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重生之小美人儿 作者:之蓝 文案 重生以后阮鲤看心情地追一追男神明月光,可是却莫名其妙跟前世的死对头搅在了一起——拜托,哪怕洛阳城塌了我都不会爱上你! 本文1对1,男主“一言兴邦,一言乱国”的笑面虎型谋士,站队要谨慎,不然有失恋风险~ (本文原名《胭脂虎》,谢谢大家的支持,每晚九点更新,鞠躬) 内容标签:重生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鲤 ┃ 配角: ┃ 其它:重生,复仇 ================== ☆、重生      轿子停在巷口避让官兵,阮鲤挑起暖帘,向外张望。   号炮齐发,鼓乐高奏,颂歌鸣响。   今朝是新上任的北军中尉奉旨前来,收编平阳郡驻军的日子。   就在三个月前的洛阳,新皇发动政变,诛杀孝太后于长信宫前殿;以孝太后薛氏为中心执掌朝野权柄数年的外戚势力被一朝清缴。随后,武皇帝以十九之龄亲政,正式接掌大魏皇权。   武帝为稳固政权采取了一系列举措:他发布诏令,历数孝太后薛氏一族生前罪状;调遣各地官员接掌兵权;减免赋税,大赦天下百姓。   其中自然也包括洛阳京师外千里之外的平阳郡。   当地的兵权被中央接管,这对于平阳的百姓而言,意味着多年以来的苛政结束。故而此时此刻,荣华大街上一片欢腾。   来自中央的军队皆被老百姓们奉若神明,隔着长街上重重的倚仗和甲士,人们开始讨论起军队最前方那位骑着高头枣骝马的将军。   “起码的那便是洛阳新任的中尉明大人,听说他在皇上亲政时候立了大功,才被破格提拔上来。”   “人都说‘仕宦当作执金吾’,你瞧他年纪,我打赌不超过二十五。你说咱们这些人读一辈子书有什么用,还不如这些武夫,乱世中只消得一个机会,便能一朝得道鸡犬升天。”   “嘻,张大哥瞧你说的,我看他生得又细又白,没你说得那般粗鲁,不像个武夫,倒像一位公子。”   那春心萌动的少女正痴笑,忽然便笑不出来了。   一匹惊马从队伍中狂奔而出,冲散人群,直到她面前。   原来方才,前排依仗经过时候落了个哑炮在地上,后排军队的战马刚好踩到那炮仗,不巧地哑炮又响了,战马受惊,箭一般地冲出了队伍。   眼看就要被撞倒,少女吓得脸色发白,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枣骝马上的将军飞身而下,身子如柳条般在空中一卷,不偏不倚地跨坐在惊马鞍座上。   他双手急勒缰绳,马声嘶哮,在仅离少女一尺之距处刹出了前蹄。   将军控制了惊马,将它交给部属,又朝地上的少女伸出手:“受惊了,请起来。”   晴空之下,他逆光的侧脸清冽峻峭。他是猛锐盖世的虎臣,也是彬彬持重的儒将;眼底有京洛风华的潇洒倜傥,也有漫卷诗书的水墨清光;昆山片玉,举世无双。   少女看得呆了,平阳郡的百姓们沸腾了。   人群欢声雷动。这位新到的北军中尉不但英姿神武,更加爱民如子,他们觉得从这位明将军的一举一动之中,就能看出如今的朝廷和以往大不相同。   外面呼声如雨,阮鲤放下轿帘。   身边响起了轻笑:“能文善武,知情识趣。难怪人言,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明月光。”   那人的声音低沉魅惑,优雅持重,却透着一股冷意。   阮鲤看了他一眼。他那面的轿帘子是封死的,不透一丝光,阴影里只能看见一截精细华贵的黑衣袖,用上等的宫缎镶着暗边。   “本座记得,你同他是旧相识。”   阮鲤面无表情:“泛泛之交,不足一提。”   那人测测而笑。   阮鲤问:“主上,何时动手。”   “本座记得你在洛阳长大罢。离开故土,作何感想。”   阮鲤道:“并未有什么感想。”   “我辈中人无以为家,随时埋骨,的确不必对昔日太过眷恋,”黑暗中他轻叹,“家慈过世未满四年,我却已不甚记得她容貌。”   他的的手从袖管里伸出来,一双保养到极致的手:骨节宽大纤长,十指莹缜细润,兼具男子的硬朗和女子的剔透,精细宛若玉笋雕成。   他从手上取下一枚翡翠扳指,给阮鲤戴上。   “此刻,行动。”   ……   北军中尉明月光率领部队骑马在长街上行进,队伍推进得很慢。   裨将已经率领一队骑兵去前方吩咐当地维护秩序的官兵劝退百姓,然收效甚微。   “人太多了,”姐姐明小刀着一身甲胄,赶马上来同他并肩骑行,“如此下去,天黑也到不了平阳官邸。须着马队前来驱赶人群。”   明月光不想这么做。圣旨差他来平阳郡,就是希望他能将皇帝爱民如子、礼贤下士的态度昭示于天下,暴力之举不合此道。   然而,观礼的人数愈多,潜在的隐患便愈大。   忽然间,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人群中有人在窥视着自己。   他环视四周,没有看到任何特别,但这种感觉却挥之不去。   “怎地了?”小刀问。   “没什么,走快些。”   话虽如此,队伍行进的速度依旧缓慢。这时候响起鞭炮,夹道的百姓们为了表示欢迎,在街道两侧的一些阁楼上点燃了炮竹。   裨将怒目大喝:“肃静,肃静!”人群密如潮涌,欢声一浪高过一浪。   炮声凌乱,马蹄躁动,场面愈发地失控,忽然队伍中响起一声长嘶,后排军士有人大喊:“不要乱,不要乱!”紧接着金属乒乒乓乓的碰撞声传来。   明月光勒马:“情况不对。”   明小刀也意识到了什么,挽起腰际一双弯刀。   队伍的中段是刀戟步兵的方阵,此刻已经乱做一团,前面的人不知发生什么事,纷纷折回;尾部的人仍在不断往前涌,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青石板铺设的长街路面隐隐震动。   轰然一声,巨响撼彻天地。道路中间,从地底冲起一道黑龙般的沙土,径直卷上天空。刹那间飞沙走石。   三十斤的炸药,几乎将整条荣华街掀翻。   顿时硝烟弥漫,哀嚎和哭声传遍街道。   “护驾!”随着明小刀一声高喝,前头士兵立刻回撤,守卫明月光身侧。   明月光命道:“先救人。”他跳下马,掀开瓦砾,拖出一名满身是血的老者。   同一时间,在他的头顶上方,阮鲤和数名同伴倒挂房屋残梁,如窥伺猎物的鹰隼居高临下。   他们先后系上黑巾覆面,同伴雪鹰打出手势,行动。   十人齐齐纵身下跃,宛若利剑倒悬,从天而坠!   阮鲤进入组织已有两年时间,与其他人的配合逐渐默契;负责掩护的几人很快放倒护卫甲士,冲至明月光跟前,将其围在垓心。   阮鲤则向装着公文盒子的马车奔去。   “猖狂恶贼!”明小刀拍马来救,她右手从腰间穿过,径直拍向阮鲤肩头,却不见她的武器弯刀。阮鲤同她交手过多次,知她刀法诡异,心下存疑,稍稍用折鞭格了一格,忽听背后风声呼啸,回头间果然一把弯刀已绕过她半身,斜斜抹向阮鲤后脑。   雪鹰赶来支援,打落弯刀:“拿东西!”阮鲤趁机抽身,手起刀落解决掉护卫,夺取了公文盒。   打开盒子验证,果然有一件血衣,正乃主上所需之物。   把血衣贴身装好,此时明月光却已击杀六名刺客,朝她直奔而来。   阮鲤不欲暴露主上行藏,朝反方向奔去。   阮鲤一路仓皇,身后明月光穷追不舍,她闯入一废弃宅院,寻了个黑暗的角落伏击。   明月光旋即追至。阮鲤从墙柜的夹缝中闪出,将边上一座杨木柜踢向对方,明月光穿柜板而出,两人你来我往恶战上百合,招招欲至对方于死地。   阮鲤毕竟女儿身,后力不足,久战过后渐渐不支。   明月光捉住她喘息之机,突然欺近,一掌拍向她左肩,阮鲤双手来接;他却化掌为指,绕向阮鲤肋下三寸,竟是声东击西的一招。   阮鲤中招,发出一声闷哼。她心下一慌,心叹大限将至,却不见对方乘胜追击,反而停了下来。   黑暗中听他道:“阮鲤?”   阮鲤怔了怔。   “阮鲤,是不是你?”   忽然,雪鹰的哨声在外面响起,阮鲤陡然醒悟,反手还了他一掌在左肩上。明月光退至数尺外。   阮鲤趁机团身滚向后方屋角,此刻便抢到一个逆转胜负的绝佳时机。   她举起翡翠扳指,只消按下机关便可弹出毒针,射杀对方与须臾之间。   “当年之事我未及向你解释,阮府便出事了;我一直想当面同你解释。”   阮鲤指尖微颤,竟然不能按下机关。   “你要我的命我随时可以给你。但我想确信,在我面前站着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   他的脚步声渐渐紧逼:“我想见你,阿鲤。”   屋中伸手不见五指,阮鲤屏住呼吸,强自将泪水逼回眶去。   雪鹰的叶子哨在屋外一直吹响着,呜咽而哀凉,那是催促同伴回程的讯号。   阮鲤不再犹豫,她瞅准一个空隙,飞窗遁去。   在雪鹰一行人的接应下回到小巷,青帷小轿仍停在原处,只是轿旁所剩的,却已只寥寥几人。   此次行动共派遣十人,当场折损六人,一人下落不明,只剩下阮鲤等三人回来复命。   听完雪鹰的汇报,轿中未见动静。半响,有声音问道:   “东西。”   “在这里。”阮鲤迈步,手刚摸到腰际,冷汗顿时沁透衣衫,血衣不见了!   定是在方才的暗室打斗中,不慎丢失了证物。   阮鲤知晓这意味着什么,血液凉遍全身。   “东西。”又重复一遍。   “属下该死。”   帘帷微动。突然,轿中吹出狂风,一道黑影电光火石掠至跟前。   那双冰雕玉琢般的手猝然扼住阮鲤咽喉。   阮鲤登时呼吸困难:“主上饶命……”   那人一面捏着阮鲤咽喉,一面捧起她的右手,翡翠扳指仍然完好无损地戴在她手上。   他的声音轻如蛊惑:   “苍天可鉴,本座何其痛心。我曾对自己说,啊,那是一件温软无害的东西,她将于我有所裨益,她会助我得到心中所想。至少,她不会公门中人的那些阳奉阴违,对本座首鼠两端。”   他说这话时,脸埋在阴影里,隐约可见优雅温柔的笑容,看不出一丝伤心之意。   忽然,他的声音陡然尖锐:“可是她却反过来,给了我一耳光!”   雪鹰在旁单膝跪下,双手揖至额前:   “主人,明月光那厮功夫甚是了得,我等竭尽全力不能取胜。”   那人置若罔闻,虽已怒极,可是却寻觅不出一丝发怒的踪迹,相反,他神情愈发温柔与端凝,阮鲤只觉他手上正在不断加力,一股血腥味从胸肺涌上喉头。   死亡像从黄泉路上伸出来的藤蔓,将她紧紧缠住。耳畔响起那阴霾优美的声音:   “背叛我的人都得死。可惜,明月光不会知晓,你为他而死……”   意识逐渐远去。   阮鲤不再挣扎,四肢重重垂下,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   雪鹰别开了视线。   “收拾干净。”玄衣人擦了擦手,扔下一截云锦织的宫帕,从阮鲤身体上跨了过去。黑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如一只夜枭隐没在小巷深处。   ……   檀下巷失火,明小刀率领当地军队赶至增援。   只见断壁残垣中,明月光捏着一件血衣,正仰望着火海出神。   见证物未丢,明小刀稍松口气:“对方是何来头?”   “我遇到阮鲤了。”   “什么,谁?”   “她同我过招,我追她到此,却……”他戛然而止,望了一眼熊熊烈焰。   明小刀沉吟:“你亲眼看见是她了?”   明月光迟疑,他并不确定。   毕竟,阮鲤的离开,已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一声巨响,一根齐腰粗的大梁被火烧断,砸在众人眼前。远处院落火光冲天,似乎要吞噬一切。   部将:“大人,此地危险,我们先撤吧。”   小刀沉吟有顷:“阮鲤,我也很想她,可是她已经死了。两年前,她就死了。”   “她没死。”   “是阮家触怒了薛氏,这与你何干。你为何要将一切揽上身?你究竟要负罪到何时才肯放过自己,难道你一日不寻着她,就一日不肯娶我?”   士兵们一齐惊讶地看向明小刀,火光映着她委屈愤懑的面容,一双水晶般的大眼瞪着明月光,婉转有泪涌出。   明月光怅然而立,神情茫然至极,天边火光如血,无情蚕食着生命与回忆。   半响,他道:“我们走吧。”   ……   阮鲤意识朦胧。   昏沉之中,仿佛经历了一场弥天大火,她躺在火海中,身体僵硬冰冷;又像下了一场大雨,冲刷着火焰和血迹。   “背叛我的人都得死。”   不要!   阮鲤尖叫着睁开眼睛,吓得陪床的丫鬟妈子们全都醒了。   奶妈道:“小姐,您醒了?太好了,快去喊大夫和老爷!小姐醒了!”   她定了定神,发现自己躺在自家闺房中。   阮家一切如昨,妆台,镜子,也未被抄家的士兵砸烂,完好无损地摆在原来的地方。   刹那间无数画片浮光掠影闪过脑海,像是隔着重重的纱幕,急速倒流了时光;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阮鲤光脚下床,摸着一件件家具慢慢走到妆台跟前,丫鬟三元搀扶她落座,她对着镜子痴痴看得出神。   忽然间她如遭雷击。三元也跟着吓了一跳:“小姐怎么了?”   阮鲤拨开鬓发,一道新鲜的血痕露出。   奶妈斥责三元:“哎呀,这里怎么碰伤的,你们这些丫头,怎么看护的小姐?还不快去拿药来?”   她缓缓地抚着那道伤,并非磕碰,而是一道划伤。   翡翠扳指的划伤。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的话,子时三刻了。”   “不,我问你如今是什么月份,什么年份了?”阮鲤冲动的样子吓住了三元,没等她回话,阮鲤一回头,看见轩窗木格上放着的一盆金木香。   金木香从高山上移栽至平地不易成活,只在四月有短暂花期。四月,清明,这个花盆还没有打烂,阮鲤如有所悟,心事重重地放下头发。   这不是梦,而是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文,朝代架空,不考究,不考据。 喜欢的话请点下方收藏,需要你的鼓励哟:P ☆、相逢(一)      清明,洛阳。   天下了场小雨,土路湿滑,郊外的墓田间撒满纸钱。   过世的阮夫人因不得老太君的欢喜,没能允许被葬在祖宗墓园,阮山虎便在请人在洛阳西郊此处觅了一块风水好地安葬妻子。   丫鬟三元和四喜并肩而立,站在一片墓田的不远处,眼神都紧紧扣在皈身祭拜的阮鲤身上。   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三小姐有些奇怪。   往些年,但凡在府里的呆过一段的丫鬟都怕过清明。用奶娘的话说,那就是个磨练奴才的修罗场。每年到这个时候,三小姐便会一改平日孝顺,同老爷大吵大闹。   库房王妈妈说,三小姐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不肯去给已故的夫人上坟。换作从前,别说来拜祭,只要旁人提到夫人二字,她都会大发脾气。   不远处,传来阮鲤恭恭敬敬在生母苏氏坟前磕了三个头。三元和四喜诧异地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   自从三小姐上个月突然发起高烧,断断续续在病床上昏睡了半个月醒来以后,她就显得特别不对劲,整个人心事重重,好似还没从睡梦中醒过来,人也没从前精神活泼了,奶妈还担心她是被狐仙吸了魂,专门请人来做了一场法事,也没见多少效用。   “三元四喜。”阮鲤轻唤。   两个丫头如梦初醒:“三小姐有何吩咐,咱们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   “我想在这多坐一会儿,拿酒来。”   阮鲤挨着土垛坐下,喝了一口。天昏欲雨,世界朦胧得像一片灰纱。   她很清楚,按照前世发生的一切,今天清明,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白玉沉奉旨回京的日子。   他身负司州刺史通敌的关键证据,将因此面临一场大劫。   三元四喜见她起身:“三小姐,这便要回去了么?哎三小姐,方向错啦!”   阮鲤驭起轻功,宛如草上飞燕,将二女远远甩在身后。   纵使沦为配角,她也想去看一眼,确认白玉沉没事便走。   此刻,同一片天空下,洛阳西郊。   一条三驾马车宽的官道从绿草盈漫的郊野上穿过。   此去十里,乃是进入洛阳东阳门的必经之路。   远处响起马蹄声。   一人一骑风驰电掣。马上的青年富贵清秀,穿了一身四品绯袍官服打马经过。   忽然间,骏马长嘶,高高扬起前蹄。   青年急勒缰绳在原地打转,怒视面前一尺不远的绊马索:“什么人,竟敢阻挡朝廷命官!”   旷无人烟的野地里,陡然冒出一群蒙面甲士:“白玉沉,将公书交出来!”   青年皱眉,他正是通直散骑常侍白玉沉。   白玉沉,字静之,出身清流,祖父做过先皇太仆。他的父亲白廷渊,如今官居当朝太傅,主持着《大魏新书》的编修总纂,可谓儒门名帜,书香世家。   他受族学渊源所熏陶,少时便以才学名满京城,后举孝廉出仕;两个哥哥均在朝中任职,父子一门在文官集团中颇有名望。   他这次前去司州,便是奉圣旨钦点办差。   白玉沉打量来人,思忖有顷:“一份死去的司州别驾公书,竟能引来沿途如此众多人士抢夺,看来这司州真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少废话,交出东西,饶你不死;否则身首异处!”   他估计前来接驾的官兵还没到,一心想要拖延时间,抖擞眉毛:   “我猜,你等均是司州刺史仇迁的部曲罢?他勾连西凉,又私应吴国公大举进行倒卖军马生意,这等忤逆王法的事情岂能是销毁一张纸能抹去的?司州既大厦将倾,我看你等不若投诚于我,戴罪立功,我好在主公前面保你等家眷一条生路。”   为首那人闻言大笑:“都说京洛机辩之士首推白静之,果然一张口巧舌如簧,我要是个大胸娘们儿,一定教你唬住了跟着走;可惜你烧香拜佛进错了庙,咱们兄弟可不是仇迁的人!”   白玉沉微讶:“那你们受何者派遣?”   那人狂笑,手中马刀扬起:“阴曹地府里去问阎王吧!”   刀锋高悬,折回一道炫目的冷光,直刺向白玉沉双目。   白玉沉将双眼一闭,却听到一声尖锐刺耳的锋刃鸣响,睁眼一看,一条九尺钢鞭如盘蛇将砍刀牢牢缠住,鞭子的另一头,阮鲤似神兵天降,跃入了包围圈。   他见未婚妻赶来救驾,大喜过望:“阿鲤,你怎么来了!”   阮鲤同他背靠背站到一起:“护好自己,别拖累我。”   钢鞭陡然出手,在地面画了个扇弧。这乃是一招引手,意在引出后招,然而她手法极快,两名敌手猝不及防,应声被掀翻在地。   包围圈立刻被撕开一个缺口。   那杀手头领也颇有根基,见鞭子游至他跟前,不但不躲闪,自信十足地反手一握,那鞭子游蛇般缠上他的手掌,绕了三圈。   头领狠狠一扯,鞭子瞬间拉直,阮鲤跟着踉跄,若不是有白玉沉拉住,几乎仆倒。   头领笑道:“小妮子,你爹一手绝顶的霸王枪,恁的没教你一招半式?拿条破绳子出来陪爷爷耍。”   阮鲤冷笑:“既然认得我爹阮山虎,就该知道你若敢动我一根寒毛,就教你死得惨到亲爹不认亲妈不识。”   “哼哼,阮山虎是厉害,可惜他非要弄根链子,把自己拴住!他拿了朝廷的俸禄,就得做朝廷圈禁的狗,我就不信若今日把你杀了,他一个司隶校尉,能上天涯海角捉拿我不成?”头领肆声狂笑,“弟兄们看清楚,这可是阮老虎的女儿,胭脂虎!洛阳城中的阮大美人!是不是比你们往日玩的那些霸道多了?”   惹得他同伙一并起哄:“小娘们带劲,爷们几个就陪你过过招。”   阮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给寒风冻的,还是给气的。虽然这话上辈子已经听过一回,但再次听到,还是想给对方一顿。   “找死!”   阮鲤纵身而起,上前同对方近身搏杀,双方交战近数十合。   原先那杀手头目原本还抱臂旁观,后来见阮鲤一手灵蛇鞭使得见风不见影,才知道她手底下果然有真功夫,便摒了看戏心态,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匕来,预备伺机偷袭。   白玉沉看见他蠢蠢欲动,又见阮鲤深陷包围正作困兽之斗,心下大为焦急:“阿鲤,你留神!”   阮鲤的确有点分心,她一心在算的是时辰:怎么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了,该来的还不来?   不远处,凭空里传来一声脆响:“刀下留人!”   阮鲤稍松一口气,来了!   白玉沉和众杀手一同回过头去。   只见狂风刮起,尘土飞扬,官道上走来一个人。   那人穿一件朴旧的棉袍,蓑衣上打着补丁,个子不高,头发老长,整个人都瘦小。   “瘪犊子,也敢跟老子抢生意,”杀手头目骂骂咧咧地迎上前去,把刀一指,“就他娘的先宰你。”   说完这个“你”字,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整个人好似呆住。   灰衣人抬起左手,一道奇怪的黄光从她袖底挥出,绕过杀手头目身后,在空中划了个巨大的圆弧。   他的同伙们一齐看着他,仿佛空气都静止。   “噌。”一声清脆的兵器响声,那道奇怪的黄光回到她手中,众人这才看清黄光的来源是一把刀。   一对月牙般的双弯刀。   杀手头目僵直向后倒去,他的头颅重重砸在的土路上,血迹在他身下大片沁染。   众杀手瞬间悚然,做这个行当的,都会依据敌我实力对形势变化做个判别,显然来者实力远在己方之上,于是心念电转,这余下的数人便纷纷后撤脚步,警惕地看着灰衣人,不断后退。   “撤!”首领死了,不知谁发出的命令,杀手们齐齐振衣,跃下官道,消失在茫茫郊野中。   灰衣人用打补丁的衣袖擦拭着刀刃上的血迹,咕哝埋怨:“哎呀,这人的血怎的如此腥臭,定是坏事做多,坏到骨子里去了。真不该打他蝴蝶骨的。”   白玉沉听那声音十分娇俏,才敢肯定对方是个女子,忙走上去郑重揖了一揖: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敢问姑娘姓名。”   天空飘起了小雨。小姑娘掀起斗笠面纱,露出一张天真纯洁的笑脸:   “我叫明小刀,明月的明,刀剑无眼的刀,你呢?”   白玉沉呆住了。   这么凶悍的刀,这么破旧的衣裳,都遮不住这么明亮的人。明小刀站在昏暗的天地里,像是会发光,什么都遮不住她。   “我名唤白玉沉,字静之。”   阮鲤站在另一侧,看着白玉沉惊讶的眼睛,心想,他从来没有那样地看过我。   这两个人的缘分兴许是天注定的。重来一次,明小刀这三个字,依旧像刀痕一样深深地刻入了他心里。   阮鲤也忘不掉明小刀。   她忘不掉这个女孩子的破旧蓑衣和华丽登场;忘不掉那奇特凌厉的招式;忘不掉那对完美无懈的弯月刀;也忘不掉她揭开斗笠面纱的那一瞬,白玉沉眼中的惊艳与失神。   这是属于女人的直觉和预感。所以当阮鲤第一眼见到明小刀,就讨厌明小刀。   前一世,她竭力打断他们的每一句对话,站在中间阻隔他们眼神的每一次交汇,就是为了挥去心中的不安。   这一世,阮鲤仍然站在相同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两个人,不作一丝言语。   “呀,我听说京城双璧有两人,都是才高八斗的名士,风流倜傥的男儿郎,一个是御史大夫师玉阙,一个是散骑常侍白玉沉,你该不会就是那个白玉沉吧?”   “呃,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传闻怕是过誉;不过白玉沉正是在下。”   又是脆生生的笑,银铃般沁人心脾:“你这人真好玩,文绉绉的,不似我那坏脾气的兄弟。”   “……”   阮鲤想,她的情敌没有华丽的外衣,可是她的登场就像一把刀,刻下了最深的痕迹。   自己兜兜转转一大圈,仍然在别人的故事里作了一回陪衬。   阮鲤转过身,一道风吹斜了云和雨。   “阿鲤!”白玉沉在身后唤道,不知怎的,他又把自己想起来了,“你往哪儿去?”   阮鲤停步,并未回头:“回家。他们应该不会追来了。”   “可是你的手流血了。”   阮鲤低下头,握鞭的右手虎口撕裂,正汩汩渗着血。   方才战况焦灼并不觉得,如今才发现疼得厉害。   白玉沉追上来:“我们先送你回去,再回兰台复命。”   阮鲤诧异地抬头,前世记忆里可没有这一幕。   她记得白玉沉应该是惊艳无地,同明小刀热络地交谈着,完全忽略了身后妒火中烧的自己。   有几许惘然,阮鲤的视线越过白玉沉,看见他身后站着的的明小刀,衣衫破旧无损于她如莲花般的清秀美丽,她昂起头,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几许高傲,如此地自信不知从何而来,却又有凭有据。   命运像是一个回环,持续重复上演。   阮鲤背过身去:“小伤。公务要紧,你先复命去罢。”   不属于她的,不再执着。   属于她的,她要统统夺回。 作者有话要说:  自家男人当面被撩走…… ☆、相逢(二)      天色渐欲晚,阮府堂屋四角点亮了灯笼,照得满室通明。   几个丫鬟三元四喜都在哭泣,谁能想到就这一趟出门祭扫,能把小姐给弄丢了呢?   “都闭嘴!”阮山虎心烦地一挥手,自己的女儿自己最了解,他原先还觉得奇怪,女儿怎会一反常态地去上坟,果不其然,趁机离家出走,定是早有预谋。   “由她去,谁都不准出去找!她还能折腾到天边去?”   话虽如此,丫鬟们抽噎得他心烦,加上奶妈劝说,阮山虎也有点动摇,正准备进屋换身衣服,带上家将出门搜寻,这时候看门的传来一声急报:“三小姐回来了!”   阮山虎刚离开太师椅的屁股立刻放回去,一脸威严地喝茶:“我就说吧,没几个时辰,臭丫头……”   他原本还想多训斥两句,却见女儿头发微乱,衣上多有折痕,不由得吃了一惊,顿下茶碗:   “又同人打架了?赢了没,伤着没?”   阮鲤坐下来,自己沏了杯茶:“今日东阳门外官道上,白玉沉遭劫了,我去营救他。”   阮山虎身为司隶,整个洛阳城的巡防监控都在他职责范围内,出了这等大事,不能不震惊,将信将疑道:   “真有此事?岂有此理,这可是京师洛阳!谁他|娘|的这般放肆,吃了熊心豹子胆!”   白玉沉奉皇命办差,胆敢拦截他的人,无异于明着谋反。   “不知,”阮鲤顿了顿,“观对方路数,似是西凉萧氏来头。”   她自然看不出什么武功路数,这些都是她在前世很久的后来知晓的。只不过此刻,她想尽早提醒一下父亲。   西凉势力素来不服中央管辖,颇有虎视中原之意。阮山虎意识到情况严重,这时,他的部将传来急报:“阮将军,出事了,今日未时……”   “知道了,你等在外稍候,我立刻去见仲大人。”   阮山虎准备见他的上峰,北军中尉仲月言。他匆忙更衣出来,经过堂屋,女儿阮鲤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异常安静地喝着一杯茶,丫鬟四喜在为她包扎。   “爹,”阮鲤忽然叫住他,目中流露出温馨眷恋,“要不然,您辞官,咱们举家迁出洛阳吧?”   阮山虎愣了愣:“女儿,你病了?打架伤着了?四喜,再叫个大夫给小姐看看。”   “那您什么时候教我霸王枪?”阮鲤不依不饶地追出垂花门。   阮山虎又是一怔,皱眉:“现在爹忙得紧,回头再说。”说罢在部将拥簇之下,一头扎进了屋外的茫茫风雨。   阮鲤冒雨在檐下立了一会儿,天黑了,心中怔然烦乱。   她的父亲阮山虎,如今已官居当朝司隶。能做到校尉之职,并非因使得一手绝好的霸王枪,听长辈亲戚们说,他原本在东莱郡做强盗,聚众千人横行乡里,十分地霸道。   然而兴许是祖宗庇佑,先帝率军征伐东莱一带时,看上了阮家的一位姑母,接回皇宫封了美人。阮姑母一朝得宠,也不忘提携宗族子辈,阮山虎便跟着先帝做了宫城卫士,替先帝看守宫门。他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是天生神力,外家功夫猛锐盖世,对主子忠心耿耿,出征行军时多次奋勇当先掩护先帝,先帝喜欢他这份忠勇,将他提拔为牙门先锋。   后来先帝定下国号大魏,阮山虎也逐级晋升至司隶校尉,可谓官运亨通。   阮山虎当官以后,虽然无须再干那打家劫舍的行当,却仍保留当年做强盗时候的豪横脾气,御史台的文官们瞧不上他的出身和粗莽,背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阮老虎”。   而阮鲤,不幸同父亲一样,远近闻名的漂亮地同时,也远近闻名地霸道,因此得了个外号,叫做胭脂虎。   阮家既然世受皇恩,以父亲的个性,他将先帝当做恩遇之人,绝不会毫无理由地解甲归田。   要不要将自己重生这件事情,找个恰当的时机同父亲说呢?但以自己对父亲的了解,估计他很难相信。   阮鲤考虑着要如何使父亲信服,思前想后,举棋不定。   雨下了一夜,直到凌晨渐止。阮山虎归家了,他带回来一些消息。   昨夜北军首脑被急召入宫,孝太后和皇上得知此事尤为震怒,朝廷对于司州地区官员的大批调遣任免,也被紧急提上了一程。   这些他只同心腹们商议,并未对女儿阮鲤提及半字。阮鲤都是依据前世知晓,不但如此,阮鲤更知道,之后的司州也要变天了。   果然半个月后,司州完成官员大换血,前任刺史仇迁携妻子潜逃西凉,余下家眷全体被杀,流配三族。五月,朝廷颁布诏令,散骑常侍白玉沉检举勘察有功,赐青绶;北军西征平叛有功,八营校尉均赐金银田亩,加告天下。   自那日刺杀事件发生以来,阮鲤始终在家足不出户。她命人搜罗书籍,将阮府那个积满灰尘并不宽敞的书屋堆得水泄不通。自己坐在书堆里,抱着《说文》绞尽脑汁地查,倒把奶妈和丫鬟们弄得摸不着头脑。   阮鲤想要查阅国史。   前世,阮山虎死于孝太后胞弟、御史大夫薛康罪狱;阮鲤死于后薛氏垮台的三个月后。   现今,正是孝太后掌政的全盛时期,羽翼未丰的武帝仍在后宫夜夜笙歌,未露出一丝争雄之意。   所以她更急迫地想知道关于这位薛太后的一切,她要知晓现今正在发生什么,才有可能去躲避未来将要发生什么。   然而历代皇家对于家族历史都十分谨慎,也只有皇家任命的太史令有资格写史,民间私自写史为大魏律法严禁,被抓到将面临斩刑。就算偷偷摸摸地流传着一些坊间野史,就像阮鲤差人搜罗来的这些,大多为话本戏说性质,比如先帝爷曾在民间留下龙种啦,哪个娘娘入宫之前生过孩子啦,流浪的民间公主嫁入皇室啦,根本经不起严肃推敲,更谈不上参考价值。   还有这本更荒唐,说薛太后进宫前乃狐媚转世,专门迷惑帝王家,所以才搞得大魏风雨大乱。   阮鲤查了半天的字典,就得来这么些东西,很是懊恼。   合了书本,她想这么不是个办法,真正想要真正得到薛氏的正式记载,必须进入皇家专门存放编纂史料的东观。   阮鲤每天看一个时辰书,其余时间皆用来练武,这把奶妈愁怀了,三小姐这么不休息,还不把身子搞坏了啊?从前是怕她出去玩,如今是盼着她出去玩。   犯愁之际,有客人来拜访。奶妈出去前厅查看,很欢喜地回来:“三小姐去歇一会吧,石家姑娘来找你呢。”   石凌烟?阮鲤心里一怔,手腕一颤,银枪悬停在半空。   她的父亲在东观做校书郎的书佐,是位清贫诗书之家的小姐。前一世,她是阮鲤最体己的朋友。   耳畔仿佛还响着石凌烟的那一句:“阮鲤,你不过是命比我好些,你根本不配拥有这么多。我比你更配得到。你拥有的,我全都要。”   所以,前世她挑唆离间阮鲤和明小刀的关系;所以她一门心思勾引白玉沉;所以她向薛康告密,出卖了阮家,织造砍掉阮山虎头颅的罪证。   阮鲤双目陡睁:“让她进来。”   石凌烟穿一件青色罗裙,鬓上别一支简雅的簪花,袅袅婷婷进院,仍是前世那素净中带几分清冷的面庞:   “阿鲤,我都好久没见着你了,听说你受伤了,如今好些了么?”   在她踏进院门之前,阮鲤很想一枪把她挑起来扔出去,可是见到她本人,却改了主意。“无碍。”   “那就好,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之前我来过好几次,可是奶妈说你在静养,我便没有打扰。”   阮鲤手上□□大开大合,挥舞出一片银花光芒,满院落叶纷纷。   石凌烟继续笑道:“你这枪使得真好看,依我看洛阳城里,没一个姑娘功夫能比得上你。”   阮鲤冷冷咬牙:“是么,我的鞭子更好看。”   “不过,我听人说半月前你同白三郎在京郊出事,有个功夫很好的丫头半道上救了你们两,你知道她的来头么?”   “说。”   石凌烟故作惊讶:“呀,前些日我看白三郎去那跌打馆送礼,还以为你都知晓了呢。”   过了一世,阮鲤再回头看时,才发现石凌烟说话的技巧娴熟,三言两语便自然地入了她的正题。   “喔,她什么来头。”   “她呀,唤作明小刀。西川人,随家人从益州迁来洛阳,开了一家跌打馆,他爹明景漱是那馆子里的跌打师傅。她还有个兄弟叫明月光,一家人都会功夫,好像还不弱。”   见阮鲤没有大多反映,石凌烟又道:“据说他爹明师傅看病神奇得很,才搬来洛阳几日,就将葫芦巷的许多老人顽疾治愈。我前几日看白三郎带了好多礼物上门,还以为他是为你俩的救命之恩前去致谢,既然你不知情,那么兴许他是去瞧病的罢。阿鲤……”   石凌烟旁敲侧击一通说完,正欲观察阮鲤眼神,刚转身,忽见阮鲤□□如电劈到眼前,不由得吓出了一跳,跌坐在地。   枪尖子就停在石凌烟鼻尖处数寸,银枪头后,闪着阮鲤杀气腾腾的一对丹凤吊稍眼,美艳霸凛。   “阿,阿鲤……别把兵器对着我,我犯怵。”石凌烟向来对这个胸大无脑的闺蜜不以为然,此时却不知为何升起一股寒意。   阮鲤未做声,起手换式,甩出一个漂亮的枪花,扎稳马步作为结束。   “同你开个玩笑,别怕。”   阮鲤把枪丢给下人,伸手拉起石凌烟。   “我都怕死啦,你别作弄我,”石凌烟拍着怦怦直跳地胸膛,“话说回来,咱们不去那医馆瞧瞧么?”   “你很想去。”   “这,我不过好奇,那个明师傅是不是真的华佗转世,能让白三郎三天两头往那边跑,对啦,他是你的未婚夫婿,你不好奇么。”   “好罢,我去一趟。你可以走了。”   “这……”石凌烟傻眼。她早就打听好了,那个明家的丫头同白三郎的事情一看就不简单,自己是看好了他们两个都在医馆,才特地掐着时间点出门找阮鲤。   她原本计划带阮鲤前去“捉奸”,再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撺掇阮鲤把事情闹大,这样一来白三郎面上无光,对阮鲤这桩婚事就更讨厌了。   “那,你定要快去快回。若有需要随时来叫我。”她有些担心阮鲤一个人闹不起来,又担心她去晚了错过时机。    ☆、明月光      同化街和朱雀街的交叉口有一处官建的矮台,原本为战时军马据点设计,平日里放开供来往客商行人暂作歇脚。   几个乞儿正偎在矮台上晒太阳,见衣着锦绣的阮鲤过来,皆抻直了眼盯着她。   阮鲤取了些指甲盖大小碎银将乞儿们打发,独自站在矮台的瓦檐下看天。她的手里握着一把纸伞。   碧空如洗,瞧不出一丝要下雨的痕迹。   有不认识她的浮浪文士前来搭讪:“姑娘独自一人么,是否介意……”被同伴一把揪走:“你不要命了?她是阮司隶的千金。快走走走……”   前一世她受了石凌烟挑拨,一口气冲到景仁馆兴师问罪,不光和明小刀交手一场,还大闹医馆不慎误伤了几个病患,气得白玉沉同她当场翻脸,这一世她不想弄得如此难堪。   忽然,晒太阳的乞儿们都一骨碌爬起,原来是另一头街道上来了新的布施者。   乞儿们围上去,那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向他们施粥。   阮鲤在一旁瞧着,忽然,她那双因为被梦靥困扰折磨不得安眠而充满血丝的眼睛,瞬间浮现了一丝惊诧之色。   那人施粥完毕,乞儿们作鸟兽散,剩下他独自一人蹲在地上收拾碗筷。   待他把东西全部装好,再从地上站起身来时,终于注意到了阮鲤。   阮鲤唇角微牵。此刻,她内心的震撼需要用这样一个淡定的笑容去掩饰。   她想起“主人”的话,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明月光。   她想起他们两个人的初遇。   上辈子,景仁堂外,天阴欲雨,穿着嫣黄薄衫的男人怀揣一把油纸伞,懒然瞧着她,笑容里没甚善意,容貌却抵挡不住地好看:   “姑娘,请问你是来看病还是来找茬的?看病随我来,找茬就此止步。”   她也记得自己大闹景仁堂,最后被他一招制服的情形。现在想来,仍有些不大服输。   阮鲤打量着他,这辈子他没穿黄衫,手里也没拿伞,一件青色长衣仍遮不住他的儒雅英俊,气正神清。   秋水般地一扫,他的眼光正如他的名字,宛若一池清冷的明月光。他的视线从阮鲤处淡淡飘过,正欲离开,阮鲤追了一步:   “请留步。”   明月光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阮鲤再次望望天:一片乌云从东边飘来,晴天霎时阴沉。   见阮鲤不语,他冷淡的目光流露出几许疑惑。   话音甫落,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划破天空,漫天黑云翻滚,雷声送四面八方传来。   当然,也传来了商贩行人们匆忙的咒骂:“恁的下了一裤衩的雨,什么破鸟天!”   阮鲤撑开伞:“下雨了,共撑一伞,公子会介意吗。”她记得,前世的相遇,也应着这样一场大雨。   明月光站在檐下,无动于衷:“怎知你我同路。”   ……   两个人,一把伞,缓缓从大雨滂沱的朱雀街上走过。   行人们因雨而匆匆散去,却在伞下的缓慢中退为背景。阮鲤打着伞和他走在青石板路上,恍惚中觉得走过了一世。   “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有什么样的见闻,遇见什么样的人,”看着明月光羽睫般的双眸微微抬起,阮鲤笑了笑,“倘若你是一个真实的人,他会有许多懦夫此生不能有的见闻,走上一条不悔的道路,遇见对的人。   明月光愣了愣,眼中透出一丝锐意:“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对真实的看法?”   阮鲤对上他的眼睛,脑际有回忆闪过——   ——明月光,你那天当真亲眼看到我爹串通孔大夫,抽调北军兵马了?   ——抱歉,国事无可奉告。   ——好,那我问你,你说最不愿意欺骗的人是我,你会欺骗我吗?   ——不。   ——你是真实的人吗?   ——阿鲤,抱歉。   “明月光,你是真实的人吗?”   伞下的明月光毫无波澜地道:“若我是,那又如何。”   阮鲤道:“我不是来找你的。”   “那你来作甚,阮大小姐。”原来,他早就认出了阮鲤,京城的胭脂虎,没几个人不晓得。   阮鲤停下脚步,望向前方:“我们好像到了。”   油纸伞缘微微抬起,前方葫芦巷口有一家医馆,挂起的牌匾上写着“景仁堂”。   这个时辰,不知白玉沉是否已经告别明小刀,离开景仁堂了。   阮鲤这么想着,和匆匆出门的明小刀在路口打了个照面。   明小刀一眼就看见弟弟明月光,然后瞧见他身边站着的阮鲤,不由得满脸吃惊:“阮小姐?”   阮鲤微微一笑,媚态百生。如今的她,心境早已过度到经历过大悲大劫之后,举手投足只见散发着艳冶成熟的风度,看得明小刀又是一怔。   她将伞交给明月光:“我与令姊有事相谈。”   ……   景仁堂还是前世的景仁堂,前院铺晒药材的几个架子,都还摆在从前的地方。   阮鲤和明小刀站在一处僻静墙角,开门见山地道:   “白玉沉他都告诉我了。”   阮鲤这么说,明小刀扑闪着清纯柔澈的眼睛,眼珠像两颗大块的琉璃。   她心中亦在忖度。   他都告诉她了?哪一桩哪一件?还不能确定。   不好贸然相问,明小刀只把溜溜纯净似水晶般的大眼睛睁着,仰头瞧着高自己半截的阮大美人。   阮鲤稍稍俯身,附耳道:“你爹想把明月光弄进兰台。”   明小刀全身一震。   “白玉沉没能应承你吧。这也不能全怪他,别看他是个四品常侍,那风光也是他们整个家族挣来的,他爹是太傅,有父亲兄长在,凡事要先考虑家族影响,他自己做不得这个主。”   明小刀继续思考。白玉沉信誓旦旦说过此事绝不与外人知,看来他并没有把阮鲤当做外人。   “他应承不了的,我来应承你。”   “……”   “家父虽是武官,不过多少在兰台有些人情,要弄个人进去当书佐,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看着明小刀一脸懵的神情,阮鲤抿唇轻笑,抱起双臂:“怎么,你不信我有这能力?”   “你为什么帮我?”   明小刀完全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怎么,你对静之哥哥有救命之恩,为何我不能帮你。”   “不是,因为,我……”   阮鲤微微一笑,道:“自然,我也不是什么佛光普照的女菩萨。”   明小刀明白了,她意在白玉沉。   一个女人看着自己未婚丈夫同另一个女人接近,自然会心存警惕。   明小刀同为女人,可以理解此种心情。何况,她的家教也不允许她成为千夫所指的是非中心,否则严厉的父亲首先会打折她的腿。   “阮小姐请放心,我……”   阮鲤打断了她:“我可以给你白玉沉,可是,你要用一件东西同我交换。”   明小刀彻底看不明白了,还当自己听错,什么?   阮鲤优美的唇线起伏波动着,微笑的间隙,从唇齿间清清楚楚吐出几个字:   “我要明月光。”   一时间院中雨声淅沥。   沉默之间,中庭的风帘被揭开,明月光出来,看了阮鲤一眼,对自家姐姐道:“爹叫你用膳。”又转向阮鲤:“我爹邀你进去坐,想留你吃顿便饭。”说罢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以为你还是别去的好。”   明家和阮家,本来就不应扯上什么关系。   “你说得对,我正要告辞。”阮鲤回头眺望,庭院中风雨潇潇洒向几株淡红的月季,雨水里隐隐散发着清新的香气。“这雨真大啊,你能送送我吗,明公子?”   她仰头看向他。   两个人再次踏上朱雀街。   阮鲤仍然打着她那把黄色的油纸伞,明月光撑了一把黑伞。   “你似乎对我感兴趣,或者对姓明的人感兴趣。你想得到什么。”   他的脸埋在伞沿之下,阮鲤看不见他的眼睛。   “公子只说对一半。明家有什么是为我准备的呢?”   黑伞微掀,明月光的视线清凌凌地一投,同阮鲤接上。   明月照水,涟漪阵阵。阮鲤抿唇微笑,她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只对你感兴趣。   “好冷啊。”她在风中瑟缩了下身子。   纵然她平日妖娇妩媚,此刻看起来却也不过是位纤如细柳的弱质女儿。   明月光迟疑片刻,解下斗篷,单手交于她。   阮鲤微笑接过,给自己系上,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建春门方向右行过两条街,有一座荷风茶楼;茶楼转过去是青盔巷,我家便在那青盔巷深处。”   阮鲤一边说,面上挂着温柔似水的微笑,突然间仰头看向明月光。“公子要进去坐坐吗?”   “我拒绝。”   阮鲤噫了一声:“好罢,公子若有什么事找我,可到青盔巷深处来寻,就说是阮三小姐的朋友。”   明月光无动于衷的神情好似在说,我会有什么事情找你。不过,最终他还是脚步稍缓,沉下目光看向阮鲤。   短暂的目光交汇后,他转移视线,继续向前走。   又走了一段,阮宅就在不远前面,雨也小了。   看来,只是一场阵雨。   “就送到这里罢,”阮鲤停步回眸一笑,那眼神清媚如酒,如有醉意,“很奇怪,为何每一段同你走过的路都这么短。”   明月光沉默不应,目中看不出什么波澜。   阮鲤道:“那么,就此别过。”   明月光转身。   看他快要走过路口,忽然,阮鲤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明月光,你猜猜看,我们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明月光一言不发,他的脚步迟顿有顷,却没有停下;或许他没听到;或者听到了不想回答。   阮鲤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雨中。    ☆、难回头      阮鲤步伐轻快地转入青盔巷。   这种感觉很奇妙,前世,她被明月光戏弄过;然而今生她成了那个站在高处看透一切戏耍别人的人。   阮鲤移开伞仰望天空,任雨水落在脸上,水汽清新如香。   忽然瞧见家门口,抱鼓石前面似乎站了个人。   阮鲤走近,却是白玉沉站在那里,神情肃穆地瞧着她。   他全身都教雨水淋湿了,显然在此站了有一段时间。   阮鲤收敛神情,走过去替他打伞:“怎么来了不进去?”   白玉沉来干什么,其实她心知肚明。   白玉沉那日获救之后,朝廷因他有功行了封赏,他头一个想到要感谢的人便是明小刀,差人打听之下晓得明家在葫芦巷开了家医馆,便亲自备礼送去。哪知明家姑娘却十分谦虚,看见他的里屋,俏脸一板道:“难道路见不平就是为了索取酬劳,你把我明小刀当什么人了!”三推五搡地将他轰出门去。   白玉沉闹了个大窘脸,回头一想更觉惭愧,自已饱读圣贤书,却以金银衡量人心,实在是折辱了这位侠肝义胆的明姑娘。于是又加多方打听,知晓明小刀平日帮着父亲明景闲侍弄草药救人治病,心里面对她的敬意更多了一分。他亲自从自家库房挑选了些民间难寻的贡品药材,专程再次送去,加上诚恳赔礼道歉,终于博回明小刀一个笑脸:“这还差不多,你也不是那么庸俗嘛!”   白玉沉博文广识,是洛阳出了名的清流雅士,头一回被人说成庸俗,心里头恹恹地不是滋味,又因这不是滋味,对那明家的景仁堂更多了一分记挂。   他这一来一回地在景仁堂折腾,加上兰台庶务,便把阮家这边的事情搁下了。直到前两天白太傅问起,才知道他还没有上阮府致过谢,白太傅登时面色不虞:别说两家姻亲,就冲着阮山虎好面子喜热闹的脾气,你也该早些登门。他女儿豁命救你,他又是你未来丈人,哪里容你这般忽视,传出去,我白家诗书礼仪世家的名声往哪搁!将小儿子一顿臭骂。白玉沉这才意识到自己疏忽,命人匆匆去库房挑了几只百年老参,燕耳炖材之类上门来拜。   他到了阮府,阮鲤不在,阮山虎倒是出乎意料地客气,不但没有责备他,反而一口一个好女婿叫得热络。   这更让白玉沉有些羞惭了,他本是富贵出身,虽然博学,但人情世故总欠着许多;便与阮山虎无所顾忌地聊起来,席间谈到这些日情形,便自然而然提及了明家那间医馆。   哪知道,阮山虎一听明家两个字,脸色登时变了,一脸不信,喃喃地追问他:   “你说,他们是川西人,姓明?”   “回世伯的话,是,他们举家从益州迁来。”   “开了一家武馆?”   “是医馆,牌号景仁堂。”   阮山虎显得有些失神,从太师椅上站起时,衣服还带翻了茶水:“那医馆的馆主,也姓明?”   “是啊,医馆的大夫唤作明景漱,明大夫。”   阮山虎态度陡然转变,很快便推说身体不适,白玉沉也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只得就此告辞。   他想起外边关于阮山虎过去出身绿林、杀人越货的那些传闻,微微有些感慨:世伯虽然官居校尉,却仍不改当年习性,照旧喜怒无常。反倒是明大夫一介布衣文质彬彬,谈吐间颇有见地。   他来时天还晴着,这回出了阮家门,忽然便下起雨。他便在屋檐下躲了一会儿,脑海里怔怔地想起明小刀来:早晨刚去给景仁堂送了药,她说少一味松香,不知现在备妥了没有?   正思念着,阮鲤就回来了,她打着伞,问他:   “怎么来了却不进去?”   “我……我在等你,”白玉沉有些慌乱,顿了顿,朝巷子拐角处望一眼,“方才送你回来的什么人,我看着眼熟。”   “等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上次遇袭,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   “那不用谢。”   白玉沉愣了愣,就这样?   阮鲤瞅着他,容姿依旧妩媚,眼神甚是凛冽:“你已经道谢了,是要进去坐坐,还是要离开了?”   “那,我先告辞了。”   “不送,”阮鲤把伞交到他手里,“快些回去,保重身体,当心着凉。替我向太傅他老人家问声好。”   平淡如水的嘱咐,虽是繁琐,却使他心底升起一股暖意。阿鲤倒底是阿鲤,她平时粗心大意,只要同自己相关的事情,便显得事无巨细。   “好,你也保重。”   阮鲤回到家,听奶妈说阮山虎在书房,便径直跟了过去。   一见女儿来,阮山虎急忙收起物件,关上抽屉时还被柜子夹到了手。   阮鲤笑,她爹从来不读书,还被先帝揶揄过“虎子不治学问”,纵使那样在真龙天子面前出丑犯窘,阮山虎也没打过一点要读书的主意。对他来说,笔杆子比那一百三十斤的霸王枪沉得多了,拿起来就会忘记自个姓什么是谁。   爹爹来书房,无非是触景生情,又翻出那张老画像来看了。   阮鲤走过去,打开抽屉,展开画卷,画中的美人穿着道衣,容光倾城,微蹙的眉头间比阮鲤多一分冷艳,少一分女孩的清媚。   此乃已故的阮夫人画像。阮鲤小时候,阮夫人终日闭门诵经修道,从不过问家事,母女感情甚是淡薄,甚至惹来阮鲤怨恨,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   因此阮山虎颇为紧张地看着女儿的一举一动,生怕她随时出手毁伤画卷。   阮鲤把画交还给他:“这绸子年久泛黄了,女儿知晓西市有家书画铺子,老板极工修缮,明天把他叫来涂些蛀药,重新装裱一番挂起来吧。”   阮山虎像看阮鲤的眼神,就好像这个女儿是捡来的。   “鲤儿,你上回风寒之症当真好全了?”   “爹,我没烧糊涂,”阮鲤这回来,并非要向阮山虎解释其中的原委,“您这几日教女儿的霸王枪女儿用心练了,这才发现那长桥大马的功夫,也须得稳扎稳打才能起效,否则甩几回枪便觉得好生吃力。”   “那当然,哪家的功夫不须苦练?别以为只有和尚的功夫才练气,就拿你爹这一手霸王枪来说,你爹重新练扎马步用了两年,练呼吸吐纳用了三年,”说到自己的擅长的功夫,阮山虎顿时谈兴勃勃,“如今的年轻人好高骛远,会蹬腿儿就想拿枪,哪能练出真功夫。”   阮鲤打断:“爹,那您看女儿想要练霸王枪,须多少年才能成?”   “你嘛,”阮山虎摸摸下巴短硬的胡茬,皱眉想了会儿,“花拳绣腿嘛,一年半载;唬住外行嘛,怎么也须个三五来年;同内行过招嘛,没个七八十来年,好意思出去说是我阮山虎的女儿吗?”   七八年,太长了……她只有五年。阮鲤听得心焦:“若女儿肯下苦功,要何时才能练到爹爹的一半?”   阮山虎哈哈大笑:“你爹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啥也没干,全在侍弄这一杆枪上头了,你说爹练了多久?你也就算了罢,咱们阮家枪失传也没什么打紧,重要的是你能过得好好的,日子开心,爹就开心。”   说罢拍拍女儿肩膀,又道:“今儿个你未来翁家派人来了,又提及婚事,你该好好准备准备了。咱们虽不是什么读书人家,女儿家该学的东西还是要学着点。”   阮山虎的意思,是阮鲤快出嫁了,应该赶紧收收心,免得过了门让翁姑看轻。   他知晓女儿打小喜欢白三郎,虽然他自己看不上那细皮嫩肉的小子,但是女儿能得偿所愿,他总是高兴的。   阮山虎这样拍着女儿的肩膀,以为她会很高兴,却不知阮鲤已沉浸在一片沮丧中。   按部就班地练成霸王枪是不可能了,夜里,阮鲤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再过三年,父亲将面临生命威胁;再过五年,她自己的危机来临。在这极有限的时间里,有什么功夫是能够威力足够且可以速成的呢?   一个念头从脑海中生出。   阮鲤坐起来,下床点亮灯,翻箱倒柜地刨出了她准备丢掉的钢鞭。   九尺长的钢鞭经烈火淬炼,打磨得分外埕亮。   耳旁仿佛有久远以来的人声:   ——本座为你特地打制了一条浣火雷神鞭,从今以后,我教你武功,你要替我杀人。没有本座教不会的工夫,也便没有你杀不了的人。   这条鞭自然无法比拟浣火雷神,然而那些至阴至毒的一招一式,却仍然清晰地刻印在她脑中。   思绪如堕魔考,她伸出手,鞭子轻柔娴熟地绕上她的手臂,就像是毒蛇找回了它最亲密的主人。   屋外有脚步声,巡夜的护院走过去了,阮鲤乍然地一醒,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几近疯狂地扯下鞭子,重重地朝墙角一扔。   她蹲下来,把脸深深埋入膝盖。   杀了那么多的人,就算重生了,也逃不开心中那份罪责和恐惧。人生可以重来一次,可是我的心,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的平静!    ☆、谦谦君子      阮鲤用罢早膳,去了兰台。   白玉沉方上朝归来,见阮鲤亲自来寻自己,原以为有什么要事,听完来意,不由得双眉紧皱,反问她道:   “你欲进东观作甚?”   东观乃朝廷典校藏书,贮藏档案之所;唯有皇室人员及其近臣可以使用,一般官员没有专门指派亦不能随意进出。   阮鲤提的这个要求,不合规矩。   阮鲤找了个不怎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想去读书。”   “读书?你想读书,我抽空教你便是,东观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已帮你将明姑娘的弟弟弄进兰台,她是你的恩人,我帮她一个忙,算不算你欠我人情?你就当现在还我个人情。”   白玉沉作为国学大士,有自由出入东观的特权,他要带个小厮进去不成问题。   可是却并不如阮鲤所想那般顺利,白玉沉不但没松口,反而双目凛然,措辞更加严厉:   “我正是反对你这些旁门左道的伎俩,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有心向学,而是无理取闹!”   “……”   “从小到大你哪一件事不是如此?间歇性心血来潮,长期性无所事事,中道废止,不能坚持。”   “练功啊。”   “练功?且不说你琴棋书画一字不沾,”白玉沉气得冷笑,”你瞧一瞧小刀姑娘,她的功夫比你好,为何也做学问,为何也精于女红?”   阮鲤挑起一丝长发,拿到胸前笑嘻嘻地绞着:“因为她是她呀,我要像她那般,就该我叫明小刀啦。”   “严肃些!别耍无赖,”白玉沉正色道,“虽然她出身吃穿用度皆不如你,可是她勤奋刻苦,自幼随读书习字,功夫也在你之上。你不事女工,不识文字,不学书画礼仪那也罢了,我当你是真性情,可是你连你家传的功夫都不能及明姑娘,过着吃喝玩乐的日子,当真能够问心无愧么,如你这般惰怠,日后该如何操持家业、相夫教子?”   “那你便是不肯帮我了,”阮鲤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好罢,不麻烦你。”未等他还有一堆滔滔之辞赶到,摆了摆手离开。   “唉!”看着阮鲤脚底抹油的背影,白玉沉对着天边重重叹气。亭亭物表,皎皎霞外,满城纷繁灿烂的桃花杏花美则美矣,可是春天一过还剩下什么呢?倒不如那孜孜生长的田间谷麦!   这一气将他气得不轻,白玉沉回到兰台,因思前想后地考虑阮鲤的事情,连续批错两份公文,幸好同僚指出,才不致酿成过错。他因这更加愤懑,觉阮家的姑娘实在太不懂事,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而自己却已经是个需要担负责任的成年人了。   打道回府的路上,白玉沉特地让轿夫先回去,一个人在夕阳西下的小路上走了走。   行至路口,忽然地匆匆撞来一人,白玉沉躲闪未及,同对方抱在了一起。   “啊!公子抱歉,奴失礼了。”   娇呼着的女子抬起头扶了扶鬓发,一张素净得有些清寡的瘦削脸颊抬起,看着竟有几分眼熟。   白玉沉还在疑惑,石凌烟便惊讶地道:“呀,怎么是白三公子,奴真是太失礼了。”   “你是……石家的二姑娘?”   石凌烟俏脸微红,低下头道:“公子还记得奴。”   白玉沉点点头,石家女常同阮鲤作伴玩耍,他有一些印象。“摔着了没有,是否要请个大夫看看。”   “不碍的,”石凌烟咬着嘴唇,娇滴滴地捋捋鬓发,满脸羞涩,“是奴莽撞冒犯了公子,公子还这般大度,真教人羞惭。”   “你家在哪,我叫两个人送你回去。”   “哎……”石凌烟还未来及再说什么,白玉沉便已经心事重重地踱去叫车夫了。   都说白三郎是个谦谦君子。揉着被撞得青的胳膊,石凌烟有丝尝到甜头的窃喜,自己上午瞧见他同阮鲤争执,便在兰台外派人盯了一天,看着他出来,才一路跟至此地,制造方才的“偶遇”,为的便是给他留下个深刻的印象。   早就听闻他学识气度不凡,又看他斥责阮鲤不学无术,石凌烟更有自信了,以自己的学识和教养,就是一百个阮鲤拍马也赶不上。   她阮鲤能有什么,不过是祖坟冒青烟,让她那当强盗的贼老爹做了大官罢了。   石凌烟越想越欢喜,回味起刚刚跌入白玉沉怀中,那属于男子特有的呼吸和触感,不由得双颊飞红,耳根子也热了起来。   会不会用力过猛,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轻浮女子了?她又顾虑。   不会,方才交谈,见他彬彬持重,没有怀疑之色。何况自己素来爱惜羽毛,注意名声,不会像阮鲤一般飞扬跋扈,臭名昭著。   石凌烟打发了白玉沉雇的轿夫,一个人美美地走在胡同里,这段路她还想多回味一阵。   正当他回味之时,忽然飘来一个声音,像是一条慵懒的蛇游到跟前:   “什么事情笑得如此开心。”   石凌烟猛抬头,却是阮鲤迎面走来,一张鹅蛋美人脸霸道嚣张,冷中带艳。   “阿,阿鲤……”石凌烟惊吓得一时失语,万没想到这会她会出现。   “凌烟,你的脸怎么又红又白。该不会撞邪了罢。”   阮鲤边说边在心中冷笑,这不是撞邪,是心中有鬼才对。   “阿鲤,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可吓死我啦。”   “我有事找你帮忙,”若非阮鲤很急,倒还想再戏弄石凌烟一番,反正上辈子和这辈子她都没对自己存什么好心,“你爹在东观任王校对的书佐罢?”   石凌烟惊魂未定,仍在心虚,一时间没察觉阮鲤的用意:“嗯。”   “给我弄一块出入东观的腰牌。”   什么,石凌烟花容失色。“这可是违犯律法的!教人知道了我爹也会受牵连!”见阮鲤傲然勾着嘴角不为所动,又怯怯补充道:“倘若教白三郎知道了,他也会对你不高兴的。阿鲤,别做那么出格的事情,你都快出嫁啦。”   阮鲤把她按在墙上:“早上,你为何跟踪我?”   石凌烟再次愣住,完全跟不上阮鲤的话题转换的节奏。   对着阮鲤眼睛,石凌烟声音细如蚊呐:“我……我没有啊。”   “你给我听好了,不想你父亲倒楣,就按我说的去做,”阮鲤唇角微牵,傲然冷笑,“记着,不管是不是你透露,只要风声走漏,我便算在你头上。”   石凌烟又害怕,又震惊,难道刚刚阮鲤看见了什么?不可能啊,就算她看见,以她的脑袋,怎么可能看穿自己心思?就算她看穿自己心思,以她的脾气,怎么会不暴跳如雷、当场撒泼?   她一直在心理上蔑视着阮鲤,这会却有些惶恐了:“阿鲤,你怎么变得这么凶了,我是你的姐妹呀。”   阮鲤肆声轻笑:“正因姐妹,才会托你去办;换作别人,我都信不过。”   兴许是阮鲤的态度转变震慑住了石凌烟,当晚,东观的通行腰牌就送到阮鲤手里。   第二天清早,阮鲤乔装成修缮屋漏的匠人,拎上工具出门了。   宫城正门出来是铜驼大街,东观就临于铜驼街东边的道路旁,夹在司徒府和国子学之间。   东观共有八个藏书馆、十二间高阁;楼宇之间连廊相接,绿树成荫,环境优雅。官员和学者们怀抱书卷行走其中,不时高谈阔论,激辩飞扬。   阮鲤进去转了一圈,然后很快发现,自己迷路了。   她花了点工夫,粗略地摸清东观的馆藏划分,存放“史”部的类目应当在天一馆。然后又花了七八天工夫,终于在天一馆的三层阁楼上寻着了大魏国史。   这里专门存放当朝国史和一些社会名流的经传,因为是当代史,负责编著的官员们边写边修,资料并不完全。   关于孝太后薛氏的资料,就放在临窗第三排的红木书柜第五层。   太后名薛绾,祖籍河内人氏,父亲是前朝常侍薛竞的养子,后来辽东兵入关,天下大乱,群雄自立,河内官府统治一时崩溃。薛氏随家人进京投靠亲戚,半路上父母相继病死,薛氏便住在表亲杨家避难。   后来一次偶然机会,□□文皇帝相中了十四岁的薛氏。这段经历正史并没有详细记载,阮鲤只看到史官如是书写:   十四入宫,封美人;十八诞下九皇子芜,宠冠六宫。   如此看来,这位本朝最年轻的太后的后宫晋升之路,可谓一帆风顺。   文帝死后,传位十六岁的皇长子姬昊,是为武帝,年号承平。   武帝虽然继位,但孝太后同辅政的太尉韩弋勾结把持了朝政,所以并未亲政,反而随着文帝驾崩,开启了属于薛氏的外戚专权时期。   阮鲤掩卷思忖,薛氏专权崩溃于武帝登基后十年,如今是承平五年。   继续往下翻看,便有关于“承平之祸”的一段记载。同其他记载迥然不同的是,使官对于这一段着墨甚少:   “承平二年,太中大夫毛衡、少府戚文广、车骑将军庞济通数十族谋反,诛九族;偏将军弥封、中散大夫宁预、射声校尉录世平绮辞惑众,斩于市,流配三族。   如此简赅的用笔,不再多提及半个字前因后果,似着意于含糊带过。   然而历史上真正的承平之祸,远比这寥寥几句真实、残酷、血腥得多。   对现在的阮鲤来说,那不过三年前的事情,她有一些印象。    ☆、明月如昨(一)      那年正值阮鲤及笄。洛阳全城戒严,阮山虎责令阮宅上下不许出门,便出城维护秩序去了。阮鲤爬上阁楼张望,只见街上到处都是骑着军马牵着猎狗抓人的士兵,四处传来哭声和犬吠。   四喜告诉她,哭声最响亮的那条巷,叫做澎化巷,许多文官的宅邸在那,其中不乏贵戚。两个人趴在阁子上看士兵们从巷子里一个个枷人出来,无不哭天抢地,一片惨戚。   “他们犯了什么罪?”阮鲤问四喜。   四喜道:“听说得罪了太后娘娘。”   这句话传到阮山虎耳朵里,没来得及解下盔甲,就冲到闺房把四喜拖出来打了一顿,关了半个月的柴房。从此以后阮家内宅上下谁都不敢乱议朝政。   阮鲤那时只道父亲谨小慎微,今日回想,才觉政治宛若一汪深潭,表面宛若平地,稍有不慎便会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又后来,西市口斩了许多人,都是谋逆的反贼,石凌烟去凑热闹看杀头,被那鲜活恐怖的场景震撼了,回来绘形绘色地复述给阮鲤听,两个人都吐了,三天没吃好饭。   这便是阮鲤对承平之乱的印象。其实也说不上多深刻,只是从那以后,京城便回归了平静,再也没掀起过那样大的动乱。   不过如今的阮鲤已经提前知道,在承平之乱发生的十年前,死了一个叫做杨清宁的人,便是孝太后薛绾一开始来投靠的那位表亲。他非朝廷官员,而是寄居京城的清客。   按理说,孝太后能够有今日富贵荣华,应当是很感激这位表哥的,然而不知为什么杨家也没能从满门抄斩的厄运中摆脱。   也是很后来,阮鲤才通过种种的渠道隐约猜测,明月光是这位杨清宁的后人。   如此一来,他为什么从益州来京城,后来又为什么会搅进和孝太后薛氏的斗争中去,就很说得通了。   而且他一定在这个过程中和皇帝搭上了线,暗中帮助着小皇帝,才有后来他的匡佐真龙,飞黄腾达。   所以不论自己多么厌烦明小刀,明月光这条线,阮鲤始终不想得罪。   她甚至还想要帮一帮他。明月光日后的官做得越大,她的这根救命稻草就越粗,只要能够救得她从宿命泥淖中浮起来,她便什么都肯帮。   阮鲤将竹简放回原处,去取隔壁的竹简,想要查阅更多资料。   忽然地,身旁伸过来一只手,同她的重叠到了一起。   阮鲤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刚侧过头,就被人捂住了嘴。   明月光垂下眼眸,便如摇曳一地清冷的月光。   他把手指放在唇边上,做了个噤声的示意:“嘘。”   阮鲤微讶,点点头,待他松开手,问道:“怎么是你?”   这既是疑惑,也是质问。按道理,明月光没有出入东观的资格,他不过是个兰台的小吏。   阮鲤问出口,又想到了什么:“你偷偷进来的?你进来做甚。”   “那你进来做什么。”明月光很淡然瞥一眼阮鲤的男装打扮,很显然,她也不是通过正当门道进入。   阮鲤一时哑口无言,别开视线朝书架上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同他叠在一起,放在一卷厚重的竹简上。   她忙抽回了手。平时她见明月光并不慌,只是刚刚思绪有些杂乱,正想着前世的事情,他突然出现,使她乱了章法。   夕阳穿过书架,光线鳞次栉比地投射在两人身上。   明月光把竹简取下,吹了一口气,朦胧的光晕里无数细尘飞扬。   他用袖子擦拭了竹简:“给。”   他递过来的一卷无关紧要的国史,年份还在阮鲤出生以前。幸好刚刚自己误打误撞拿到这一卷,倘若拿了那卷关于薛氏的记载,恐怕要引起他的怀疑。   毫无疑问,他来这里一定也是为了薛氏。   阮鲤还在想应当怎样同他说上两句话,忽然间外面走廊传来声音,两个人都默契地屏住呼吸。   隔着重重书架,天一馆的鎏金红漆桐木门被推开,有人道:   “这回若不是你,我还愁不知怎么进来呢,帮了大忙啦。”   这声音细听之下耳熟得很,紧跟着便传来白玉沉的声音:“此事可一不可再,毕竟律法所限。小刀姑娘如对阅读有何需要,不如将所需的书目列出来给在下,在下替你一一誊抄出来。”   惹得明小刀咯咯直笑:“你可真呆,那若我要读遍这阁子里的书,你也要全抄一遍么?”   “这……”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苦了阮鲤不停地向后躲闪,这里书架皆是镂空的,若不躲远些很容易被发现。阮鲤回头一看身后美人,明月光倒走得机警,这会不晓得躲哪边去了。   抬头看房梁,用轻功跳上去倒是个办法,然而明小刀也是个武功高手,这么做的话不被白玉沉看到也必然为她察觉。   阮鲤一个人暗暗叫苦,这时候有人拉她,她一侧身,被拉入一扇靠窗的帘帷后。   东观统一使用避光的竹帘,因这几日天一馆正在修缮屋顶漏水,怕竹帘受潮发霉,便暂时换上了粗麻织成的布帘,经风一吹,膨起一个较大的空间。   窗外暖风温煦,布帘微掀,堪堪露出阮鲤的一双绣鞋。明月光见状,握着她纤细腰肢向上一提,将她举上了窗台。   他自个也随着跳将上去。   “想不到小刀姑娘你武艺不凡,也读涉猎如此多书籍。”   “怎么,许你们男子读书当官,就不许女儿家文武双全啊。”   “啊,我并非此意。而是……”   “你就别挖苦我了,我爹常说,我是笨人勤快,阿月他却是懒人聪明。”   明小刀笑着来到方才阮鲤站过的书架前,随意地抽了一卷书翻看。   “勤能补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天赋再高不尽力而为,亦有败事之忧。”夕阳西下,白玉沉垂首沉吟,“我认识一位同你年纪仿佛的人,她既算不得聪明,也不勤奋,我真不知该如何劝说。”   明月光低头看看阮鲤,阮鲤微窘,显出些许恼势。   这个白玉沉,背后也不望说自己的坏话,前世怎么就这么瞎眼?   “我有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你们读书人读书为了当官,可是我看这书本里都是道德仁义,没见到教人怎么当官。”   白玉沉微微一笑,他出身高雅,又兼内秀多情,便有种富贵清颓的公子哥气质。“权术不会写进书,不过以先人为鉴,可以省身益进,趋利避害,这便是为何要熟读史书的原因。”   明小刀似懂非懂地瞅着他,想半天,又问:“那当今的天下,和历朝历代的哪个相似呢?”   “这很难说。”白玉沉微躇,如今虽然大魏占据中原,然而北有辽东、西凉兵马独据,不服中央管辖;西川一带据险自立;江东诸州又结成联盟,欲同大魏划江而治。朝廷内忧外患,真不能称之为一个太平盛世。   明小刀笑道:“我觉得像商朝,我听说孝太后媚惑先帝以窃天下,岂非与那苏妲己、狐媚娘无异?”   “这话不可乱说。”白玉沉面如土色,这不是把先帝爷比作桀纣暴君吗!他情急地去捂她的嘴,手指刚碰到明小刀温软湿润的樱唇,却似过电一般,往回缩了一寸。   明小刀脸红了红,把他的手推开,笑道:“怎么啦,你不是自诩忠臣,连一句实话也不敢说讲”   “祸从口出,小刀姑娘,万不可再提。”   阮鲤见他们二人一来一往,虽然谈得天马行空,时而轻松时而紧迫,却但终很投契。这样看来,倒是很般配的一对。   若自己前世不那么执着于青梅竹马这四个字,放他们两人成了,是否后来自己和明月光也就不会那么复杂?   走神之际,不慎垂落一截披帛在地。   她神色微变,正想去捡,然而已经来不及。   一段轻纱掉落在地面的声音几乎悄然如无,但在明小刀这样的高手耳中,却是清晰可闻的异动,果然她猛掉转头,朝这边看来:“谁,谁在那里?”   阮鲤立即向窗下望去,此处位于阁子三层,跳下去也有四丈余高,不由得心里紧张。   明月光却不容她犹豫,一把搂过阮鲤细腰:跳!   阮鲤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就随他一同纵身跃下。   “站住!”窗扇大开,明小刀追来,从三楼望下,却已不见对方踪影,只剩一片窗帘在大风和夕阳中猎猎飘荡。   ……   阮鲤和明月光走在夜幕降临的朱雀街上,更夫敲着梆子经过,在往后半个时辰,宵禁就要开始了。   走到路口,往北是宁宅所在的青盔巷,往南去是景仁堂所在的葫芦巷。   夜色下的洛阳城,贵族和庶民划市而居,泾渭分明。   到这里就要分手了,阮鲤目中浮现一丝惘然,站在路口等着看他先走。   “那么,就此别过了。”   “明月光!”阮鲤叫道。   明月光走出几步路,转过身,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   她冲他喊:“你记不记得我问过你,下回见面时是何时?”声音响亮,惹得一旁的更夫也侧目来瞧。   阮鲤看见他垂下眼帘,很淡地道:“五月十九。”   今天是五月十九。   “那我们下下回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明月光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明月如昨(二)   008   阮鲤前世的印象里头,在同白玉沉的喜宴以前,一共见过明月光三回,头一回是因为她为白玉沉大闹景仁堂,教他一招制服;第二回发生在七夕,他莫名其妙就对自己表白了心意,弄得正在为白玉沉打翻醋坛的她一头雾水;第三回,发生在白玉沉逃婚的那一晚。   那晚,喜宴不欢而散,阮鲤一个人捏着龙凤和鸣的红喜帕发了半宿的呆,直到明月光过来跟她说:反正他也不会回来,不若跟我走吧。   阮鲤心如死灰,就愣愣怔怔地给他拖了出来。迎着盛夏里闷热的晚风,问他:“为什么你们明家人,就是不肯放过我?”   这一回她不想等七月那么久,她想快些见到明月光。   小满一过,景仁堂的月季、海棠开得正艳,明小刀随着父亲外出收购药材,嘱咐明月光一定要记得给她的芍药花浇水,免得错过六月上旬最后一段花期。这日明月光一大清早便在院里给花浇水,景仁堂便来了病人,父亲同小刀不在,他只好拾鸡毛凑掸子,充数作一回临时大夫。   然而那瞧病的贵女一见他,小病变大病,似乎更严重了,扶着鬓角儿娇喘吁吁:   “公子,奴进来成日头晕,进食无味,茶饭不思,不知得了什么病?”   明月光打量,这贵女身形圆润,记得刚才她是来看暴食症的,不禁有些疑惑:“何时开始此种症状的。”   “明公子,我听说你在东观任职,不知任什么职。今年多大,是否婚娶呀……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刚巧奴也刚到洛阳,奴今年十八,爹爹乃是荆州刺史帐下……”   “你什么时候发现头晕?”   那贵女的瘦丫鬟见状,白眼翻起道:“装什么傻,瞧你这穷酸破落的地方,咱们小姐看得起你是你的福分。这世道,寒窗苦读十年也比不上做个太守金龟婿,你说呢?”   明月光把眉一挑,冷笑:   “我问你几时开始的头晕,没问你姓名;我问你是男是女,你说你吃过饭了?”   丫鬟怒道:“臭穷酸别不识抬举!我家小姐清明时来过,因为欣赏你才专程回访,她思念你还减了三斤,你还敢出言不逊?”   “清明都过了你还不下去,是在等七月半么。”   “你这人怎么给人看病的,怎么能咒骂病人呢?我要找明大夫告你!”   “找他便对了,本穷酸没那耐性听你在这闲扯瘦了胖了,劳您挪动尊驾,给后面病人让道,下一个。”   那丫鬟牵着傻笑的贵女气冲冲地往外走,一路还叫嚣改日要带人来砸医馆,明月光不为所动,继续看诊。   因为他搬到这里有一段时日,父亲明景漱的医术又颇有名气,所以附近人都知晓景仁堂里有位英俊倜傥的年轻人,同白府往来密切,在东观任职。于是借口前来问诊的姑娘不少,明月光看了一上午,遇着许多诸如此类的,心里头不免烦闷。   譬如这个,来了便盯着他瞧,一面瞧一面流着口水笑,未免太超过了罢!   明月光耐着性子问:“请问你来瞧什么病?”   邻居张婆婆从队伍里挤出来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是老身曾孙女,前年因被夫家抛弃受了刺激,得了见到俊俏男人就笑的毛病,实在对不住。不过呢,你这个脸生得也太白了,老身乍一看还以为是家里丫头。”边说边将姑娘拉走,一面骂道:“他看的是跌打,不负责治花痴!你个找麻烦的。”   “下一个。有甚么不适。”   也是笑声。明月光诧异地抬起头,是阮鲤,微微一怔,又垂下眼帘:“你也得了花痴?”   阮鲤模仿着张婆婆口吻:“你这个脸生得也太白了,乍一看以为是我家丫头。”又一阵哈哈笑。   明月光面无表情:“下一个。”   “哎且慢,我真的来看病。”   阮鲤捋起袖子,露出葱管般的手指。细嫩的手背上肿着一块淤青。   明月光目光里掠过一丝狐疑,她总不至于为了找个借口,故意打折自己的手。   他取了一面布隔在掌心,托起阮鲤的手。“这样可疼?”   “不疼。”阮鲤另一只手托着腮,笑吟吟地瞧着他。   手往右挪了半寸按。“这里呢。”   阮鲤笑得更花痴了:“不疼。”一双秋波粼粼的眼睛从没离开过他。   她一对吊稍眼眯起来,既妖且柔,颇似狐媚。冲他的笑容既似调戏,又像是赤果果的勾引。   明月光不多说,朝她淤青最浓处一摁,阮鲤果然表情吃痛地颤抖了下,笑不出来了。   然而她再看着他的时候,仍是弯起笑眼,摇头:“不疼。”   金石不化啊,明月光无语,不疼,还来瞧甚么病?   “没什么大碍,就是淤血不畅,给你开副化瘀的房子,照着抓药吃三天,每天一副,三碗水煎成一碗,就好。”   阮鲤忽然低声凑到他耳边:“明月光,等你看完病,我在太学后面等你。”   他神情不动,仍运笔如飞地写着方子。   他会来吗,阮鲤离开景仁堂的时候,自己也吃不准。   傍晚,城东南的一片槐树街道天朗风清,流萤飞舞。重重绿荫掩映之下,阮鲤悄然望去,如钩新月从树梢升了起来。   或者,他不会来了。   今生,阮鲤比前世主动得多,然而他却似乎比前世迟疑得多。她进一步,他就朝着相反的方向退一步。   阮鲤也发现了,尽管重生了一回,但命运的细节,似乎在许多地方有发生着细微的不同。   譬如,白玉沉并没有前世想象中那般冷淡无情;譬如,明小刀也没有她自我描绘的那般庸俗可恶;又譬如,母亲。   褪去前世的情感好恶,阮鲤看待事情的态度宽和了许多。   树梢的叶片落下一滴水。阮鲤摸向鬓角,碰到了那道疤痕。   犹自发呆时,更多的水珠一滴、两滴、三四滴地落下,下弦月也隐入云间,要下雨了。   他应该不会来了。   阮鲤开始往回走,零星的雨点打在肩膀,忽然走着走着,她停步了,笑容似明月一般从她姣美的面庞上升起。   明月光打伞站在对面,有风吹过,白袍微掀。   隔着雨帘,她想起上辈子他的话:反正他也不会回来,不如跟我走吧。   明月光走过来,黑伞一倾罩住阮鲤。   阮鲤抹去眼角的雨水,笑道:“每次你我见面都会下雨,这岂非一种很特殊的缘分。不知是我同雨的缘分呢,还是我同你的缘分?”   他不置可否:“哼,善缘恶缘,怕是难料。”   “噫,相逢一场总是缘……”   “无事我告辞了。”   “请留步,”阮鲤忙从怀中取出一卷画,“我想给你看看这个。”   树下,帛画徐徐展开,画卷上的女人肌肤雪白,嘴唇一点殷红,目光冷艳,堪称绝世美人。   明月光对这幅画并不陌生,从五官上来讲,和阮鲤近似。   所以尽管气质迥异,他还是在初次见面时认出了阮鲤。   并且,这幅画的作者他也并不陌生。他看向落款处的“秋山”印鉴。   秋山乃明景漱的字。   明景漱带着儿女来洛阳,便是为了再见昔日恋人一面,然而时过境迁,落花成冢,昔日的红颜已成冢中枯骨,明景漱得知消息,默然闭门了多日。   父亲不能够释怀,明家的孩子也不能。记忆中从小到大,明景漱对儿女们甚为严厉,除了教读书习武,医理药材,便没有再多沟通。他有闲暇的时候,多半都在一个人独自对着空白的画纸,画下那张艳冶的美人图;或是拿起那支修了又修的笛子,吹出缠绵凄婉的曲调。   小刀说过,这个狐狸精是爹的旧情人。因为她,爹委屈了娘一生。   他在旁替小刀修理花枝,听了这话放下剪刀,姐,我一定不会委屈你。   所以,第一眼认出阮鲤时,他心中不能说对她没有一丝敌意。   而且同她的母亲比起来,她的眼睛更媚,更妖,更像一泓唱歌的泉水,跳荡的霞光纱,林间奔跑的野鹿,随时随地预备着诱拐人。   阮鲤问他:“那这一段怎么念。”她的手指着画尾题诗。   对着他的眼睛,阮鲤有些羞涩地补充:“我识字很少。”   入暮白发三千丈,每岁相思一万重。   明月光念完,很严肃地道,这是一首情诗。   阮鲤舒了口气:“原来她眼里一直只有那个人,至死都不曾有我。”   看他微怔,阮鲤问:“他是你爹,对不对?”   阮鲤自打记事或不记事起便没有关于娘亲的记忆,被奶妈的奶水喂大以后,从亲戚小孩的嘲笑中发觉自己是个没有娘的孩子,她开始寻找,终于发现那个内宅净室深处终日诵经的古怪女人就是自己的娘亲。   她无比兴奋地奔去,以为会得到一个拥抱,却换来无穷的漠视。   她的生母,从未向她施予一滴奶水,一个拥抱,甚至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交汇都不曾有。   阮鲤终于明白,在母亲这个词汇里,她不属于被爱的那个人。   母亲心心念念的只是另一个男人,她将对那个人无穷的眷恋和思念,化作了对父亲和女儿深深的冷漠,直到她死去也不曾忘记。   “我曾无比好奇,也无比怨恨,能够让她至死不忘的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直到我遇见你,我开始想,也许你同我一样,每个人都有秘密;也许那个人的秘密也是如此痛苦,不为人所知。”   明月光静静地凝视着阮鲤。   她说这句话时,雨停了,乌云散去,一轮明月在她背后升起。    ☆、争吵      明月光心想,原来这些年,那个女人过得也不好。   他说不出什么滋味,不知该释然、幸灾乐祸、遗憾,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默默无言,一起望向夜空。忽然,阮鲤举起包扎过的手臂,问他:   “你猜我昨天为什么会脱臼?”   没等他猜,她便自个儿发笑:“我按照你那日带我离开东观的捷径进出,那条路确比乔装打扮混进去方便得多,就是翠竹阁外面那扇墙太高,我翻过去的时没留神,摔在一个石墩……”   明月光侧过来看看她,不知她是聪明还是愚笨。   “倘若你的父亲,真心爱着我母亲,就应该带她离开,不该让她同我父亲生下我,一个毫无意义的生命。”   “世上没有无意义的生命。生命是美的,是善的,是真实的。”   阮鲤随他一同看去,初夏的夜空明月皎洁,柔和之光无所偏倚地照向大地。   “那我也是真实的吗?”她又问。   “这要问你自己。”   “那你也是真实的吗?”   阮鲤的眼睛仍然妩媚得像一只狐狸,妖娆并清纯着,只是月光投在她的瞳仁里有些懵懂,干净似琉璃。   ……   明月光回到景仁堂,灯火已经熄了。他轻手轻脚地穿过堂屋,却看见小刀在黑暗中摆弄这什么物事。   “蓝石榴,白静之说东莱的贡品,东海也产好石头吗?”她玉白的藕臂上戴着一对白玉沉送的榴石手钏,暗室内荧荧地照着她的瓜子脸。   明月光没说什么,后院传来笛声,问道:“爹还没睡?”   “在阁子里。”   在无数个不眠的长夜里,明景漱已习惯这般站在高处临风吹奏一曲。同他弹琴相和的人已不在了,但仍可以将心事寄托给风听,由风传诉给天上的魂灵。   明月光攀上阁楼听了一曲,忽然问父亲:   “父亲,我是真实的人吗?”   白皙瘦削的中年男子转过身。   “我的孩子,你是真实的,你的热情,你的天真,使你拥有最崇高和纯洁的使命。”   “那您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倘若我是真实的、受人喜爱而非厌恶的,为何他们将我遗弃,您又为何带我来洛阳?”   明景漱将竹笛郑重地、缓缓地放回胸口。   时光渐渐老去,仍能从岁月残炙中觅见他年青时的浪子风流,倜傥韵律。他的气态依旧清雅。   “你的生父叫杨清远,他有一个弟弟,便是你的叔父,名唤杨清宁。”   昔日的雏鸟,逐渐长出丰满的羽翼。   “那件事,发生在承平之乱的三个月前……”   ……   那一晚过去的之后几日,阮鲤不知明月光还会不会再来找自己。她只知晓自己多年以来的一个执念终于过去,那副她曾经很像撕掉忘却的画像又重新挂回了书房的墙里。   她照旧每日写几个字,作些涂鸦,然后练上一整天的鞭法。因为练得勤,武器磨损甚大,不到七日就要练坏一条鞭子,阮鲤成了东市铁匠铺一条街的常客,每个卖九节鞭的老板都认得她。   这日,阮鲤使用不过四天,又坏了一条亮银丝鞭,颇有些疑心被无量老板坑害,拿到了次品,正要去东市找那家兵器行的老板理论,白玉沉便找上门来。   他阴沉着脸,劈头便问:“那日私闯东观的是不是你?”   阮鲤没想好怎么回答,干脆不回答。   这在白玉沉眼里无异于默认,他更为光火:“我之前便劝过你,你怎么教而不化?。”   “怎么,明小刀去得,我去不得?”阮鲤扬起脸,“既然你不带我去,我自个去又怎么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你触犯律法!”   “你同她去不触犯律法,我去便触犯律法了;哪家的法?”这几日刚好读到《春秋左氏传》,阮鲤摇头晃脑地道,“同罪异罚非刑也。”   看他气得眉毛倒竖的模样,阮鲤心里很痛快,你不是瞧我不学无术么,做几个学问给你看。   白玉沉已经不记得自己想要说什么了,只愤怒地重复道:“你犯法!你悲哀!”   “嘁!去告发我啊。”阮鲤大步流星从他身边走过。   “我要退婚!”   白玉沉原是位隽秀的贵公子,此刻气到全身发抖,双拳紧握,大声吼道。   阮鲤停下来,回头看着白玉沉,一字一句地道:请君自便。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出了青盔巷,阮鲤停下脚步,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石凌烟!”   她料得不错,白玉沉知晓她去东观的起因,正是由于石凌烟。   自石凌烟将腰牌交给阮鲤后,想起她那日决绝强硬的态度心中十分不安,又碍着阮鲤的威胁不敢将此事揭发出去。思来想去终于让她憋出个法子,这日清早逮着白玉沉下朝赶去东观的路上,她又特地制造了一次“邂逅”,愁眉不展泫然欲泣地同白玉沉在路口碰撞,白玉沉一追问,她便将此事和盘托出,末了,还不忘求他:“千万别告诉阿鲤是我告诉你的,奴原一心想帮她,不想扫她的兴。只是家父教诲奴待人以诚不可撒谎,这才对侍郎大人说了实话。”说罢,还擦了擦眼角,泪水婆娑的委屈样子。   “岂有此理!”白玉沉见阮鲤为达目的威胁同伴,这还了得,这同山涧土匪有什么区别,立刻气冲冲上门兴师问罪。   石凌烟做了这件事,心中总有些忐忑,倒不是因告密愧疚,而是怕阮鲤找麻烦。一个上午忧心忡忡,她姨妈岳氏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放下嘴边一口茶讥刺道:“又在外面做了什么讨嫌的事情了?”   这位岳姨妈乃石凌烟母亲的异母姐妹,庶女出身,嫁了位太原郡的豪贾,虽然不是什么做官人家,但那位姨父在太原做马匹生意,同官府常打交道,在当地也算个人物。   因为岳姨妈交际广些,石夫人曾拜托她为女儿相一位夫婿,然而石凌烟不怎么瞧得上岳姨妈,自然也瞧不上岳姨妈介绍的人,前年拜会时三言两语把人得罪了。   石凌烟自小看着作为嫡长女的母亲跟着父亲捱穷受苦,对这清贫无聊的日子再憎恶不过。每至年关看穿金戴银的岳姨妈带着一群打扮花枝招展的表姐们来拜年,便深深痛恨起父亲的懦弱和无能——当了官又如何,与其在东观做个抄书小吏,还不如出去闯一番天地,都说乱世出英雄,连阮家那样的强盗之家,跟了先帝爷造反,不照样封侯拜相!   父亲一辈子谨小慎微,才会这般没出息。她想到此父亲,便觉头顶上压着一片乌云,憋得人喘不过气。   岳姨妈看她不语,稍觉没趣,揭开茶盖,啧啧道:“唷,还是明前。”捧起来嗅了嗅,皱眉又笑:“我说呢,原来是去年的陈茶。陈茶浊涩喝不出味,待我回去派人给你捎些来,上月你你妹夫同太原马政交易了一笔八百匹的生意,人家送了些南边的布匹茶叶,都是宫里用的等次。”   石夫人常年深居简出操持家务,不怎么见得世面,乃是一位朴素妇人,听妹妹这样说,也就颇以为然地称谢。   石凌烟心中冷笑,这些暴发户贾不学无术,自恃有点钱货便处处想同官家攀比,遇着什么都说是宫里用的,哪来那么多贡品,也就偏偏她那样的蠢人罢了。   岳姨妈见她唇含冷诮,不悦地开始数落:   “姐姐你也是,像凌烟这么大年纪的姑娘都生孩子了,还不提她合计打算,再过两年便不好嫁了!就是找到了大户人家,也给人只能做填房小妾……   “我正想托妹妹打听打听,哪有合适的好人家。”   岳姨妈撇唇道:“过去是有,可有的千金小姐瞧不上人,把人家轰走了。姐姐不是我说你,姐夫迂腐你不能跟着他迂腐,你看他一辈子在东观混出了个什么名堂来,还不是要靠我家老爷接济。赶紧找个家境殷实的,把烟丫头嫁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低头凑了凑茶水,预备勉强喝一口,石凌烟猛地冲过来一把掀翻:   “谁要你的接济,拿着臭钱滚!”   青瓷茶盏摔裂在地,茶水泼了岳姨妈一身,她掐着嗓子跳起来:“不识好歹的贱丫头,你还真当自个金枝玉叶了?破鞋得个公主病,小姐身子丫头命,活该一辈子没人要!”   石凌烟被母亲拖住,只得咬牙切齿地看岳姨妈一路叫骂离开,在母亲怀中歇斯底里挣扎,只觉如同在命运深渊中一般无可奈何。   懦弱的母亲,无能的父亲,她恨透了这样的家庭,岳姨妈走后,她没再说一句话,推开母亲夺路而去。   冲到外院影壁跟前,却同刚来的阮鲤打了个照面。   阮鲤原想找叶凌烟麻烦来,看见她泪痕满面的模样反倒楞了,怎么,她也会有忏悔的时候?   叶凌烟瞧见阮鲤,死灰般的眼神里陡然掠过一丝希望般的闪光,心思在她肚肠里飞快地转了个来回,马上化作纷纷泪雨喷薄而出,一把扑到阮鲤肩膀:   “阿鲤,你要帮我,我只有你这个朋友了!”    ☆、引诱   010   过去,阮鲤一直将石凌烟视为姐妹,她知晓石凌烟家境困窘,都会明着暗着接济一些,出去吃饭花钱向来都由阮鲤掏腰包。乃至于重生以后阮鲤时常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分享,使得石凌烟将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这一回,石凌烟又开口向她借二百两。   阮山虎宠爱女儿,阮鲤手头宽裕,但二百两对她而言也不是个小数目。   石凌烟红着眼圈儿道:“待我选上秀女,这些银子都会如数地还你。阿鲤,你是我最好的姐妹,若有一天我飞上枝头,一定忘不了你。”边说边拿着帕子擦拭眼角。   阮鲤的眼光冷漠地从她身上扫过,都说贫贱之交不可忘,谁能想到这样娇弱清高的一位姐妹,最后会对自己那般无情呢?   前世,她做了御史大夫薛康的小妾,踩着阮鲤手指碾过,那趾高气扬的模样,阮鲤记忆犹新。   “这些日我定制兵器开销甚巨,手头怕有些紧。不过既然是你的请求……”阮鲤回望了满脸希冀的石凌烟一眼,“不如这样罢,你陪我玩个游戏,若是我玩得开心,便借给你。”   阮宅后院。   石凌烟头顶箭靶站在树下,心惊胆战地问:“阿鲤,我……我害怕。”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一箭一百两。”三丈以外,阮鲤的声音传来,她挽着桐木弓,虚弹了一发弓弦。   石凌烟听到弦响,魂儿都要飞去天外去。“阿鲤,咱们换一个玩好不好。”   “别动啊,动了就射不准了!”   “好,好,我不动,你一定要看准了再射啊。”   阮鲤拈弓搭箭,石凌烟吓得闭上眼睛,忽然听阮鲤大喝:   “石凌烟,你朝白三告的密,说我去了东观?”   石凌烟惊慌失措,刚睁开眼想要狡辩,只见阮鲤右手一松,箭如流星,疾射而来!   砰!   石凌烟的魂儿随着那支箭一同飞向了靶心。   她双泪横流,这一回的眼泪倒是发自肺腑了。   阮鲤在那头狂声大笑:“恭喜啊凌烟,你赚了一百两!”   石凌烟吓得双腿发软,神飞天外,心中暗暗地发誓道:阮鲤,倘若我此次入选,进宫做了美人,定要将今日百倍奉还。   阮鲤知道石凌烟选不中,这二百两借给她也还不出来,但因为白玉沉的事情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就想拿石凌烟出出气。   “撒谎!白三儿都告诉我了。”阮鲤皓腕一振,一条蛇鞭从袖中斜飞而至,狂如嚣龙,将石凌烟头顶一截胳臂粗的树枝生生打落。   “啊!”石凌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阮鲤原想借机吓唬石凌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过去一探鼻息才稍稍放下心来。再看石凌烟后颈,却竟然有一道血痕,放下的心顿时又悬起。   刚刚分明收着力道不曾碰到她,怎么会伤了?   阮鲤怕此事闹大了麻烦,命两个家丁把石凌烟装进马车,送到了景仁堂给明月光诊治。   “天牖穴受到重击,还好,再过去三寸打到风池风府,你就该给她偿命了。”   石凌烟躺在床上,明月光俯身,在她头上加了一根银针。   阮鲤讪讪地捧着银针盒跟在他后面,端茶倒水不在话下,看他忙了近半个时辰,石凌烟头上扎满银针,脸也渐渐有了血色,方才敢出声:“她不会死了吧?”   “倒无性命之虞。”   阮鲤被明月光回头这一眼看得心里略虚,辩解道:“真没碰着她一根寒毛。”   “高手出招,招中用气,便是不发一刀一剑也可伤人于无形,”明月光转过身去,淡然地取回一根银针,对着光端详道,“如此阴狠的招式,不是你阮家家学吧。”   难道自己的鞭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迈上了一个台阶。阮鲤意识到功法初见雏形,心底暗暗吃惊,前世修这门邪门功夫花的时间要久许多。“不关你的事。”   “那好,别同我说。”明月光继续收针,石凌烟嘤宁一声,有了反应。“你可以带她离开了。”   他这样说,却一把捉住了阮鲤的右手:“等等。”   阮鲤原要去扶石凌烟的,愣了愣,旋即笑道:“怎么,舍不得我了?”   “手怎么会伤到如此,你练的什么功夫,着实阴毒!”   他举起阮鲤的右手,虎口部分的硬茧被磨破,皮肤血肉模糊地绽裂了一块,肌肤的纹路清晰似血,隐隐一道黑气从掌心透出。   阮鲤前世所练的武功原本同浣火雷神鞭相合,凶法震邪器;如今她用的鞭子都是些凡品,很难镇得住那套武功心法中烈性如火的部分,练功极容易失控,杀敌七分自伤三分,故而才会如此。   她笑着搪塞:“下回说与你知。”   这会儿,床上的石凌烟呻、吟了一声,阮鲤招呼下人将她抬走,同明月光告辞。“后会有期。”   其实石凌烟早已醒了。她憋着不说话,就是要听明月光和阮鲤说什么,她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气氛暧昧,定有些不可告人的勾连。若能弄到证据告发到白三郎处去,看她阮鲤这个侍郎夫人还做不做得成!   ……   自从阮鲤察觉自己功力精进后,她便不断地根据需要修改着武器。要找到一条比拟浣火雷神的鞭子几乎不可能,但做一副精钢手套保护自己的手却容易的多。她为此特地去东市印了手模。   兵器铺师傅打过的钢鞭多了,打钢手套却头一回,对着阮鲤的图纸抓耳挠腮:这玩意做倒是能做,就是做出来了,戴上去怕就脱不下来。   阮鲤很诧异:脱不下来的手套算什么手套,一定得能够脱下来。   师傅又道,那么脱下来也可以,那就戴不上去了。   阮鲤无语。   那师傅抓耳挠腮,最后很歉意地道:“姑娘不好意思啊,小的从前在铁匠铺打工,做的都是几十百来斤重的大件,这个玩意太精细了,我怕不好弄。要不然你上别处试试?”   阮鲤拿着图纸拜访了一家又一家,最终失望而归。   不过,通过此事,她倒明白了一件事。过去她和苍鹰一起行动,那个人通过苍鹰向她发布号施令,接触的机会极少,她也不知对方的来历。唯一从他手里得到的,便是那条浣火雷神鞭。   当时,她只注意浣火雷神是多么举世无双的一件神兵,却忽略掉了一点:   能够匹配浣火雷神的铁手腕,那种军器工艺水准民间难以企及,很可能出自宫中。   六月,夏种之期,黄河大旱。   这年的干旱来得异常猛烈,无尽的热风吹干了农人的眼泪,紧随而至的蝗虫和瘟疫蚕食着饥民最后的一线希望,大批灾民涌向洛阳。   朝廷派出军队镇压,严锁城关。绝望的灾民纷纷改道涌向河东、上党、颍川;三郡也效法中央驱赶难民,一时间两河民怨沸腾。   明景漱去了河东郡为灾民义诊,他打算尝试用一种新发现的草药治疗疫症,小刀与父亲同行,临走前把盛开的芍药花托付给了明月光。   就在明月光日日于家中照看芍药的时候,白玉沉也很久没有来过景仁堂。他并不知道小刀离开洛阳,无暇抽空前来,只因为他陷入了另一桩危机。   前些天,太后的亲弟弟,御史大夫薛康上奏:   “大魏自先帝以来享国,造金榆台,金榆台上有千宵阁和万贤阁,寓意千秋万代;如今太后辅佐武帝登基以来万民归化,四海咸服,正宜效法先人造紫垣台。台下可广栽奇花异草,蓄养异兽灵禽;台上立丈高铜人,手捧承露盘,接取三更时分北斗所降天浆甘露,然后调以美玉仙屑服之。可返老还童,祛病长寿。”   太后在垂帘后传来一声清咳,皇帝听了,立刻道:“薛爱卿此议甚好,朕预备着少府同内史核议。”   白玉沉一听不对,立刻表示反对:“陛下,太后,不可啊。如今两河大旱民怨四起,当务之急应该是拨款赈灾,安置难民。”   少府范思远也出言劝阻道:“建筑高台需大兴土木,劳役臣工,如此糜费,只怕会招致民心谤怨,朝野心寒。”   大臣们见有人带头,纷纷附议:“是啊,请太后、皇上三思。”   薛康见状,恨恨地回头剜一眼白玉沉,结下了梁子。   下朝以后,白玉沉并没有把得罪薛康之事放在心上,旁人显得忧心忡忡。夜里白府一家人用饭,长兄白玉谨便道:“今天白天你在朝上之举太草率了,太后听了不会高兴的。”   “大哥,爹教诲我们,为官者就要尽忠报国,直言不讳;倘若我曲意逢迎阿谀奉承,那不成了和御史大夫一样的人了吗?”   二郎白玉错也放下碗筷:“正因为薛康是个小人,大哥才对你有所担心啊!”   话音甫落,便有人来通报,说着太后旨意,要白侍郎连夜进宫。   姜氏吓得哭倒在地:“吾儿命休矣!”两个兄长也焦急如焚。白太傅满面沉肃,不作多言,只命人伺候小儿子换了朝服,送他出门去,嘱咐道:“我白家世代忠臣,一切皆要以问心无愧,谨守君臣之礼。”   白玉沉倒不害怕,正了正衣冠,拜别了父亲。   宫城上的夜幕如罩,随着更鼓敲响,宫门一重一重打开,白玉沉被引入了永安殿。   夏夜闷热,宽殿内的竹帘都卷着,只有蝉翼般的轻纱在风中飘荡。   白玉沉独自进去,掀起一重又一重纱帘,来到富丽堂皇的正殿中央。   偌大的殿堂里连一位掌灯的宫人也没有,只一个梳着双髻的宫娥在角屏前铲香炉灰。   他走过去,恭敬作揖:   “下官受诏入宫觐见,不知皇上和太后圣驾在何处。”   那美人穿一件嫩绿富贵灯笼锦镶边襦裙,肩上挽了条鹅黄剔透的软纱,听见这话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美人忽然开口,她虽然貌似少艾,嗓音却醇厚冷魅:“皆言白静之博言广记,哀家的声音你认不得吗?”   白玉沉震惊之下,不禁抬起眼来看她。   美人将背后的披发放到胸前,她梳着的并非宫娥头髻,而是后妃就寝前将盘髻放下的自然状态。   白玉沉才彻底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华服美人,正是当朝令人谈之色变的孝太后。    ☆、七夕   011   白玉沉原以为孝太后召见他必为白天他反对筑紫垣台之事报复,未想到孝太后对此事只字未提,反而向他询问了灾区的情况和民间对此事的声音,白玉沉一一据实以答。   “洛阳锁城,灾民无处可去,唯有大举涌入三郡;三郡不收,灾民无处求生,必然发生动乱,三郡也势必不得不抽调大量兵马镇压。三郡原本紧邻洛阳,有拱卫京师职责,如果此时诸侯兵马来犯,三郡一城将陷于危殆。微臣恳请太后务必三思啊!”   孝太后纤衣丽影伫于宫廊下,笑容微妙听着白玉沉奏报,对他的策议既不肯定,也不否决。   “此事哀家会再斟酌。听闻爱卿工于音律,不知能否为哀家弹奏一曲。”   宫人抬上桐梓琴,孝太后笑道:“此乃西汉司马相如之器‘绿绮’,爱卿用此琴必有佳音。”   一曲弹罢中宵已过,月光照进殿内,西域进贡的白檀香也烧完了,靡丽的香气在大殿内沉浮。   孝太后道:“名琴雅士,合当如此。哀家今日将此琴赠予卿家,卿家以为何如?”   无功不受禄,绿绮乃传世名器,白玉沉当然不敢要,而且他满心记挂着旱灾,哪有心思弹琴?   可是孝太后之后再与他匆匆聊了几句,话题围绕在琴上,再也没提起过灾民的事。   三更,白玉沉回到家,白府早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兄长母亲都合衣未寝,见他归来犹如生死重逢,好一场涕泪唏嘘。   白玉沉说了见太后之事,两个哥哥都颇为疑惑,不知太后是为何意。   突然,二哥白玉错一拍大腿,叫道:“不妙!”   怎么个不妙法?白玉错又道:“妖后无耻,尤爱清客雅士,在黄门中养了一批宫人供她淫乐行事。她今日夜召三弟,定有此意。你想那绿绮是什么琴?司马相如所用之琴。昔日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情挑卓文君,妖后好攀附风雅,也欲效法此道。她问琴是假,挑你是真。三弟,你要小心了!”   白玉沉大吃一惊。思想前因,果然有几个孝太后朝自己眼送秋波,搔首弄姿的场景,十分的诡异。   长兄白玉谨愁眉紧锁道:“此事传扬出去,咱们白家列祖列宗的面子往哪搁,三弟,你不能再夜进宫了。”   话虽如此,圣命难违。之后的几日,孝太后仍然夜夜召见白玉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   虽然孝太后召见自己,话里话外之谈音律,但白玉沉面对她有心挑逗,仍然愈发的不安。父亲白太傅见此事终于不可避免,便建议儿子:   “明日开始,你告病不朝,为父自会替你应对。”   末了又道:“你年纪当适,该成家立业了。你母亲正在为你预备聘礼,择好吉日,便去阮家下定。”   白太傅想用这一招将儿子淡出孝太后视线,三十六计走为上,如果持续避而不见,薛氏再荒淫无耻,身为西宫皇太后也不敢将白玉沉强抢回去。同时给儿子安排一桩门户清白的婚事,用一场盛大的喜宴来淡化传闻。   白玉沉明白了:“劳父亲费心了!”   翌日,聘礼送到阮宅。   上辈子,阮鲤想到能嫁给白玉沉,不知有多么欢喜;如今却几乎愁白了头发。得罪孝太后的人,没一个会有好下场,白家这么一着棋,不是将阮家推出去当孝太后的箭靶子么?   一想到父亲什么都不知道,还一门心思欢喜地准备着嫁女儿,阮鲤越想越心疼父亲,便越恨白玉沉。   她不想背这口黑锅,这么早得罪孝太后没有好处;这门亲事不但不能结,还须尽快往外撇,把和白家的关系择得越干净越好。   那边厢,白阮两家派出的媒人坐在一起合计,七月中旬便有良辰吉日,婚期就定在那时。   转眼过了六月,虽说七月流火,天气依旧酷热。   白玉沉得了父亲指令,告病休朝了一段时间,果然宫里来请了几次叫不动他人,以后便不再来请了。   他稍稍放心,白太傅又提醒儿子:该去看看阮家姑娘。   白玉沉才想起阮鲤。   前次见面,都是上个月的事情了,而且因他一时愤怒,朝阮鲤喊出要退婚的话后,阮鲤那边就再也没来找过他,想来还在气头上。   他便差家仆前去阮宅,相约阮鲤七夕那一日去洛河上看灯。   阿鲤性情刚烈,脾气也不好捉摸,白玉沉拿不准她会不会答应,没多久家仆回禀,阮家小姐答应赴约,他悬着的一颗心方才落地。   看来,阿鲤嘴上厉害,心里头还是念着自己。   这时候也传来了书信,是明小刀寄来,信上说她随父亲已从河东到了颍川,明景漱的药材调制成功,挽救了不少疫民的性命;现在他们在颍川教当地人如何采集配置此种药材,办完后不日便会回京。   信笺散发着一股淡淡清香,白玉沉拿近了轻嗅,一股怡人的草药味道宛若水墨,在虚空中无形地描绘着明小刀纯真美丽的笑脸,使得他恍然若失。   七夕那日,洛阳城放开宵禁,城中家家户户的女子们皆拜月沐浴,换上轻纱罗裙,三五成群地走上热闹街头。   东西两市张灯结彩,人潮如涌;白玉沉亲自去接了阮鲤,两人一同从朱雀街闲逛至铜驼大街。   白玉沉样貌秀气典雅,又兼气度学识,穿着套涧雾出云的交领盘锦白袍,加上心事重重,神情也随之凝重一些;这般富贵清颓的气质吸引了不少路人瞩目。   总有经过的女儿家停下来,含羞带笑地偷看,私下里互相问上一句:这是哪家的儿郎,如此地俊俏呀。   那是太傅府上的三公子,早就同司隶家的小姐定亲,你就别想啦。   阮司隶家的阮美人?男人们听了捶胸顿足,那可真是让人死心喽。   旁人的窃窃私语使他略感羞涩,脸微红地朝阮鲤看去,只见低着头专心走路,并没有在意别人说什么。   看她那若有所思的模样,白玉沉忍不住问:“阿鲤,你在想什么?”   唤了几声,阮鲤才听到,梦一样地醒来道:“我没有在想什么。”   白玉沉想要求和,阮鲤却兴趣索然;两人各怀心思,均自斟酌着措辞,并肩走过灯火辉煌的长街,一路均是无话。   再这么走下去就该到头了,白玉沉暗自着急,越想没话找话,越发气氛尴尬。   眼看铜驼街将至尽头,近处一座长桥似虹般拔起,跨过洛河,直抵远处的宣阳门,城门墙上驻军灯火依稀可见。   忽然间,他福至心灵,指着洛河道:“我们去放灯吧。”   放灯源于放灯祈福的传说——年轻男女将姓名写在纸条上放入莲灯,让它随水飘流,祈祷姻缘天长地久。   此时洛河边聚集了许多人,年长些的随当地永宁寺的高僧前来参加法会,为大地众生祈福;年轻人们则效仿那牛郎织女,走上长桥互诉衷曲。   阮鲤跟白玉沉要了几个铜钱,让他在桥下等,自己去买河灯。偏生今日那纸马铺子的生意火爆异常,老板坐地起价,阮鲤出门没带银子,只好又沿着河走了半里路,去了另一家铺子买回了河灯。   回到桥下,白玉沉已不在原来的位置,阮鲤四下张望,忽然抬起头。   桥上人潮如水,灯笼照暖了洛河的波光,熙攘人群中站着一对才子佳人,四目相对,深情注视。   白玉沉不知什么时候去到了桥上,他的对面站着笑意嫣然的明小刀。   惊诧、狂喜、迟疑、痛苦,各种感情在他脸上依次浮现。   明小刀一如既往咧着嘴,笑得如一轮弯弯的明月,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知道她跟他说了什么,白玉沉向前一步,明小刀又后退了一步。   阮鲤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时光又似退得很远,这不过是她生命的再次重演罢了。   桥下,善男信女的诵经声徐徐传来,庄严清圣,宛如一曲别离的颂歌。   生命里注定要失去的东西,无论是被自己推开也好,被别人夺走也罢,终归是要失去的。   阮鲤的悲哀无关于白玉沉,却又起源于白玉沉。回忆往事,就好像回到了过去,身临其境的痛苦;抽离回忆时,却又无比失落的悲伤。   桥头,一朵巨大的烟火冲上天空,炸裂成绚烂的花雨,人群发出惊叹。   官府燃放烟花的时辰已至,此刻,桥上桥下的有情人们相依相偎,携手驻足观看。   远方传来交错的鸣响,壮丽而璀璨的花火在夜空中升腾绽放,将天幕渲染得美轮美奂。   此情此景,动人心魄。   桥上,白玉沉牵起了明小刀的手。   桥下,阮鲤失措地向后退去,慌乱中不知踩到了谁的脚,手里的莲花灯顺风落向河面。   明月光敏捷地伸手,捞月般地于临近水面的一瞬,接住河灯。   阮鲤愕然地望向他。   他把河灯交还给她,面无表情地歪下头:“可否高抬贵脚?你踩到我了。”   阮鲤连忙倒退两步,又不小心撞了路人,惹来一阵抱怨。她尴尬地朝明月光瞧了一眼,低下头,又想起什么,朝桥上回头望去。   “别看,跟我走。”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手腕便让人一把地抓紧了,整个身子几乎飞起来。   他的步伐真大啊,她竭尽了全力跟上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左冲右突,完全没有余地停下来思考;人海茫茫众生嘈杂,耳边只余下闷热掠过的风声和胸中清晰可闻的心跳。   两个人沿着河道不知跑了多久,气喘吁吁地停下,各自双手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气,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   “妆花了。”他指了指。   他头一回冲自己笑,阮鲤微怔。他笑得像山涧的流水,旷野上的清风,清冽洒脱,肆意飞扬。   “你头上有朵花,”阮鲤也指指他头顶,踮脚试着去取,没够到,“像个姑娘。”   明月光嘴角肌肉一跳,板起脸,摸索着取下一朵鲜红欲滴的龙爪凤仙。拈在手里端详了下:“方才跑时沾上的罢。”说罢俯下身,顺手往阮鲤发间一插:“归你了。”   阮鲤因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受了一惊,忽然脸颊热了起来,她背过身,手抚过着鬓发上的那朵花,只见河岸上大片的凤仙花随风摇曳,无数花瓣在红尘中翩然欲飞,烂漫恰似烟云。   明月光道:“这都不好使了吧。”   阮鲤低头一瞧,方才跑得太过紧张,手心都攥出了汗水,却把纸扎的河灯捏破了。   他道:“我再去给你买个。”阮鲤惊讶又感动地看着他走出两步,忽然,他转过身,叉腰道:“你不跟着吗,那谁来结账?”    ☆、黄门客   012   阮鲤把白玉沉给她剩下的铜板全部拿出来买了三盏河灯,又把原先坏掉的那盏拆开,里头有张她写好的条子,四个歪歪斜斜地小字:白头皆老。   明月光帮着添上笔画,改成“白头偕老”。   阮鲤想了想,又从他手上拿过笔,一笔一划添着,等写完了一看,整句话变成:   天下有情人白头偕老。   “这回对了,”明月光看她把纸条塞入灯腔,提醒道,“你怎么总写别人的,不给自己的。”   阮鲤又把第二盏河灯写上:爹陪阮鲤长命百岁。罢了问他爹字写对了没有。   第三盏河灯,明月光道,给我也写个。阮鲤便提起笔来,刚要下去,却又停住,仰起脸来问他:“飞黄腾达的腾字怎么写?”   明月光道,我又不求闻达于世,你写这个给我作甚。   然而阮鲤知道,未来的数年内,他却一定会出人头地,封侯拜相。   阮鲤写毕,明月光一看,纸条上的是“明二飞皇腾达”。不禁莞尔:“黄字写错了。”   她道:“就这样吧,手都写疼了。”   河灯放了出去。两人站在开满凤仙花的岸边看着它飘远,洛河水平如镜,偶尔有一丝微风吹出波光粼粼,正是夏夜最宁谧的光景。   阮鲤看得出神,忽然感觉明月光牵住了她的手,她微讶回眸,见他拿起自己的右手:   “这门折磨人的功夫,你究竟从何人处学来?”   阮鲤右手虎口血肉模糊,她还在苦练那套前世学来的奇诡鞭法。   一瞬间,阮鲤如有所悟,急忙抽手回来,淡淡地笑了笑。   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   ……   深夜,白府的侧门打开,从中抬出一平顶民轿。随驾的闫管事问道:“老太爷,咱们往哪?”   轿中传来白太傅白廷渊的声音:“澎化巷。”   这名老管事微微一愣,没有多说什么,便吩咐轿夫:“是。起轿。”   在他身后,家丁闫春多嘴问了句:“去那荒凉巷子作甚么?”被大伯闫管事狠狠瞪了一眼,方闭上嘴,一路直犯嘀咕。   据说这澎化巷里曾经住着大官,可是前两年洛阳发生变乱,官场就像发生了大地震,无数的达官贵人一朝变成阶下囚,澎化巷里的人家也被查抄了个底儿掉,从此再没了人烟,成了洛阳城中少有的一处荒凉境地。半年前又传闻要在此处拆除废宅修建官寺,不多久也没了动静。   走了一段,从繁华的铜驼街绕进澎化巷,果然见到一片特别荒凉破败的宅邸区域,占地面积很大,又兼废墟横斜衰草丛生,在夜色中像是繁华洛阳上长出的一颗毒瘤。   闫春踢开路旁的一块碎瓦,却无意中发现路是新修的,依稀看得见错杂纷乱的马蹄印。   轿子七弯八拐,来到一处宅邸前面。闫春随诸人一同往上瞧,只见门楣上挂着匾,以草书神清骨秀地题了字:春申集。   闫春登时对这家人倒底姓什么犯了糊涂,这宅子也奇怪得很,虽然从外面望去门墙皆是新的,可是里头露出来的院墙仍有一部分黑漆漆的像被火烧过,大屋盖着簇新的顶,整座宅院像是从废墟上挑了一处临时翻修重建起来。   闫管家上去,还没来得及敲门,门便开了,里头走出来一魁梧壮年将军,神色匆匆地被送出门外。   闫管家认得这是车骑将军陈也钦,忙躬身退至一旁。   那陈将军走下台阶,又察觉什么,倒退回来弯下腰,闫管家虽然低着头,还是被对方就着月色认出来:“闫管家?”   不等闫管家躬身回话,陈也钦瞪大了眼睛,快步走下台阶,闫春看他朝着轿子走来,忙挡在轿门口护着。   陈也钦却对着那轿子看了两眼,哈哈大笑:“太傅大人失敬了,想不到您清流名帜一代儒宗,竟也会来此地!”话意如嘲似讽。   白廷渊在轿中道:“将军别来无恙,听闻月初令子因私自圈地、殴打乡民而坐狱,故朝中多日未见陈将军,此时将军不在廷尉衙门为令子牟策辩护,倒现身于此地。”   陈也钦冷哼道:末将正为此事而来,不劳太傅操心。您不也来了吗?末将还有事,先行告辞。”便回到自己的银顶官轿,拉上轿帘子愤愤骂了句:“同是有求于人,装犊子的清高,从这扇门里头出来的,哪一个屁股干净!”   他骂声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这边,闫春气得毛发倒竖。   他靠着做管事的大伯的关系来白府做下人,头一回跟老太爷本尊出门,心里头既兴奋又紧迫,竭力想把差事办好,见此人对主子出言不逊,正欲寻陈也钦的官轿理论,被闫管事以眼神阻止。   送陈也钦的门童正要关门,闫管事拦住他,想要说话,那唇红齿白的门童懒懒斜睨他一眼:“今天见客人数满了,有甚么事明儿再来。”   闫春见他轻慢,气不打一处来,又见自家老太爷坐着平平无奇的民轿,真恨不得立刻自报太尉府的家门,吓他个满地磕头。   闫管事道:“我们是来送礼的,以谢先前主人家襄助之恩。见到此物,主家便知。”说罢命身后人抬出一口黄花梨箱,就地从中取出一物,双手奉给童子看。   童子别过身,对着月光掀开一角红布,霎时间柔光如水,荧荧不绝,宛若怀中又揽着一个月亮。知是宝物,童子道:“等等,这便去通报。”   闫春看他抱走的那具是前朝康化二十五年间大理王献朝的镇玉莲花佛坐观音,不由得心疼至极,好生担忧他跑得飞快磕碰着了,又隐隐有些期待这家主人见到此物之时的倾倒震惊。   不一会儿,童子返回,带来十数家丁,中间簇拥着一人。那人穿着布甲长袍,身披兜帽斗篷,满头的白发在月光下宛若银绸,脸却是个青年样貌,一开口,声音冷峻:   “太傅亲临春申集,雪鹰有失远迎。”   闫春想,这便是主人家了吧,怎地没个像样名字,这户人家究竟姓什么,一时迷糊了。   轿帘一动,白太傅在闫春的搀扶下走出,只见他体态清瘦,蓄着整齐的灰须,鬓边几茎白丝,虽逾知天命之年,却仍见得出当年的风采翩翩。童子跟在雪鹰身后,虽然态度傲慢依旧,此刻却仍忍不住仰起头来看这位老人。   雪鹰道:“太傅贵客来访,天大之喜,我家主人特嘱咐属下相迎,请入内堂稍坐叙话。”   他这般说着,身后的下人手脚却很利索地把装着礼物的箱子抬了进去。门口狭窄,还在木柱上磕碰了一下,掉出半串流光溢彩的夜明珠挂在边缘。   闫春听了更恼了,原来迎接的还是个下人,这户人家好大的架子!老太爷官至三公,难道对方还能是个王爷贵妃不成!   白廷渊已听出弦外之音,问雪鹰道:“侍郎体魄尚安康?”   雪鹰略一沉吟,抬起头来道:“实不相瞒,主人微恙,正在沐浴休憩。”   闫春却是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地朝伯父看去。   闫管家随白廷渊久经世故,自然心里透亮:自前朝以来,洛阳的王公贵族之中便流行服食一种叫做五石散的药物。丹士们宣扬此物为仙丹妙药,能延年益寿,但其实此物非但不能有助长生,反而服之成瘾。   人们之所以对五石散趋之若鹜,因它服用之后使人飘飘欲仙,更能助长淫兴。所以上至宫廷贵族,下至文人清客,皆有人服用此物。就连西宫天闱中的那位孝太后,也为求长生命丹士配制此药。   然而服用五石散过度,也会产生全身过热,皮肤摩擦疼痛,幻觉频发的症状;严重者无法穿戴衣物,只能跳入冰凉冷水中沐浴得以缓解。雪鹰所说的正是如此。   话到这里,自然不好多说。白廷渊点头道:“替我转告侍郎大人,多谢他襄助小儿之恩。叨扰多有不便,就此失礼告辞。”   原来,前些日白廷渊能够顺利地将白玉沉转移淡出孝太后的视线,除却让儿子告病休朝之外,他也暗中作了不少活动。其中首要的便是来春申集拜访。   这家的主人在黄门任侍郎之职,虽为外官,却有出入宫禁之权利,由他在太后面前说些好话打点,自然顺畅些。   雪鹰道:“我家主人也不便回访府上,命我等备了一份薄礼回赠,聊表敬意。”   回来的路上,闫春对那户神秘人家更多添了几分好奇,甚至敬意;从那看门的小童和雪鹰的高傲态度里看得出,这户人家比一般的侍郎似乎别有不同,就是从自家老太爷的态度里头,也可窥一二。   轿子颠簸了一下,闫春连忙帮着扶稳轿杠。里头传来一声愤怒的骂声:   “无耻之徒,也敢自比春申、孟尝之君!春申君忠烈英济,岂如这等舞智御权、为祸天下的小人尔!”   说着轿帘子一抖,扔出来一物。闫春眼疾手快地接住,竟是方才雪鹰所赠那物,不由得一惊。   锦盒打开,里头用油纸包着几块黄黑不等的粉块,用手一捻还有细沫随风飘出,香味如雾。   闫春意识到这是宫中的贡品五石散,不由得惊诧:“老爷,这可是仙药……”被大伯狠狠剜了一眼。   白廷渊大怒,他深以此药为祸害,早就在家中明令警告上下不得沾染之。为小儿子他屈身去求小小的黄门侍郎,本已是极大的羞耻,怎能再同那些污秽腐臭的宫人一般奢靡享乐,想起白家列祖列宗无一不是出身清白处事端正,不由得肝火大动:   “销毁此物,不准留存!”   闫春不明所以地应了声,小心将锦盒揣入怀中。   ……   雪鹰回到后后院浴堂,汤池前帘幕低垂,透过烟雾似的纱帷,后面坐了一个人影。   “白太傅方才亲自来送礼,谢主人相救其子之恩,”雪鹰道,“我请他入内堂叙话,他不肯,此刻便已走了。”   “他自恃清流,自然不肯令世人知与我辈往来,”帷幔中传出低笑,声音轻如蛊惑,令人觉得十分的温柔,“白廷渊,你这老狐狸不肯下水,只怕时势也要推你。”   雪鹰想了想,问了个问题:“主上,太后娘娘果真……看上了那白三郎?”   “自古君王多无情,又有几人非朝秦暮楚之辈。”   孝太后今时今日执掌天下权柄,已与一朝君主无异。雪鹰会意,沉吟不语。   那人又道:“我往内宫推荐了三名清客,俱是荆州的风流雅士。”   孝太后本性多情且兼无情,既然白玉沉求不得,天底下美貌善音律的男子却多得是,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这些日在西宫对与三名清客寻欢作乐,难怪不见来找白玉沉的麻烦。   雪鹰彻底明白,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从胸口取出一卷奏折来:   “这些日,仲月言连番上书弹劾薛康扩建府宅规模逾制,折子递到黄门,属下以为不妥,暂且扣了下来。请主上过目定夺。”   一边是镇守京畿的北军中尉,一边是孝太后的亲弟弟御史大夫,已经可以想象皇帝拿到这封折子时的为难。   纱帘掀起,一只玉雕般的手伸出来,将竹简拿进去。   “仲元斋世之虎臣,领兵统帅不在话下,可惜刚极易折。此信若传入宫中,北军主将命休矣;你将笔墨取来,我再写一封信回复他。”   那人说罢,捏着折子一角丢入汤池,竹片上的文字瞬间晕染,水面泛起一缕烟雾般的墨迹。   沉简已毕,那人掀开鲛绡素衣,从外衫到内里纷纷于肩头滑落。   蜂腰长腿迈入汤池,宛若一樽玉像缓缓沉入水中。    ☆、吐真情   013   七月中旬,白阮二家喜事在即,早已成了洛阳城中人人议论的一件大事。   白玉沉出身清贵,年少出仕前途无量,又因其才学著称,同那御史中丞师玉阙并称为“京洛双璧”,乃是洛阳城中的女儿家们倾慕的梦幻佳郎;阮鲤胭脂虎的名号早就街知巷闻,均晓得司隶家的三女儿乃是一位大美人。   因此,这桩婚事一经传出,人人称羡,唯有石凌烟满腹怨恨。她前些日入宫甄选秀女失败,自是尴尬哀怨,这时又传来阮鲤婚讯,早就妒忌得双目喷血:阮家阿鲤斗大的字不识,除了一张脸又有甚么?   石凌烟想起白玉沉谦谦风貌,又心念转动:他非以貌取人的浮华子弟,定能欣赏出自己的内秀和学识。   于是又不死心地差人跑去白家,借口阮鲤名义投递书信约白玉沉出来,白玉沉见是石凌烟,均不多作搭理,匆匆地告辞离开,把石凌烟一颗滚烫火热的心彻底晾在了冰水里。   阮鲤这边一切如常,她对喜事既无欢喜,也无期待。上辈子白玉沉当众逃婚,等于在人前打了她一个响亮耳光,她这辈子都还记得;想来这一世他依旧会为了明小刀甩掉自己,这婚事便成了一场即将发生的闹剧。   她在想怎么的才能让自己在这场闹剧中,变得不那么尴尬一些。   阮鲤如此思索着,在竹简上又添了一笔。   她在梳理前世发生过的事情脉络,从今年清明开始,刚刚写到承平七年。   承平七年,正好是阮山虎死。   阮鲤想起那时,她拼命追着架走父亲的廷尉士兵,被一众甲兵用军戟押在地上哭泣,官兵走过来,一脚踢在她心口,骂道:“死透的人了,还追什么,留到砍头烧钱时哭去!”一张张冷漠的脸从眼前走过,均是父亲从前的下属。   也想起那时,明月光刚刚入职兰台,她去求他,却得来一声的“阿鲤,对不起”。   也想起大雨跪在白府门口,白家人紧闭不出,最后门倒底还是开了,白玉沉出来递给她一把伞,劝道:“你还是走吧……”   人情冷暖,往事幕幕诛心,父亲经营一生官至司隶,到最后却什么也没能剩下。阮鲤一时伤心,掩卷哭泣,久久不能平息。   有人敲门,四喜冒冒失失地进了书房,看见阮鲤通红的眼圈不禁一愣,怯怯地想退出去。阮鲤擦了眼睛问她何时,四喜这才又回来,端着托盘道:   “方才外面来了个年轻人,问他叫什么又不说,只说来给小姐送新婚贺礼;我说我家小姐还没成亲,你到那日携着喜帖再来,他没回话就把东西放下了,追也赶不上。”   是一个草编的袋子,阮鲤打开,里面装了一支露指的水牛皮革手套,关节处以小片的精铁和革带联结,做工精巧。   阮鲤脑海里闪过七夕那晚明月光牵着自己手的情形,是他。手套戴在手上大小合适,再配上鞭子使用了一下,感觉非常结实称手。   心头蓦然生出一股暖意,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将自己的手掌大小记在心里。阮鲤抚着手套左右细看爱不释手,想起前世他对自己锲而不舍的追求,毫无理由的照顾,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也并不讨厌他。   可是后来,为什么在阮家出事的时候,他却那般无动于衷,冷漠至斯。   ——你说不会欺骗我,你是真实的人吗?   ——对不起,阿鲤。   阮鲤的心又一瞬间冷却,摘下了手套。   世事变化,情如流水,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什么才是不变的。她茫然地四顾,书房里四白落地,几个不装书的红木书架空落落地摆着,墙上挂着那副重新装裱过的阮夫人像,微微苦笑的绝代佳人。   唯有血缘是真实的,唯有亲情是无私的。阮鲤想起了父亲,心一霎温暖了起来,她非常急切渴望见到父亲。   此刻,阮府客堂内茶香缕缕,阮山虎正忙于亲自招待一位忽然造访的贵客。   这人便是他的上峰,中尉仲月言,字元斋。   仲月言乃正统将门出身,从曾祖父到这一辈都是名将,他的叔父仲公韶六十八岁时仍为先帝披挂冲锋,曾率领三十万大军长驱直入陇西,将羌人逼退洮水,逃往雪峰荒凉的库库诺尔高原;他从小在众兄弟里最坚毅勇敢,由叔父一手带大,四十六岁便做了北军统帅,负责整个京城地区的安防警卫。   论年龄,阮山虎长仲月言几个月,不过论身份地位和见识,阮山虎私底下仍然尊称他一声仲兄,阮山虎见仲月言愁眉不展,一来坐下便叹气不止,忙命下人准备酒菜,一边委婉询问原因。   三杯酒下肚,仲月言长叹一声:“自尧舜以来明君圣治,无不亲贤臣而远小人;而我朝皇上却亲小人而远贤臣,大魏何愁不亡?”   阮山虎一听变了脸色,慌忙按下酒道:“仲兄醉了,都是糊涂醉话。”   “句句是实,何醉之有?眼看秋高马肥之期将至,西凉必来进犯;此时国库空虚军饷告急,又兼两河旱灾民怨沸腾,这个时候,竟然要去修建什么紫垣台。阮老弟,这不是在修建求仙访道的仙殿,这是在修我大魏的坟墓啊!”   阮山虎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悄悄压低声音:“仲兄,皇上也是出于无奈。修建紫垣台非皇上本意,而是……”他喉咙滚动两下,“太后”两字终没说出口。   “唉!我早就知道,先帝爷一世英名,自打沾上这个祸患,大魏和天下的百姓就遭殃了。”   仲月言又倒了一杯酒,将之前参奏薛康之事说了出来。   原来,御史大夫薛康扩建宅府,不仅划走了大片民宅,更将北军在城中的营寨之地圈了一片进去,北军八营校尉虽然愤怒无比,但均碍于他权势敢怒不敢言。   仲月言知道消息,气得连夜写了折子控诉薛康强拆民宅、侵占军畿用地。可是折子呈上去了却没有动静,反倒是黄门那边的人以私人名义来了一封回信,劝他大事化小,不要闹得满城风雨。   “你看看,这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黄门夕郎,出入宫禁而不知避讳,同阉人何异,岂敢来教训于本将?”   仲月言将揉皱的信从袖中掏出,拍在桌上震得汤汁飞溅,沁湿了落款的墨字——   “宁绝亲笔”   阮山虎不识字,听他叙述大意,道:“这人虽然猖狂,但说得不无道理;薛御史手中无兵将,但他有太后倚重,不宜在此时得罪。”   仲月言拍案大叫:“我呸!此等黄门蛇鼠,以色侍奉妖后,窃权弄柄;有何道理?我仲月言立身处世宁折不弯,但向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岂能蝇营狗苟?总有一日我要教那薛康认罪还地!”   阮山虎知道劝他不住,唯有满是叹息。   送走了仲月言,阮山虎心事重重,阮鲤急匆匆地奔来:“爹,我有事同您讲!”   阮山虎虽然没有心情,但看到女儿娇媚的脸,慈爱之情溢于言表,对于这个小女儿,他总归有耐心。   阮鲤神情前所未有地肃穆:“爹,女儿要讲的事情兴许荒谬,可是您一定得相信……”   阮鲤这数月以来努力学习文字,阅读史书,就是为了把自己重生以前发生的后面的事情和正史结合推算出来因果,整理成事件完整详细的脉络,然后对父亲和盘托出。   一切必须像真实发生过的事件那样完整和缜密,这样才能有机会说服父亲相信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阮山虎原以为女儿同自己开玩笑,脸上还有笑容,听她讲到孝太后于猎场围杀中尉仲月言,不由得脸色陡转,想要发脾气;可是阮鲤的神情如此郑重,他也耐着性子慢慢停下来,越听到后面,神情愈发的沉重和严肃。   很多事情阮鲤只有个大概,均是前世从各种渠道得来,并不能很详细。但是关于自身的却一直很详细,阮鲤一直将白玉沉逃婚讲到阮家得罪孝太后被抄,父亲被斩,一时痛苦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爹,你一定要相信女儿;倘若您相信女儿,就带着女儿咱们举家迁出洛阳,去东莱老家也好,去哪里都好,再不回这是非之地。”   阮山虎有几分茫然地看看女儿,她悲恸那么真实,不由得神情更为严肃。他低头思忖了片刻,听着女儿的哭声,仰起头来去看那妻子的画像——   画中的阮夫人神秘抿唇,似在轻蹙愁眉,又似蔼然微笑。   华儿,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预知未来之说吗?是阿鲤她病了,或是你在天有灵,能保佑我父女预知吉凶未来?   阮山虎沉浸在震惊和迷茫之中,犹豫而不能决。思前想后,对阮鲤道:   “爹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件事同谁都不能讲。快将书稿烧了,莫留一丝痕迹。”    ☆、婚事   014   阮山虎的态度给了阮鲤莫大的希望。   她原极度担心自己所述将会被父亲视为荒谬之语,然而父亲表达出来的反应却是“考虑考虑”,这说明他将阮鲤的话听进去了,且总归是有些以为然的。阮鲤既感动,又庆幸,为了证明自己所言属实,她信誓旦旦地告诉父亲,在不久的将来,白玉沉便会在自己的喜宴上上演逃婚。   “爹,您相信我,白三郎绝非女儿良配,这门亲事定办不成。”阮鲤如是对父亲保证。   只要这个预言应验,父亲就会知晓自己并非虚言。阮鲤一面开始吩咐下人打点自己离开洛阳的行装。   她预料得没错,眼看婚期将至,白府上下焦急如焚。   姜氏年逾五十,此刻跪在丈夫房门前痛哭,大郎白玉谨和妻子张氏慌忙来搀,姜氏不肯,泣道:“三郎不肯娶,一定有他的道理,从小到大他便懂事,你为何不听他解释便将他关起来。他身子弱禁不得折磨,七岁那年得一回风寒便差点要了他的命……你还不如把妾身关起来算了!”   原来白玉沉七夕那夜同从明小刀桥上重逢、互表心意,终于明白自己此生所爱乃是这位娇俏纯洁的姑娘,他决意为之同家族抗争。回来之后第二日,便向父母坦承另有所爱,坚持要退婚。   白廷渊先是震惊,后是规劝,几个兄弟连番劝说,均不奏效。白廷渊震怒不已,将白玉沉关进祠堂。   姜氏为白廷渊正妻,四十多岁才生下白玉沉这个小儿子,尤为心疼喜爱,见白廷渊不准自己探望孩儿,便赶来丈夫屋外劝说,她先是苦苦哀求,见屋里始终无动于衷,不由得大声控诉起来:自己翁主出身十四岁嫁到白府,孝顺公婆操持内务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却被无端冷落数十年;又道丈夫冷漠无情,几十年里娶了多少个小妾……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白廷渊见妻子似小孩般啼哭不止,怒气更甚,隔着门骂道:   “你看你母亲她成何体统,哪像我白家的夫人!”   白玉谨一听不好,父亲之意似要休妻,慌忙与张氏一同将母亲强行从地上拽起,一面好言软语相劝。哪知道白夫人挨着檐廊坐下,取出手帕欲擦泪水,忽见那手帕乃小儿子出使广陵时带回来的南绣,不由得勾起天伦往事,泪落涟涟,心恨丈夫无情,抽抽噎噎道:   “人皆言虎毒不食子,你父亲比虎更毒。”   白玉谨听得魂不附体,慌忙道:“母亲,休要再提……”只听房门轰然推开,露出白廷渊震怒的脸:“闫安,取纸笔来,我要休妻!”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白玉谨等人惊慌失措,跪了一地,皆道:“父亲三思!”“老爷,不可啊!”   白廷渊正在气头上,只见儿子疯魔不止,做母亲的也跟着无理取闹,便一口咬定执意要休妻,后院母子主仆皆抱头哭成一片,闫安也不敢妄动,只得卖力劝解。那姜氏没想到丈夫真起意休了自己,也惊得如吃了个晴天霹雳,忘了啼哭,只怔怔地用帕子拭泪。   二郎白玉错见势不妙,趁着众人混乱偷偷摸进父亲屋中,在床沿寻着了那祠堂钥匙出来,穿了几道游廊来到祠堂,看守的下人见他有钥匙,不知是偷,以为他得了老太爷旨意,便让他开了门。   白玉错走进祠堂,见三弟跪在蒲团上,供桌头一排的祖宗牌位断了一截,不由得吓得毛发倒竖:   “三哥,这都是你干的?”三哥总不至于恨父亲恨到连父亲的父亲都要一并砸了罢。   白玉沉被关了几日不曾梳洗,玉白的脸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梁上瓦漏,猫从孔洞里进来打翻了太爷爷的牌位,我修了,没修好。那畜生又跑了。”   白玉错吁了口气,还好三哥不至于丧心病狂欺宗灭祖,可是猫打烂了灵位,说出去谁信呢?父亲那边知晓,又是记大过一件。他灵机一动将牌位掉换了几个位置,把那破烂的一个放到后排去,如此一眼望去便不怎么看得出来。   他干完这事又朝白家的列祖列宗拜三拜,口里念念有词道:“太爷爷的太爷爷,您的孝顺曾曾曾曾曾孙儿玉错犯大不敬之罪,希望太爷爷的太爷爷不要怪我,将地方临时让与您的孙儿给太爷爷坐一阵,以保全我三哥不被家法搞死搞残。”   白玉沉见他念念有词,叹气道:“二哥,你不必护着我,就算父亲动用家法,我也不会改变心意。我自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甘愿在此跪一辈子祠堂。”   白玉错连忙将后院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白玉沉一听父亲竟欲休掉母亲,终于动容,随他一起赶到后院。   姜氏见到儿子形容憔悴,哭得更加伤心欲绝,母子两人抱头而泣,白廷渊没了办法,推开一旁搀扶的闫安,仰天悲叹:“天啊,家门不幸啊!”   说罢,两眼一白,竟然晕了过去。   白府经此一役,诸人均元气大伤,白玉沉虽有万般不愿,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休了母亲,唯有暂把婚事答应下来。两个兄弟见他松口,纷纷加以劝说给他吃定心丸:   “是啊,阮四小姐虽然凶悍,但她同你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又救过你的命,将来你还不是把她牵着鼻子走?三弟你别怕,咱们哥仨人多,她就一个,若她过了门还敢撒泼欺负你,二哥帮你好生教训她,保管胭脂虎变胭脂猫,乖乖听你的话!”   白玉错说罢还“喵”了一声,做了个猫的温顺脸;见三弟面无表情心事重重,白玉谨推开二弟,补充道:   “三弟,欲速则不达,你若真放不下那民女,也须再成亲后等上个一两年,到时候将她纳进来作妾,若小弟妹不肯,我令你嫂嫂出面劝说促成此事。自古以来君子谁不是三妻四妾呢,到时候也由不得她不肯,你自可放宽心。”   白玉沉忽然抬起头,盯着大郎眼睛道:“我同明姑娘是真心相爱、至死不渝,岂能再容下第三人?大哥你不懂情为何物,又怎么能了解愚弟之痛!”说罢垂头不再言语。   白玉谨脸沉了下来,他原为好意相劝,哪知平白挨了一顿鄙视。他也自小饱读诗书才学通达,然而身为白玉沉的哥哥,他的这些才能犹如萤火之光,早已被碧玉遮掩,世人只知有白玉沉,不知有白玉谨,他心中并非没有落差。被如此顶撞一番,只当对方奚落自己,闷闷不乐回了房。   晚上,张氏看出丈夫无精打采,询问之下白玉谨道:“我虽为母亲养大,但毕竟非母亲所出,母亲待我这个长子与待小三郎终归不一样。”   张氏明了丈夫的心思,道:“纵使小三叔再才情凌厉又如何,依妾身看,他终归要栽在女人手里。”“怎么说?”张氏瞧一眼丈夫,凑过去一边替他更衣,一边道:“依妾身看,夫君便不该劝小三叔娶阮小姐,倒该遂他心意鼓励他追求那民女。”   见丈夫若有所思,张氏又道:“妾身前日归宁,听爹爹说如今朝中北军仲中尉同御史大夫不睦,薛康是什么人?太后的亲弟弟,廷尉府也归他掌管,谁得罪他不死也要脱层皮。我爹说若仲中尉一朝垮台,接替他的必为阮司隶,小三叔仕途如日中天,若娶了阮司隶乃至阮中尉的女儿,前途何可限量,父亲眼里便再也不会看你了。倘若他娶了的是那民女,任民女再玲珑剔透,也不过是地上的尘泥,哪能承建高台玉基?”   白玉谨没料到平日木讷谨慎的妻子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大为感动,握住她双手道:“三弟说我不懂情为何物,谁道如此?卿卿便是我真情所归,尤其如此夫复何求!”   张氏听了两腮飞红,低头笑道:“你妻子再不济也是个郡守千金,我同爹爹都盼你出人头地的那一日。但愿次日来临之时,夫君还能记得今夜所言。”   迎亲日旋即而至。   拜堂的吉时择在戊时初刻,白府的厅堂内灯烛四绕,焰光通明,亮如白昼。白太傅夫妇在门口欢迎嘉宾,满面笑容中多了一抹忧愁。   白玉沉整个人恍恍惚惚,大哥叫了他几回给同僚敬酒都未听见,这热闹的场合同他似乎总隔了一层,僵硬地举杯,僵硬地微笑,僵硬地寒暄,只觉身体的某一部分已随那唤作明小刀的女子死了,剩下的部分宛若行尸走肉。   终于到了拜堂的时刻,白玉沉在兄弟们的推搡下浑浑噩噩走到堂前,身边盖头下,是精心梳妆的阮三姑娘。   “一拜天地——”   这时,阮鲤的声音从喜帕下传来:“我知道你不愿来。”   白玉沉怔怔的全无反应,两人一齐躬下身去,又听她道:“你想不想见明小刀。”   他愣了愣,大襟姐催着他起身,转向堂上坐着的白阮两家父母。   “二拜高堂——”   阮鲤在喜帕下悄悄望去,只见阮山虎眉头紧皱,心事重重。她抿起唇,话音里带着不动声色的笑意:“可惜你再也见不着她了,方才我已教人赶去景仁堂追杀那贱妇。”   她的话犹如尖刀搅碎了他的灵魂,白玉沉震惊无地,一时僵硬地回头看向自己的新娘子。   “三少爷,二拜高堂啊。”大襟姐轻推白玉沉,阮鲤已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   “你怎能如此?”白玉沉的吼声惊住满堂宾客,喜乐戛然而止。   新娘子被他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大红的喜帕如一片彤云,悠悠飘落在谁的脚尖上。   阮鲤凤冠霞帔,顾盼媚生,扬起艳冶骄矜的脸,殷红的唇妆精致得如一滴从心尖躺下来的血,她肆无忌惮地炫耀着那份媚艳,美得足以令人忘记流逝时间与空间。   寂静之中,她微咬着唇,漾起一个只有白玉沉才能懂的恶意微笑。   白玉沉猝然惊醒,扯下胸前绣球红花,头也不回地冲出门。   周遭发出一片惊呼,旁人不知何故,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传来。白夫人坐在堂上啜泣,阮山虎和白廷渊面色如土,各怀心事。   阮鲤跌坐在地上,直到有人来拉她一把。白玉错将掉在自己云纹鞋面上的喜帕还给阮鲤,还不忘抖了两抖灰尘,一脸尴尬地劝慰:“弟妹稍安勿躁,三弟他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阮鲤摇头:“不,他不会回来了。”   这一世的白玉沉没有上一世那般果断,竟然一路拖到拜堂,为了不让木已成舟,为了向父亲证实自己的预言,她必须推他一把,逼他作出决定。   毫无疑问,这一世,他还选明小刀。    ☆、家丑爆发   015   一片云飘来,遮住了景仁堂小院上的天空。   明小刀抬头,只见天色黯淡,风意转寒,眼瞅着似要落雨,连忙催促明月光快些将小院里的几盆月季搬到廊下。   明月光刚剪完枝,一手提剪子一手托花盆,却不慎在石阶上滑了下,将花盆摔了。   他忙陪不是,将那花根从泥里抢救出来,一旁明小刀沉下脸道:“既然心不在焉,又何必勉强,我劳不动你这大驾,还是自己来吧!”用力将他推开,自顾自地捡起碎片,却又“嗳唷”一声,被碎片扎破了手指。   明月光见她流血,忙蹲下来查看,明小刀却更加生气,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滚开!”   他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上,用手向后撑着地面,也皱眉道:“一盆绿云罢了,我再给你种出十盆来,何必那么小气。”   “是我小气,还是你心不在焉;既然无心于此,干脆就直接去白府好了!”   明小刀是气他前些日不眠不休设计图纸,做了一支绝赞的皮革手套出来给阮鲤。今日阮鲤大婚,他又这般无精打采,简直像一个失恋的人。   这话明月光听来却十分逆耳:“我怎么无心于此;倒是你罢,你想去白府便去,找我出气作甚。”   “我怎么了,你把话说明白,”明小刀话里带了哭腔,“你为了这个狐媚似的女人,真是鬼迷心窍了!”   明月光深吸一口气,静静道:“我既不受她迷惑,她也不狐媚,至少不虚伪。”   “那你的意思是,我虚伪了?是,她真实,我虚伪,你去找她好了,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她要嫁人,你不是应当很伤心才对!”   明月光看了一会儿小刀蹲在院中央大声哭泣,又仰头观天,只见乌云蔽日,瑟瑟风起,一下子没了暑意。   他想,她的手还没包扎,正准备折回屋去取药箱,突然明小刀站起来,猛地朝屋外跑去。   “小刀!”   明月光丢了药箱追出屋外,然而小刀脚程甚快,一下子在巷子口没了踪影。他茫然地在街道之间穿梭寻找,正在焦急无奈之际,忽然看见人群中失魂落魄的明小刀,悬着的心这才放落地,正欲呼喊,忽然听到一声:   “小刀姑娘!”   长街上响着马蹄,一匹骏马穿街而过,白玉沉穿着大红的新郎官喜服,富贵俊朗,清秀至极。他飞身下马,几乎跌了个趔趄。   “小刀!”   在白玉沉对面不远处,明小刀也睁大了泪眼,怔怔地仰望着他。“静之?”   狂风吹来,柳絮飘在明小刀身上,熙攘街道之中,唯见白玉沉站在街角和她对视,天地间似只此两人。   明月光迈的脚步向后收了回去,他把身体藏至一堵墙后,在那静了静,不一会,天便簌簌落起雨来。   脑海里,闪着某人说过的话语:   ——我喜爱下雨的时辰。人在雨中行走,视野因雨变得模糊,只能听见雨打在伞面上的声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人。在雨中,褪去了掩饰,只剩下真实。   ——明月光,你是真实的人吗?   他想起有一个人,充满急切和孤独的追问,像是藤棘不断地拷问他的灵魂。她好像在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爱情的意义是什么,真实的意义是什么,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也想起与父亲明景漱那一晚在阁楼中的谈话:   ——你的叔父是杨清宁。   ——薛太后年少时爱杨清宁求而不得,她进宫之后,你父亲看出其中祸端,将你托付我抚养。薛氏在宫中得势后,以聘任太子少师为由征辟,清宁在宫中宁死不屈从,是以为杨家招祸。你是杨家唯一的血脉。   ——妖后一日不除,天下一日无宁。爹这次回来,便是为了联络当年歃血为盟的义士们除贼,事情办成之后,爹会带你去你亲生父母坟前拜祭。到那时,你再带着小刀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不要回来。   明月光将后脑紧紧贴在砖墙上,垂眸闭眼,深作呼吸。   雨,急急地落着。   今夜并无月光,阮鲤坐在窗前观雨。这一世同上辈子不一样,白玉沉走得很迟,明月光来得很晚——也许根本不会来。   喜烛的火光跳跃着,黯了下去。   丫鬟青黛挑着灯花,温言软语地劝慰:“奶奶,三爷定会回来的,他的家在这儿呢。他就是前些日同老太爷置气一时冲动,不是冲着您来,您别想太多伤身。”   白府的丫鬟个个娴淑温婉,青黛的声音在空荡的新房内娇嫩悦耳。阮鲤从窗外收回目光,看了看她,点头道:“不等了,我睡了。”青黛稍稍放下心来,又听她道:“明天他还不来,我便回自个家去了。”   青黛慌了:“这可使不得。您已经嫁过来,这儿就是您的家呀。”   阮鲤没说话,青黛只得推门出去。阮鲤独自躺在龙凤呈翔的锦被里,心想,经此一役,父亲一定已经相信我的话,很快,我们便要举家迁回东莱了。   永别了,明月光。   ……   第二日白玉沉果然没有回来,阮鲤不顾白家人的劝阻,执意回家。   阮宅大门紧闭,敲了半天门,奶妈才来,看见是自家小姐,先是一愣,转瞬掠过惊慌之色。   “我爹呢?”阮鲤快步穿过前堂。   “老爷昨晚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酒,老奴从没见他那般豪饮……”   “我问您我爹呢?”   奶妈支吾吾:“东,东厢。”   东厢只有客房,平日不住人,阮鲤心头奇怪,快步流星地行至厢院,却和匆匆忙忙的阮山虎险些撞到。   “爹!”阮鲤喜不自胜,她的预言应验了,父亲一定相信了她,一家人很快便要去东莱过平安的生活了!“女儿已经收拾好了行装,爹爹预备何时辞官,前去东莱路途遥远,转眼便要入秋,女儿已差三元四喜去青鸾坊的绣娘处采购秋冬布料,车舆家中齐备,马匹方面就须劳烦爹爹费心,挑些军中退役的健全战马……”   “鲤儿,你等等,”阮山虎打断了女儿,阮鲤便笑着等他说话,“爹决定不去东莱了。”   “为何?”阮鲤笑容一凝,难以理解。昨日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吗?   “爹也不能辞官……”阮山虎艰难地说道,阮鲤的视线却已经越过他,望向了后面。   西厢的门开了,穿着银丝肚兜,披着素荷褂子的女子走出来,她鬓发蓬乱,半遮半掩的纤瘦胸脯如雪般白净,还长着熟悉可憎的面孔。   石凌烟!   阮鲤震得说不出话来。   “阿鲤,”捋起一丝凌乱的鬓发,石凌烟哭哭啼啼地揩去泪痕,“我……我不想活了!”说罢掩着衣裳便作要投井状,奶妈慌忙去抱去拉,她愈发撕心裂肺:“让我死了罢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阮鲤愣愣地回过神,看见父亲敞开半裸,未系上扣子的薄褂,这才感觉一道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前一世,没有这样的安排。石凌烟不是跟了薛康,做了他的小妾,进了她梦寐以求的达官贵人之家吗?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阮家,为什么还是和爹爹!   “爹,你怎会同这条蛇蝎在一起?”   “莫这样说石姑娘,她也是个苦命人。是爹对不起她。”   阮鲤的眼珠子瞪得快喷出来了,她恨不得把石凌烟的前世作为一口气揭发:“爹你知不知道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她……”   “够了,收起你那些疯言疯语!”   这一声吼如虎啸山林,真真正正地把阮鲤震傻了。   为什么一夜之间会变得如此之快,为什么爹爹会和石凌烟从一间房屋里出来,说好的要去东莱,为什么?   “老爷,老爷不好了,门口有人闹事——”三元四喜惊呼着从外院奔回,身后闹哄哄跟来了一伙外人,皆是石家的人,原来那石凌烟昨日来阮宅送给阮鲤的贺礼,却彻夜未归,石老爷夫妇担心女儿,便匆匆地找来打听消息。   一伙人进入厢院,见到此景此情,不禁呆若木鸡。石夫人岳氏见女儿衣衫不整泪痕满面,顿时血红了眼儿,哭声撕裂:“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呀!”石凌烟与母亲抱头痛哭,两人泣不成声。   一旁岳姨妈和表姑娘看傻了眼,岳姨妈最先醒过神来,忽然冷笑了下,凉丝丝地道:“我当烟丫头为什么如此赶趟儿地来送礼了,原来是瞅上了司隶家的门楣,可惜这等丑事传扬出去,也不晓得人家会不会认!哎我说阮司隶,您可不能不认账啊,我们烟儿丫头那可是云英未嫁的黄花大闺女!”   “你说的是人话吗?这是你的亲外甥女!”岳氏终于在妹妹面前硬气了一回,又回过身来,疯也似的扑向阮山虎,“你这老畜生,我要同你拼命!”岳姨妈也上来帮她。阮山虎纵然是个武将,此时却站在原地由她们撕扯打骂,奶妈同三元四喜忙着拉架,脸上均挂了彩。   场面一片混乱,目瞪口呆的石老爷终于醒过神,走到拢着衣衫观望场面的石凌烟面前,挥手“啪”地给了女儿一耳光,声音清脆响亮。   石凌烟愕然盯着自己的父亲看了半响,双拳紧紧攥着胸前薄衫,脸上露出羞恼的神色。   石老爷转过身去,目中尽是绝望悲凉之色:“阮山虎,你仗势欺人太甚,此事若不能善了,我石介庵就是血溅金銮,也要告到皇上、太后面前为我女儿讨一个公道!”   他人消瘦枯槁,这话却说得掷地有声,岳氏和岳姨妈一同停手,连石凌烟也抬起头,目光中掠过一丝希望的闪光。   石老爷方才说“此事若不能善了”,潜在底下的意思便是,此事还可以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呃,石妹子给她铺垫了那么久,终于让她出来干成一件大事了…… ☆、翡翠绿   016   昨夜下过大雨,今日正午的暑气格外猛烈,毒辣的日头炙烤着阮家西厢院落的上空,令人窒息。   阮鲤精神恍惚地站在风暴边缘,外界的争吵似已与她无关,命运之误,痛至锥心;连最亲爱的父亲都无法再推心置腹,她既掌控不了命运,也掌控不了身边人。   石家人在这闹了一上午,事情没有解决的头绪。   阮山虎是个武夫,只想快刀斩乱麻,吼道:“千错万错均是我阮山虎的错,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木已成舟,就将你们女儿送到府上来,我将给她个正经名分,认你们作岳丈岳母,一生侍奉。若再不满意,想告御状就去告吧!”   岳姨妈翻起眼睛冷笑了下:“阮司隶,这话您可得说清楚,给个正经名分是什么名分?不然好处都让您给占了,咱们家的闺女吃尽了亏,向谁说理去?石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清清白白,我姐姐正房,烟儿丫头嫡出,决无可能做人妾侍。”   石凌烟头一回觉得这尖酸刻薄的岳姨妈不那么该死,还能说出点像人样的话来了,她心中满是紧张地看向阮山虎,却怕教人瞧出自己的期待,又刻意低下头去,轻声哭泣起来。   岳氏被女儿的哭声搅得撕心裂肺,大骂不止:“姓阮的,你要不能给石家一个交待,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墙上!”说着便要拿头去撞。石凌烟亦哭:“女儿不孝,母亲如此,还不如让女儿也一起去了!”说着也要作撞墙架势,果然是一对天生的母女。   众人都去拉,忽然听到一声厉喝:“让她去死!”均纷纷看去,却是阮鲤。   阮鲤这会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清醒过来,瞪着双眼,指着石凌烟,却冲着父亲阮山虎:   “爹,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你住嘴。”阮山虎高高挥起一巴掌,见女儿迎着它扬起了脸,却始终落不下去。   “爹,你明明知道女儿说的话是真的,您本也相信的,为什么突然就变了,为什么如今不信了呢?”   阮山虎颓然垂下手臂,背过身去:“你的胡言乱语,爹从没信过。”   他身后,叶凌烟泪光楚楚地向阮鲤看来,眼中的凶诡一闪而逝。   阮鲤心凉得彻底。   绝望缠住了她,把心底最深的秘密和盘托出却换来如此冰冷的结果,她仿佛又站在悬崖边上,看到了无情宿命在前方安排好的,猩红色的结局。   阮家和石家这件事几番争吵不能定夺下来,石家坚持要阮山虎明媒正娶石凌烟作正房夫人,阮山虎却念着过世的妻子无可取代,几十年都不曾续弦,更不可能一朝改变,只承诺收石凌烟作妾。   两家人坚持不下,石老爷真的一怒之下闹上了金殿,把状告到太后面前。   石家放在京城没什么人知道,但阮山虎无人不晓。皇帝和孝太后亲自出面调停。   孝太后从垂帘后走出,亲自扶起石凌烟:   “阮爱卿镇守京师责任重大,乃是为皇上分忧的近臣。石家女儿,从今往后你便是阮爱卿的夫人,哀家封你为三品诰命夫人,你以后要为夫君分忧解难,两家人和睦相处,为皇上效忠。”   这个意思,就是要阮山虎娶石凌烟做填房了。   三品诰命夫人!石凌烟的眼睛里从未散发出如此灿烂的光芒,她仰起头望着这个权倾朝野容华无匹的尊贵女人,眼里充满了倾慕和敬畏。   孝太后依旧是那样的年轻,年长的宫人们都记得,她一如初进宫来时的眉眼,如今已多添满了盛装,牡丹攒花凤尾罗裙,金绡紫帔,倾国无双的华美。   只消她轻轻几个字,就给予了石凌烟一生所求的头衔,石凌烟被震撼了,被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尊贵冲击了,从皇宫出来,她觉得灵魂仿佛在天宫走了一遭,那坐在金銮殿垂帘后面的不是太后,而是王母。   孝太后恩赏过后让阮山虎夫妇先行离去,留阮鲤单独下来说话。   金殿的铜鼎里放着冰,偌大的空间里浮泛着丝丝凉意,孝太后俯下身:   “把头抬起来让哀家瞧瞧。”   阮鲤这是头一回见到孝太后。上辈子,她未能有过这个机会;这辈子因着这样大的一桩差池,让这两个原本看似毫不相交的女人见了面。   孝太后个子不高,看起来非常年轻,神态却极度老成。“真是个美人胚子,都说阮司隶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哀家还当宫人们道听途说,”她直起身来,少女般的面庞上挂着慈和深长的笑意,“你知道么,哀家一见着你,便打心眼里喜欢,尤其是这张脸,让哀家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阮鲤道:“奴家庸脂俗粉,不及娘娘天颜万分之一。”一旁老太监也笑道:“娘娘青春永驻,福寿天齐,仍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孝太后嗔怪:“你们都会哄哀家。”叹一口气,抚上鬓角:“岁月不饶人,罢了,不说这些。阮鲤啊,你的事哀家都听说了,太傅虽然年高,却教子无方,让你和阮家受了委屈,这份公道你要不要哀家帮你讨回来?”   阮鲤听这话的意思不大对,难道太后要拿自己作幌子来打压白家,为了不找麻烦,忙道:“多谢太后娘娘为奴做主。奴家的夫婿既然无情,奴家也不愿委曲求全;恳求太后娘娘令白家赐奴休书一封,从此与白三郎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她这番话既大事化小,又将自己同白玉沉的干系撇清,从此以后,太后再看不看得上白玉沉都不关她的事了。   此话在孝太后耳中听来,却又是另一番感触:“他若无情你便休,倒是位刚强的女子。听闻你们不曾拜完天地,便不算过了堂,你还是个待嫁的清白闺女,何须要一封修书辱没自个,哀家就替你做个主,拟旨解除两家婚事,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阮鲤一听大喜过望:“奴叩谢太后圣恩。”   太后笑道:“太傅家未能得你这个新妇,那是他们没得这个福分,京城之中不晓得多少贵公子翘首以盼。哀家欲新筑紫垣台,将旧殿更名为东莱殿,以合紫气东来之福祉;月底哀家将于东莱殿举办琼华宴,你也一同前来,到时相中哪家公子只管说来,由哀家为你做主。”   阮鲤微愣,口上称谢,心里却隐隐闪过一丝不安。   出宫的时候阮鲤一路在想这件事,酷暑当头,加上心绪起伏,禁不住热汗淋漓。她取出绣帕擦汗,一阵风吹来,帕子飘落在宫门偏门前的青砖地面。   一行人从正门走过,宦官柔细的嗓音急促而小声传来:   “宁大人,御史大夫说有强盗闯进了他的宅院,要马上求见太后,不可耽搁啊……”   “让他等着。”   说话的郎官声音幽沉冷郁,如胸腔中有丝弦泠然共鸣,魅人心魄。   他健步如飞,恰与蹲在地上的阮鲤擦肩而过。   阮鲤俯身捡拾手帕,听见声音立刻抬起头来,那行人已去得远了,走在前面的那人身长颈直,在风中只见紫袂翩飞的背影,有些隔世般的朦胧感。阮鲤感到一阵阵的糊涂和迷茫,想到今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想到父亲和石凌烟,脑海里一片昏乱,便也没能细想。   她默默地回过头,朝宫外走去。却未能看到在与她相背的方向,烈日如焚,紫衫青年逆着强光,抬起白玉般精琢的手遮挡光芒:   ——在他修长晶莹的手指上,一枚璀璨炫绿光点正自闪耀。   ……   一行人回来,石家人忙着回府去挑选办喜事的吉日,石凌烟留在阮宅。她尚沉浸在三品诰命夫人的喜悦中不能自拔,见阮山虎疲惫不堪,忽然想起他是自己的丈夫了,忙使唤奶娘去倒茶。   奶娘不情不愿地把茶放在桌几上退下了,石凌烟不悦地盯了她一眼,心中盘算作为自己作为阮家主母,明日要去账房要求添两个可心的仆婢,最好能将账目一并接管过来。   她给阮山虎斟了一杯茶,羞涩道:“夫君累了罢。”   阮山虎把手从额上取下来,档开她的手:“一切都遂了你的意,现在可以将东西交出来了吧?”   石凌烟脸色一阴。   昨日白天,她来送礼原只想借机同阮家攀好关系,阮家因为大婚较为忙乱,她便趁乱进了阮鲤的书房,原想翻翻阮鲤的东西,却在火盆里发现一片未烧透的手札。阮鲤赫然在手札上写着,承平六年,孝太后杀仲元斋于猎田。   这不是诽谤太后的重罪吗?石凌烟觉得这片手札有用,便想偷偷藏起,但白天带在身上不保险,便将它藏入了书房窗飞檐下的石头缝隙里,想等晚上再来取。   晚上石凌烟再来阮家书房,却遇着了醉酒的阮山虎。原来阮山虎因为女儿预言成真心情低落,对着亡故的妻子画像喝酒,石凌烟却以为阮鲤已经顺利嫁入白家,心中妒忌,看到酩酊大醉的阮山虎,她动起了心思:阮鲤,你做得太傅儿媳,我便做不得司隶夫人了吗?   她便走向了阮山虎。朦胧迷糊中,阮山虎以为走来的是妻子苏氏,便抱起石凌烟去了就近的西厢……   醒来后方知大错铸成。   见阮山虎有不肯认账之势,石凌烟提起阮鲤诽谤内宫之罪,拿来要挟阮山虎。   阮山虎叹气:“如今你已成了阮家的人,阮家出事难道不是你的事?那物不应留存,当速速销毁才是。”   石凌烟淡笑:“夫君这话未免太见外,既然都是一家人,暂放妾身处又有何妨,东西传出去不安全,妾身先代为保管。阿鲤性子毛躁,更易惹出祸患。”   说罢见阮山虎怒相,又不忘淡定地低头剔弄指甲,复又再看一眼阮山虎:“如今妾身已是三品诰命夫人,有上书言事的资格了,夫君说话千万小心。”    ☆、引狼   017   阮鲤仍存有说服父亲的心,找了阮山虎许多次,均被他拒之屋外,或是推说公务繁忙,匆匆地到官署里去。阮鲤不肯放弃,这日趁他休沐日又来找,却只有石凌烟在里屋。   “不必找了,你爹不想见你。”石凌烟捧一碗燕窝羹斜倚在红木太师椅上,两个新买的小丫鬟左右给她打着凉扇。   阮鲤视而不见从她面前走过,找遍每一个房间,果然没有父亲踪迹。石凌烟冷哼一声:“没规没矩,难怪连亲生父亲也不待见你。太傅家怎能看得上你这样的儿媳,算你运气好,遇着太后封赏我,连带赐你解除婚约;要是过了门再被白三郎休出去,还不知多难堪。”   阮鲤前世便知晓石凌烟是这样一个人,故而她此刻态度大转变丝毫不奇怪,反而她如此淡定倒使得石凌烟不能淡定起来。她换了个姿势坐,从鼻腔里冷笑出声:   “如今我是你的主母了,你不称我为母亲,总该要唤一声夫人吧?”   阮鲤找不到父亲,正准备要走,听见石凌烟这话骤然回过头来,已经伸出去的一只脚又收进了门槛里。   石凌烟一边说,一边弹了弹那清水蓝的绣花齐胸袄裙边缘,从上面摘下一粒灰尘,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皮看着阮鲤,目中流露出一丝挑衅。“春华,按照规矩,姑娘向夫人问安,应当怎么做?”   那新买的两个小丫头让她取名唤作“春华”“秋实”,都是极精明的人物,见这些日新主母不光从老爷处得了账房账册,掌起了财政大权,又接管了后园人事调动的权利,引进了石家的老妈子,又把奶娘贬去了后厨;知道这位新主母得宠,便顺着她意思接下去:“应当磕头,敬茶,叩拜母亲。”   阮鲤脸上的愠怒之色令石凌烟很是满意,又继续悠悠地说道:   “阿鲤,虽然你自小没有母亲教养,也没读过什么书,但毕竟咱们阮家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门第,你如此地没有规矩,出去怕伤了老爷的脸面。我既然做了老爷续弦,就应当担负起主母的责任,把这规矩好生地给你教上一教。以后早晚要来同我与你爹请安敬茶,行四跪之礼。”   石凌烟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屋外一声脆响:“你好不要脸,忘了怎么进这个门的吗?要不是你死乞白赖缠上咱们老爷,你也配做咱们阮家的夫人,让小姐给您叩头,先瞅瞅自个德行!”   石凌烟脸色大变,气得站起来往门外瞧去,只见四喜穿着粗麻布衣裳,端着晒豆子的簸箕,气冲冲地站在外头。“三小姐,别听她的,您跪不着她,咱们走!”   春华立刻出门去:“敢对大夫人无礼,你活腻了!”扬起手便要教训四喜。   阮鲤一把捏住春华手腕,目中射出两道冷电。她不言不语,春华的手却骨骼嘎嘎作响。   春华疼得像脱臼一般,冷汗从背后冒了出来,知道这三小姐决不好惹,顿时怂了下去:“小姐饶命……”   阮鲤松了手,春华像一条泥鳅慌忙逃回石凌烟身后。石凌烟原想再出言羞辱,却见阮鲤恶形恶相,眼中露出几分杀气来,不由得顿时心里害怕,虚张声势地挺起胸脯:   “你!竟敢动手打人!你还敢打我不成?”自己如今是三品诰命夫人,要是她敢动自己一根手指头,她就要闹个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让她背上不孝不敬之名身败名裂!   “为什么不敢。”阮鲤冷恨地盯着她,忽然笑了,笑得石凌烟心里犯怵,她一字一句道:“石凌烟,我杀你的心都有。”   石凌烟骇然,瘫软在椅子里。春华秋实想不到三小姐不光是个练家子,还兼带性情如此凶残,眼中均露出害怕的神色。   “三小姐,您是前途无量的人,犯不着和她们牵扯!”四喜放下簸箕,轻轻地拽着阮鲤衣角,小声地道,“奶娘连夜给您赶做了新衣裳,一会儿宫里的轿子就要来接人了,快些地去吧,您一定会有个好前程!”   阮鲤这才想起,今日是受孝太后邀请参加皇宫里面举办琼华宴的日子。这些天她日夜忧心如焚,竟忘了这事。   看看四喜身上穿着打补丁的衣裳,不由得一阵心酸,奶娘代为管家的时候,何曾亏待过这几个贴身丫头半分?如今石凌烟在家中得了权,便处处整治她的几个贴身人,不知父亲被她灌了什么迷汤,如此地由着她胡来。   “三小姐,您快去吧,晚了耽误时辰不好!”   四喜和一同被贬到后厨的三元、奶娘一样,都盼着阮鲤能够得到孝太后的喜爱,却不知阮鲤一心只想离开洛阳。   摸了摸四喜连日消瘦的脸颊,阮鲤回头盯了石凌烟一眼,转头离开。   四喜目送她出了垂花门,站在门口擦眼泪,想起还有绿豆在簸箕里没有晒透,正要去搬,忽然一只脚伸过来,用力地踩住了簸箕,四喜的手指被夹在地缝中间,疼得眼泪直往外冒。   四喜狠狠抬头,对上石凌烟和身边连个丫头小人得志的脸。   我是三品诰命夫人,治不了那死丫头,我还治不了你这小贱婢!石凌烟一抬手:“来人,拖下去先打五十板!”   阮鲤坐在进宫的马车里,一路心事重重,不觉已到了宫苑。   在外宫等候了两个时辰,进入重重禁宫。东莱阁建在御花园东面,依太清池临水而建,日落时分,清风徐来吹散酷暑,宫女们沿着太清池点起灯火熏香,星星点点,宛若仙境。   孝太后坐在主位的长席上,右边依次坐着内宫众官,左侧坐着面带病容的安乾公主,安乾公主乃先帝的吴美人所生,同当今皇上一母同胞。此刻她垂首低眉,显得十分柔静。   殿阁下面分列坐着从宫外请来的清客名流,清一色均为洛阳城中的年青才俊。   阮鲤坐在安乾公主旁边,孝太后的目光扫过全场,经过阮鲤时,见她虽然绝代美貌,却穿着很低调朴素的淡蓝衣裳,并无半丝与日月争辉之意,眼中似透出几分赞同,眼光缓缓地滑过了她。   今日孝太后带着雍容的凤冠,流沙金的霞帔罩着姹紫嫣红牡丹罗裙,显然是全场的焦点,时间像在她身上停止了流动,在她身上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她笑容楚楚,举杯祝酒:   “先帝爷开国立号时,定下每年在凤凰台举办一回琼华宴,款待天下贤能名士;他一生求贤若渴,礼贤下士,哀家时刻不敢忘记他的恩诲。这一杯酒敬先帝爷,祝大魏国运永昌,万世太平。”   众人纷纷起身跪祝。   孝太后又道:“这是你们年轻人的盛会,哀家老了,不能一辈子辅佐皇上,这未来的天下,还要倚仗你们辅佐贤治盛世。”   她这样说,使得一些满怀抱负的青年们心潮起伏跃跃欲试;然而,也有一些青年坐在席上神情凝重,显得并不那么愉悦。   阮鲤看得通透。如果真的是为皇帝选拔人才,为何要宴会不到皇上。   孝太后举办这场宴会,名义上说择贤,但是来的均是一些五官俊朗面貌端正的青年男子,其实她不过是为自己挑选男宠罢了。   只是她没想到孝太后会真的邀请自己来,也许她此刻已经起了撤换仲月言的意思,想要将父亲阮山虎提拔接任仲月言,故而对自己也格外亲近拉拢。   阮鲤感到很焦虑。倘若父亲真是那么容易被收买的人,前一世也不会死在孝太后手里了。   果然,宴过半巡,孝太后便借口观摩作品,邀请了一些擅长丹青的年轻人移驾去殿内。留下的安乾公主便代替她接管了宴会。   阮鲤看席上众生百态,一些没能被太后立刻看中的年轻人满腹绯怨,怏怏地看向那夜色中金碧辉煌的殿堂;有的人既怕被太后选中遗臭万年,又怕得罪太后,只能装疯卖傻埋头豪饮;也有人面露鄙夷之色,更甚者拂袖而去。   就在这群人中间,有一双很恶心的眼睛隔着酒席盯来,色眯眯地粘在阮鲤身上,令她如坐针毡。   ——御史大夫薛康。   薛康进宫原本为参奏而来。   就在前几日,中尉仲月言以薛康在家中扩建的观景楼高度超过管制,阻挡了北军望楼的视线为由,派出军队冲入薛府,强行拆除了他的观景楼。薛康暴跳如雷,立刻就回来跟太后姐姐告状。   可是姐姐的态度不痛不痒,虽然对仲月言不满,但只答应暂时罚俸,这给睚眦必报、一心要置对方于死地的薛康打击不小,他原打算软磨硬泡再煽风点火,勾勒点仲月言背后非议太后的罪名出来达到目的,却被姐姐拖来吃酒。没想到几杯酒下肚,他的怒火真的消了一半,因着对面席位上,竟然坐了个如此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阮鲤坐在安乾旁边,眉若远山,目似秋水,端的一个绝代佳人;她偶尔抬起头来敬酒,那清媚潋滟的眼神就像天上飘下来的一丝羽毛,将他的心火撩得痒嗖嗖的。   薛康咽了咽涎水,借着酒劲,腆着脸,走过去挤开了安城县主,坐到了阮鲤和安乾中间。    ☆、宁绝   018   薛康腆着脸凑过来,假装斯文地问阮鲤来历。   阮鲤深知薛康是个声色小人,虽然无耻至极,但碍于孝太后,也不好得罪他。“家父乃司隶阮山虎。”   “阮山虎那老棒子有这么漂亮的闺女儿?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薛康叫起来,边上安城县主嫌恶地投来一眼,敢怒不敢言地往旁边挪去。   阮鲤见他眼冒淫光口泛恶臭,心中嫌恶至极,一边朝安乾公主的席上挪了挪,一边道:“小名阿鲤。”   “哦,阮阿鲤,阮家阿鲤,”薛康喃喃咀嚼这个名字,愈发显得色迷迷,硬是把酒杯凑了上来,“阮家阿鲤,来,给本官香一杯。”   他本来要说“香一个”的,但香字出口,看见阮鲤后面安乾公主冷目低垂的神情,才稍稍收敛些。   阮鲤大感糟糕,上辈子和他没什么直接交集,这辈子不知怎么竟然招惹上了这条恶狗,正犹豫间,薛康那油腻腻的手竟然摸了过来,放在她的膝盖上。   阮鲤立刻接过他的酒杯,假装吓了一跳,拿起来的青铜酒壶全洒在自己襦裙上。她立刻站起身来退到后面:“失礼了!惊扰了御史大夫,奴这便去换一身。”   她急匆匆地退出去。   不料,越是想要逃出去,就越在偌大的宫里迷了路,阮鲤疾疾地在前面走,却听见后面薛康醉呼呼的嚷嚷:“小娘子?阮阿鲤!”   他竟然追出来了。眼看隔着两道游廊假山薛康就要过来,阮鲤加快脚步,一头扎进了假山后面的草丛。   薛康□□腾腾地追过来,问遍了守卫宫人,也没找到阮鲤的影子,顿时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恶狠狠怒道:“把这御花园翻过来,也要寻着你个小娘子!”便匆匆地跑出去。原来他倚仗姐姐的权势常常出入禁宫,甚至淫褥了不少宫女,宫人们均敢怒不敢言,他便愈发无法无天。   阮鲤听见声音渐渐地远了,又稍稍在原地呆了会。她蹲的草丛种满鲜花,牡丹花期过了,现在开着一片红掌,头顶有一颗巨大的老合欢花树,玫红淡粉的羽形花冠开满了枝头。   她确定薛康走了,方要脱身出来,又听不远传来脚步,连忙缩回身子。   从太清池的方向来了两人,说话声渐渐清晰:   “……得了一把好弓,白石之力方可拉开,我却不信;凤棠若拉得开那样的弓,去年校场比武怎么会做我手下败将嘛!”   说话的青年将军身形高大英武,个头十分显眼,虽然天色昏暗,但凭着声音和轮廓,阮鲤认出他乃虎贲中郎将陈超,陈家在洛阳算豪族,他几个叔父都在先帝手下做官,还有一个做皇后的姐姐。虽然现在皇帝还未亲政,但上一世孝太后垮台,陈家立刻作为功臣得到了皇帝的重用。   方才在筵席上,陈超显然是众多才俊里头很夺目的一个,连素来没什么表情的安乾公主也会不时地趁饮酒之际,偷偷地朝他的方向瞥上一两眼;但陈超却是喝得最放浪形骸的一个,阮鲤记得他一边喝一边呕吐,最后酩酊大醉让人搀了下去。   现在看,他倒是口齿灵活脑筋清楚,一点醉意也没有。   陈超旁边的紫衫青年提了一盏穗子宫灯,光线暗暗地照着陈超的将官铠衣,他听了陈超这话未见有什么言语,只有一声笑,轻轻悠悠,像是从风里传来。   紫衫青年身材颀长,站在陈超边上身高竟也没有被比下去,只是穿着绸衣在晚风中翩然飘荡,看起来比他单薄许多。   阮鲤看这个轮廓气韵,感觉说不出的熟悉。   这时,陈超在池边停住了:“无后兄笑是何意?是不信我有开白石弓之力,还是不信我胜于凤棠老弟?”   阮鲤猜那人此刻大概在笑而不语,所以陈超愈发生气,转过身来道:“这便给兄演示演示!”说着便向阮鲤走来。   阮鲤大吃一惊,连忙往假山后面缩一些。可是陈超正是为了证明自己力大无穷,打算搬起这块假石头。   眼看他走到假石前面,阮鲤整颗心悬到嗓子眼,陈超停住了,“哎呀”一声。阮鲤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正在惊慌,听他又转过身去,对那紫衫人道:“我腰牌怎不见了?”   “什么腰牌,何时丢的。”紫衫青年走来,空灵的声音似曾相识。   “郎署腰牌,或许就在刚刚丢的,你帮我找找,我看不清了。”   陈超有些发急,令牌丢失不打紧,丢在宫里才麻烦,加上他方才在酒席上豪饮,就是装醉此刻也真有些头晕目眩了。他转过身子走到湖边,扶着一棵柳树大声呕吐起来。   阮鲤屏住了呼吸。这两个人不知来历,如果发现自己,也不晓得会不会出卖给薛康。   别过来,别过来,她在心中默念。可那紫衫青年却一步步走来,愈来愈近。   他原地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阮鲤刚松一口气,突然,他又猛地回了头。   阮鲤捂住了自己口鼻,强行抑制呼吸。   对方将灯笼提高了些,淡黄的灯光照映下,一两朵合欢花悠悠从枝头飘落在他肩上。   缓缓接近,紫衫青年弯下腰,拾起草间的腰牌。   突然,他发现面前有一双素花绣鞋,顿时抬起头来,同阮鲤打了个照面。   灯笼一举,流光迭影,冰雪面庞,青年蔼然斯文的五官柔和宛若软玉温香,可是目光对上,阮鲤却如同被命运之手扼住了咽喉。   是他!   耳边,仍有隔世的魔音回荡:“背叛我的人都得死。”   不能呼吸,无法呼吸。   震撼、恐惧、吃惊、颤栗……种种感觉,如枪林箭雨般冲击着头脑。   面对前世的“主人”,阮鲤捂住了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   被这个人注视着,纵然他目光细润无声,她也犹如于冰雪深处见刀光,瑟瑟发抖,不能自己。   他漆黑孤冷的眼睛看不出一丝波动,甚至能够使人产生一种他什么也没看见的错觉。   好像他只是很平静地在假山前面,蹲了一小会儿。   “这回碍事了,要是真丢了腰牌,明朝回郎署又得让那姓向的啰嗦,”陈超吐完,转过身来道,“你那边有没有?”说着便要找来。   紫衫青年站起来,回转身,手心里垂下一物:“在这里。”声音空幽沉郁,毫无起伏。   “嗳,给劲儿!”陈超抓回来攥在手里,“掉哪儿了?”   “路边。”两人说着,拱门中光线大亮,一行带着火把的宫人走来,中间簇拥着薛康,他又回来了。   薛康看见人影,以为找到了美人,先是大喜,拿着火把仔细一照,又沉下脸:“陈超,宁绝,怎么是你们俩?”   陈超向来不待见薛康其人,冷冰冰地拉下脸。紫衫青年朝他一揖:“薛大人。”   薛康的眼珠子滴溜溜在他脸上转了两圈,问道:“你们两个看见一个穿湖蓝裙裳的美人过去了吗?”   薛康这色胆包天的东西,早听说他宫人都敢染指,今夜居然敢在皇宫打着火把找美人。陈超欲作怒色,却被紫衫青年拉了一下衣袖。   陈超捺着火气道:“薛大人,内宫到处都是皇上的美人,你找哪个娘娘应该去问内廷,我们不是侍奉你的宦官。”   薛康一听,忙换了副嘴脸笑道:“误会误会。本官说的美人是阮家的女儿,不是那宫里美人。本官与你们同朝为官,可不要闹出如此大的误会。”说着引人匆匆地去了。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陈超冲着那背影骂了一句,“你刚刚拉我作甚么,我想跳起来打他。”   “走罢。此地过了戊时便有宵禁,十二道宫门皆会关上,我们还是迅速离开为好。”   阮鲤留神地听着,又听他道:“子越,我们该往哪道门走?”   “你被薛康那条狗吓糊涂了?我们来的时候走哪个门就走哪个门啊。”   “天黑,有些路盲。”   陈超不耐烦道:“右手边第二道门跟我来。”“那过了此门呢。”   陈超更吃惊:“奶奶的,你没喝怎么比我还醉,穿过武睿门直走,就是阊阖门!”   那轻若蝉翼的笑声于风中飘远:“明白了。”   阮鲤暗暗记在心里。待他们走远,忽然才感觉到,他方才那些话,像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不由得蓦然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有点晚,但终于写到了宁的部分~新副本开启咯 很感谢大家一直陪着我,你们的评论是我码字的动力,谢谢啦,鞠躬~ ☆、追踪   019   夜里,阮鲤回到府上,惊魂未定。   为什么会在此处碰见他?不该是他,不该这么早,他至少要等到承平七年才会出现;此刻却整整提早了两年。   听薛康那样喊他,才知晓他真名原来唤作宁绝。   上一世,她在逃出刑场后投入了他门下,一直以来都叫他主上,从不知他的来历和身世,只晓得他有宫里背景,同朝廷里的人搭得上线;至于是那一条线,她就无从知晓了。   宁这个姓氏听起来,也格外地熟悉。   整夜无寐。   翌日,阮鲤又去了东观,将京城里所有姓宁的人家,全部翻查了一遍。   很快,一个名字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中散大夫宁预。   宁预,父亲宁禄原任先帝先帝奉常,列九卿之首。宁预为宁氏族系嫡长子,却在三十岁时因其弟宁坤侵占公田而失爵。后承平二年,宁预又因参与文官联名检举廷尉薛康而导致反诉,同其三族被诛。当时此事牵连许多谏臣,被斩首抄家者无数。   正是后来人们口中所称的“承平之祸”。   阮鲤如有所思,忽然紧张地翻到记录宁氏一族被处死的记录上,在承平之祸中,被斩首的宁氏成员有:   宁预,字有兆,中散大夫;腰斩于市;   宁非,字伯达,宁预长子,侍中;腰斩于市;   宁鹏,字仲翔,宁预次子,议郎;腰斩于市;   ……   阮鲤反复查阅,却并没有在其中发现一个叫做宁绝的人。   他倒底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再翻找其他的资料,本朝并没有关于一个叫做宁绝的官员记录,一般说来,四品以下的京官和外官很少会被立刻记入史册,或许史官还没来得及写。   关于这个人的来历线索,又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刚刚浮出云层,又悄然无了影踪。   心慌不定中,听得馆阁外脚步声移来,她正想躲藏,却发现是明月光。   明月光见到阮鲤,向外看了一眼,并无人过来:“你不该来这里,最近此处增加了看守,进出不大安全了。”他以为阮鲤是来找他的。   “你不也来了吗。”   阮鲤说完,就发现明月光身上穿着官服,观其制式,看来他已经进入了兰台,而且升任六品的书务官了。   原那白玉沉逃婚之后惹怒父亲,白廷渊一直不允许他回家,他便暂住在景仁堂边上的一处小院里,同明月光也有过几面之缘的接触。白玉沉发现明月光对于经传注释方面的一些见解精到,便特地举荐把他从东观调入兰台做自己的助手,负责《大魏新书》经部的勘误校对。   明月光是为了《大魏新书》而来东观查阅资料,这一回他进入得光明正大。   门口有人经过,明月光站过来一些,官服下摆遮住了蹲下的阮鲤,他拿起一册书随便翻看,很自然地同巡检的小吏打招呼。那小吏转了一圈没什么异常,便走了。   “白侍郎要我转告你,小心石凌烟,此女心术不正,”明月光停顿一下,“另外,他同你说声抱歉。”   阮鲤想起若不是那日自己假说派人追杀明小刀,激得白玉沉逃婚,便有些愧疚之意:“你帮我转告他,该是我对不起他才对。”   “啪”明月光合上书册,从她身边走向另一个书架:“你自己见面告诉他吧,我已经不在景仁堂了。”   不住景仁堂了,哪在哪里?阮鲤诧异地站起身,跟在他身后。   《大魏新书》的编纂事务辛苦繁重,明月光常常要修书到深夜,天不亮又要起来赶赴兰台,于是白玉沉替他申请官署分了一间临近的兰台的小宅,他便搬出了景仁堂。   “听说你要离开洛阳。”白玉沉随手拿起一卷书展阅,忽然漫不经心地问道。   阮鲤是有这个打算,可是除了父亲没告诉过别人。“你听谁说?”   “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些日,阮司隶在城中大肆采购,装配车马。”   阮鲤怔了怔,难道,父亲也还是愿意随自己一同离开的吗?   “走了也好。”听见明月光这样说,她又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脸上仍看不出什么情绪,淡淡道:“京城是非太多,终究不能成为故乡。”   整个洛阳都知晓白玉沉逃婚,这当然是一件很丢脸的事,虽然明月光很委婉,但阮鲤知道城中免不了有风言风语戳着她的脊梁骨,如此地离开,绝非光彩。可不管怎么样走,只要能远离洛阳这是非之地,在她看来都是好的。   那他呢,他也觉得,自己离开很好吗?   阮鲤怔然地望着他,忽然意识到,他刚刚那番话,掺杂了一点点告别的意思。   明月光那边态度似无不可,但对石凌烟来说,要离开洛阳,等于要了她的命。   这几日,石凌烟眼看着阮山虎派出管事们变卖田产,催收旧债,大批回流现银,并将碎金铸成元宝,她总有些心神不宁。   她和两个丫头站在窗口看院子里下人们把沉甸甸的铁木巷子搬进库房。春华惊叹于那些箱子的规模和数量:“老爷这是打算搬家么?”秋实喜滋滋地道:“怎么会,老爷官拜三品,家大业大,秋天收些钱谷子回来不是常有的事儿!”说罢讨好地看一眼石凌烟。   石凌烟不言语,狠狠地攥紧了绡丝双面绣芙蓉的帕子。   这架势,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阮山虎打算告老还乡。他这是怎么想的!   他是三品司隶,正值壮年,还有机会升二品,甚至一品大员;连岳姨妈都说将来那北军中尉的位置是他的,他却要急流勇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这么做这说得过去吗?   自己才当上三品诰命夫人,还没有过足富贵荣光的瘾,他想辞官离开洛阳,门儿都没有!   她恶狠狠咬紧了牙关。   ……   那一晚,阮鲤做了个梦。   梦里风声呼啸,她望向前方,那里有一抹黑色的影子。风雨中男人离她很远,隔着茫茫的雾气,阮鲤却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雍容沉郁的微笑,和手上扳指的淬绿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选择九点更新是因为喜欢吃饱饭以后葛优瘫一会儿再写字~(手动dog脸) 感谢收看,明天还是会按时更新的 ☆、收买   020   八月,朝中爆发了一件大事。   御史大夫薛康上奏,指控中尉仲月言其同西凉有书信往来,太后着廷尉府严查,果然在其府中搜出证据,加上有家奴告密,人证物证俱在,一时间震惊朝野。   薛康向皇帝太后主张处斩仲月言,司隶阮山虎同八营校尉立即上奏,认为如此定夺过于草率,应当再次查证核实。   孝太后将仲月言打入褫夺官职,打入天牢,着副将暂代其职。   北军换帅,将士人心惶惶。士兵中传言仲中尉入罪,皆是因为得罪了御史大夫薛康的缘故,军中上下流言纷纷。   阮山虎戎马半生,让这件事彻底寒了心,阮鲤的话一步步的应验,更使得他确信女儿的预言没有错,也更坚定要离开洛阳的心。   没多久,他便向朝廷提交请辞奏折,推说自己伤病复发,不再适合当任司隶一职,请求解甲归田,并举荐其部将杭幼川继任。   办完这件事,他命人准备马匹,兑换钱粮,将金银大半在票号中换成了方便携带的银票,准备让到了和东莱郡临近的北海郡换成现银,再返乡购置田产。   这日傍晚,阮山虎正听几个管事报账,石凌烟从外面进来了。阮山虎让管事们都先出去。   石凌烟虽然拿到了账册,可是所有的管事都仍然只听奶娘和阮山虎本人的话,她等于在后院被人架空了,可见阮山虎防着自己。此刻她冷笑:“用不着让他们躲妾身,妾身知道老爷要干什么。”   阮山虎本不想同她多说,只道:“你放心,我会把你带在身边,等那边安顿好,朝廷的批复下来,我们便举家迁回东莱。”   阮山虎在洛阳有不少积蓄,回到老家,仍然可以保证阮氏家族的富贵兴盛。   石凌烟听了,却瞪红了眼睛:“妾身不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们如今在天子脚下最繁华的地方安居,您做着皇上器重的大臣,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东莱那种鬼地方?”   “这也是为了阮家的将来考虑。朝野风云变幻,时势难料,不如先退的好。”   “我不退!”在京城,可以做三品诰命夫人,可是去了东莱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没有半个亲戚,这样的生活还不如死了!想到这里石凌烟的声音渐渐有些疯狂:“我爹娘都在这里,我很是她们毕生的希望。老爷,倘若你要毁掉妾身的希望,那妾身也不会让您看到一丝希望!”   对阮山虎来说,妻子手里有阮鲤的手札残片,本已是一块心头随时爆发的炸药,又听她言语含有威胁,不禁勃然大怒,扬手给了石凌烟一巴掌:   “阮家没了,还有你吗?别忘了,是你自个挤上了这条船!”   石凌烟捂着火辣疼痛的脸颊,趴在地上,痛恨的泪水顺颊流下。你们都见不得我好过,那你们也休想好过!   ……   自从退婚事件过去后已有快一个月,加上朝中连续发生大事件,现在满城都在讨论仲家倒霉,北军换帅之事,白家那点丑闻便很快地被人遗忘。   白夫人姜氏一直想念儿子,虽然老爷白廷渊仍然不准白玉沉回家,但通过大郎白玉谨的暗中襄助,她也得以给白玉沉传递一些书信和金钱。这日白玉谨不在,姜氏又对着白玉沉用过的一些书房旧物睹物思人,看到其中一个竹筒流水的玉石砚台是小儿子爱不离手的把件,便忙用锦缎包好,差人拿去景仁堂交给白玉沉。   老管事闫安返乡养老了,临走推荐了自己的侄儿闫春接任。闫春人勤快伶俐,会看颜色,很快便得到后院主子的赏识。姜氏把东西交给闫春,又翻出荷包,将一锭碎银交给他作为打赏:“东西一定要亲手交到三少爷手里,此事万万不可让老爷知晓。”   闫春连声称是,揣着东西出了后门,他东张西望,从朱雀大街一路窜到南边,经过了葫芦巷却没进去,却串进了同化街的一家当铺。   没多久,他从当铺里面出来,腰里已经鼓鼓囊囊,却不见原先那个锦缎包裹。闫春又走了一段,折进了药铺。药铺老板一瞅他的方子,露出又嫌恶又害怕的神色:   “你快走吧,开不了这个药。”   闫春急得冷汗都出来了:“老伙计,给您这个数。”他比划了下三根手指。   老板催促赶人:“不是不想赚您的钱,是不想要您的命!再说最近官府严查,宫中禁药,哪个敢随便开给您?”   老板和闫春所指的药,正是五石散。   原来闫春那次跟随主子从宁宅返回,白太傅要他销毁雪鹰赠的药,他见这药物乃宫人所用的极品,便也想试试那五石散飘飘欲仙的感觉,一试之下便上了瘾。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便经常小偷小摸拿一些白府的东西出去典当,然后拿钱买药。   然而近些日子廷尉府突然开始严查,说是民间禁止私配丹药,寻常的药房皆不能再配制五石散,只有经过官府许可的道士丹士们,才能够调制求长生的药。   闫春的买不到五石散,揣着的银子又沉重,背在身上全身发痒流冷汗,简直痛苦折磨,他的药瘾又上来了,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脏。他哆里哆嗦地扶着墙,在一家酒楼门口慢慢坐了下来。   “五、五石散……”闫春有些神志不清了。   跑堂的出来驱赶:“哪里来的花子,滚滚滚,别碍着咱们家生意……哎这位爷,您里边请,打尖还是住店呢?”   那人挨着闫春,半蹲下身:“小兄弟,你在找什么。”   他的身上有一股令人迷醉的香气,如梦如雾,令人颠倒,闫春闻到五石散的味道,立刻像闻到肉味的饿犬为之一振,直起脖子眼睛地来仰望他。只见那人缓缓地站起来,如雪峰般高耸挺立,丝绢般的银发直垂到腰际。   ——雪鹰。   京城的醉仙楼坐落在同化巷,以自酿的好酒闻名,这些日引进了一批西域舞姬招揽生意,故而生意火爆。此刻悠扬胡笳从大堂传来,伴随着舞姬的鼓点步伐,喝彩声此起彼伏。   二楼的包厢里,一个身形魁梧的年轻人站起身,叫了一声“好”,声音亮如洪钟,他随手取了一张银票丢给小二,令他下楼转交;那胡姬接到赏银,直朝楼上看来,连着为他旋转起舞,眼送秋波往此处抛,惹得楼下的看客纷纷羡艳侧目。   那年轻人正是虎贲中郎将陈超,一曲舞罢,他放下竹帘,坐回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今日他心情正好,大有豪气干云不醉不归的兴致,举杯道:“来,恭喜无后兄新任左署郎,日后咱们兄弟齐心,没有办不成的事!”   包厢另一面临着同化街,宁绝身着紫衣倚栏长望,楼下人流熙熙攘攘。听见陈超的话,没有回头,轻轻地一笑道:“子越,我还没有进郎署,你的接风宴太早了。”   “你太不够意思了,这都板上定钉的事情,朝中传遍了;你在黄门消息灵通,别说你事先不知道。”   陈超自饮自酌了一口,哈地吐出一口气,醉仙霖这酒果然名不虚传,又说道:“你听说了吗,朝廷着廷尉府到处搜查仲府通敌谋反的证据,连门口的叫花都拉进去审问,薛康这一回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仲月言往死里整。”   宁绝把目光收回来,微笑听他说下去。   “哎,你说仲月言完蛋了,谁会接替他的位置?我觉着一定是司隶阮啸天。”陈超三杯酒下肚,话越来越多,“太后最近使劲拉拢他,八九不离十了。唉!”   他最后一声“唉”,是叹息朝廷里全都是太后的人,连先帝爷的将军也不免折身其中,看来朝廷里最后一个傲骨铮铮的铁汉子,只剩下他陈超自己啦。   小厮上来添下酒菜,又出去了,宁绝微笑垂眸地听他发牢骚,忽然轻轻插了一句嘴:   “你听说了么,三天前,阮山虎已向皇上太后提交了辞官的折子。”    ☆、大火   021   陈超意外之情溢于言表,屁股都离开座位:“真的假的?”   宁绝笑而不语。   陈超慢慢坐回去,万般地不解:北军乃京城军队精锐,人才济济,八营校尉里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做中尉,包括他自己——虽然看不顺眼薛氏一族的跋扈,但是中尉一职他还是很有想法的,这个阮山虎是不是脑抽了才会拒绝这样的好差使。“你说这个阮啸天,为什么他都要升官了,反而却要走呢?”   宁绝整了整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阳光斜照入二楼,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清幽的薄光,那对手像是工艺品般地剔透明亮。他搭上阑干,居高临下地朝街上眺望。   一阵嘈杂声传来。陈超被吸引,也凑过去:“发生什么事?”   宁绝不语,眼睛看着楼下。酒楼门口,跑堂的正同一穿着体面的下人拉扯争执,这时,一名白发武士朝他们接近。   陈超探头:“那不是你的护卫雪鹰么,另一人是谁?”   宁绝看着雪鹰与人交谈,声音沉静平缓地道:“他叫闫春,是太傅府里的一个小厮。”   “哈,这你都能知道?”陈超诧异于他的神通广大,随他朝闫春瞧去,“那你知不知道我纳的几房漂亮小妾都姓什么?”   只见闫春没说几句,便开始对雪鹰点头哈腰,雪鹰从怀中取了一物给他,他竟如饿狼般接在怀中,跪地磕头不止。陈超不禁叹道:“白太傅倒是个清角儿,可惜不如我爹治家森严,也生不出我这么像样的儿子。”   他只顾唠叨,却没注意到自己说“白太傅”这三个字时,宁绝极淡的笑容中,掠过的一丝鄙夷。   雪鹰送走了闫安,他已成功用五石散收买对方成为自己的眼线,这时他仰起身子,朝楼上的宁绝微微点了点头,肃穆的神情里含着恭敬。   宁绝露出会心的微笑,雪鹰一转身,罩上斗篷兜帽,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有人敲包厢的门,是方才陈超打赏的胡姬,碧蓝眼,水蛇腰,赤脚踩着鼓点走进来,一双妖娆的眸子含着热辣的光芒,原来是冲陈超这样的贵人亲自谢恩来了。   陈超原本只一时兴起,没想到真的撩中美人,那胡姬缠上身来,无奈只好又给了一张银票,那胡姬却还不肯走,蹭着他的大腿便坐了上来。陈超顿时有点求助地看着宁绝。   宁绝面含微笑,款款注视,仰头饮干了一杯酒,那胡姬一时间愣住了。   她接待过的达官显贵文人骚客均不少,却没见过这般潇洒神秘的人,又见他紫衣瑰丽笑容迷人,举手投足都似比别人高雅些,猜想他身份不凡,便离开陈超,朝他怀里投来。   宁绝凝神注视的却不是舞姬,他眼睛如此焦灼,却盯在那外面街道边的一家当铺上。突然,他捕捉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信息,立刻伸手将眼前障碍拨开,拔腿便走。   那舞姬正恍似跌入梦境,被这狠狠一推,顿时跌坐在地上,委屈地看着陈超,陈超没理她,急忙追到门口:“无后兄,上哪儿去?”   “有急事,先告辞!”宁绝在楼梯间停了停,突然回头笑道,“你一房也没纳,倒是养了条狗,名唤阿娇。”风也似的掠出酒楼。   陈超目瞪口呆。   ……   阮山虎在当铺将一些贵重大件的物品典当,其中有不少他多年来的珍藏宝贝,几乎挖空了这家当铺的现银。他一转身,当铺就挂起了“歇业”的牌子。   接下来便该去钱庄,把银两兑换成轻便的银票了。   阮山虎因为怀着心事,便觉得眼前的路不怎么好走,左走右走都被人挡住。“瞎了你的眼睛!”他不满地骂出声,抬眼一看,却远远对上一道幽沉微笑的眸子。   不知为什么,在人群中,一眼就能发现他,宁绝从人群中闲庭信步地走来:“听说在东莱的山川水泽之中,常有猛虎出没,当地的山民们拿他没有办法,便只好以牛羊鸡犬供奉起来,乞求他不要伤人。”他走到阮山虎面前,稳稳地站定,双手交叉放在阔袖里,继续笑着说道:“老虎被喂养得久了,渐渐失去斗志,不再主动捕猎,甚至见到人便会感到亲近和畏惧。”   阮山虎打量着他:“你是谁,敢这么同本官说话?”   “急流勇退是一件好事,只要稍退一步逃避现实,从此便可以海阔天高了,不过从前一同捕猎的同伴他们的生死呢,不要去想,那是微不足道的事。”   阮山虎听出他指的是自己弃同袍仲月言不顾,而想要独自离开洛阳,不由得一阵羞惭,他微微有些恼怒地瞪着对方:“你到底是谁?”   “晚辈遗憾生得迟了,未能有幸看到当年虎啸山林的情形。去年家人从东莱探亲回来,说那边的湖泽都已干涸,看来,忠义已经死了。”   阮山虎全身一震。他年青时在东莱郡一带为寇,扯的便是黄头布红字的大旗,上面书写“忠义”两字,后来归顺□□皇帝,他也仍以“忠义”为训带兵,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习武之人,唯独这两个字是立身之本永不可忘。   这句“忠义已死了”,像一把尖刀子狠狠地□□了他的心窝里。   这人到底是谁?觉得熟悉,却想不起哪里见过,但直觉令阮山虎觉得对方一定是公门中人。   “晚辈籍籍无名,不足一提。”宁绝却已转身离去,留下飘然的话语。   阮山虎欲追,忽然想到还要去钱庄,步追出两步又停了下来。   ……   夜晚,阮宅的客堂内空无一人,门前的碧纱垂幔在夜风的吹拂下忽开忽合。   突然间,后院传来一声惊厉的尖叫:“着火了,着火了!”   仆婢们的惊呼声吵醒了阮鲤,她推开窗,北边火光冲天,不由得一愣。四喜急急忙忙从后厨柴房跑入院子,到处问人:“哪里着火了,怎么着火了?”“不知道,库房那边起火了,王妈妈喊人在救。”   早秋的夜风干燥清凉,更加大了火势,没一会,火从北边烧到了东边。“三小姐,快跑吧,这里不安全!”三元和四喜找到了阮鲤,要将她拉出房间,阮鲤想起了书房那幅母亲的画像。   “你们先走,我随后跟来!”她闪向了东厢。   阮宅的房屋梁柱都以松木搭建,干燥坚固,经火一烧却是极好的燃料,此时吹着北风,到处均是浓烟,往常的路也变得不好走,阮鲤跌跌撞撞摸进东厢,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面才是书房了。   北面火势汹汹,石凌烟和奶妈一左一右抱住阮山虎的手臂,阮山虎力大,手一抬将她们两个都悬空。奶妈哭求道:“老爷您不能去,钱财身外物,使不得冒这个险!”   阮山虎看着库房的门缝里火光、浓烟,像猛兽一点点把他毕生的财富吞噬殆尽,不由得全身发抖,绝望至极,他闭上双目,仰天心想:难道真是报应?我阮山虎向来重视兄弟情义,但为了家人,不得不抛弃元斋兄离开京城,苍天鄙弃我重利寡义,便将我一生心血毁去。   那库房被烈火包裹,烧得屋顶齐齐坍塌,珠宝瓦砾尽数掩埋其中。而原先的金银大部分被阮山虎卖的卖当的当,全部换成了银票,这把火一烧,彻底烧了个精光。   石凌烟也在一边呆傻地看着,整个人丢了魂似的。   这把火,其实是她半夜摸黑起来放的。   她原本只想烧掉所有的银票,纵然阮山虎倾家荡产,他还是司隶;她只道他没了钱,便不会离开洛阳;只要他还是司隶,在多的银子也能捞回本来。可是她没料到这场大火蔓延得如此之快,竟然烧坍了自己藏阮鲤那份手札的屋子!   没有了阮鲤的“罪证”,她拿什么要挟阮山虎,还怎么继续做这个诰命夫人?石凌烟心急如焚,脚一软,跌落在丈夫身后,哇地大哭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陈超,我的小棉(hua)袄(lao)! ☆、摇摆   022   三更,明月光从兰台修正校订书籍归来,空旷的街道秋风习习,落叶满地。打更的借着光过来看他一眼,朝他的官服行了个礼,又匆匆地往前去,梆子随之响起:“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平安个屁,街那边着火了,还不报官去哪!”隔壁街敲梆子的更夫冲出来。   明月光的步子一顿,往远处望去,隔着两条街道,果见火光冲天,许多街上的居民都点灯起来,推窗出门观望。   这人便问他:“哪里着火了?”   “青盔巷子,快快快,要是迟了出人命,司隶台不得砍了咱们的头。”   司隶台,阮家?明月光停住了,折身向朱雀大街跑去!   火场内,阮鲤怀抱一卷画像走出来,看见父亲阮山虎带着部曲冲进来救火,父亲将她拉至拱门下,声音急迫地叮嘱:“鲤儿,你拿着这些细软投钱副将处去,爹已经安排好,三日后一早,他的家眷会送你出洛阳,到了东莱去找你六叔公,这里有爹给他的一封信。”   阮鲤接过信:“爹不同女儿一起走吗?”   阮山虎沉吟有顷:“爹在洛阳还有些事要办。”   “有什么事比咱们的性命还要紧。爹,仲伯伯已经垮了,下一个便是您,您还不信女儿吗?”   阮山虎陷入了沉默,他望向了遥远处的黑暗。眼前的大火烧醒了他,如果今天就这样葬身火海,他的死不但轻于鸿毛,更令阮家后人蒙羞。   人活一世,除了为蝇头小利狗苟蝇营,似乎还远远差着一点什么,那是什么呢?   他想起了年轻的时候甩着霸王枪,扎着黄头巾在船上扯起举义的情形,那个时候的他前呼后拥,上千的水寨兄弟们簇着他山呼老大,灿烂如云的忠义大旗在船头招展,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你元斋伯伯有难,爹不能袖手旁观。”   “可是爹,仲家是救不活的,元斋伯伯和太后的人作对,他……他必死无疑啊!”   阮鲤不敢置信,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伸出双手,死死拽住父亲。难道都到了这个时候,爹还不肯相信她说的话!   “按你说的,爹也不是必死的人了吗,逃又有什么用呢?不如留下一搏,尚存一丝希望。”   阮鲤一窒,仰起头来,父亲粗砺的大手摩挲着她的头发,深深道:“鲤儿,爹答应你,一定离开洛阳。你先行一步,等爹料理完京中事务,便回东莱找你。”   阮山虎说罢,语调瞬间一昂:“把小姐带出去!”由不得阮鲤挣扎,几个士兵架住她往外走。   “爹,爹!”阮鲤高声疾呼,只在火光中见得父亲毅然决然转身的背影。   明月光狂奔至青盔巷,巷子口不少居民为免被火势波及,早已拖家带口收拾了一些细软出门观望,往深处去一些官府已封锁了入口,除了救火官兵不得出入。   他左右寻找了一阵,没有能进去的入口,便绕到巷子另一侧的街道上,纵着轻功飞上民宅,沿着屋脊跃了过去。   阮家果然陷于一片火海,司隶阮山虎正同府衙的人一起率领官兵进进出出地救火。他立在高处望了一阵,却见一个人影从侧门踉踉跄跄出来。   阮鲤抱着画卷,恍恍惚惚地垮出门槛,却被绊了一跤,有人接住了她,是明月光。   她定了定神看看对方,想起方才父亲宛如生死决别般的叮嘱,想起这身后的漫天火海,一瞬间像回到前世,她孑然一身,为了明月光葬身于此……   她她钗横鬓乱,看见明月光,眼中已蒙了一层泪光。明月光伸手扶稳了她,拍去她后背斗篷上的火星:“哪里受伤没有。”   阮鲤手臂擦伤了一片,脸上也有血迹,均是在书房抢救画像时被倒下来的书柜砸伤。她半夜起身未经梳妆,素面朝天的脸上沁染斑驳血迹,凄艳动人,竟有了三分画中阮夫人的□□模样。   明月光没见过如此憔悴的阮鲤,他伸出手去,拨开她鬓角碎发,那里有一道细疤,仔细看却是旧伤。他才要碰,忽然阮鲤身子颤了两颤,倒向他怀里,双手紧紧圈住他的腰:“求你,求你……”   别丢下我,求你不要走!她低低痛哭出声。前世的他,最初的热情,最终的冷漠,多么残忍无情。   明月光呆了一呆,心中一片茫然,只能任她紧紧拥抱,听她放声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窥视,一回头,明小刀果然站在身后,咬着双唇眼睛红红地盯着二人。   小刀冷冷地看他一眼,眼神也跟刀子似的:“爹让我来看看阮家出什么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   景仁堂。   “别动,破相就不好了。”蜡烛的火焰微弱地跳动,明月光在灯下给阮鲤涂药,那药性并不温和,一沾到玉嫩的肌|肤,便火辣辣地灼痛起来,阮鲤有些躲闪,明月光怎么也点不着她眼睛下面的一处伤口,左手便伸出去卡住她的后脑,使她不得乱动。   “嘶……”阮鲤发出不堪承受的气音,药汁一碰到伤口,眼泪也随之坠落。明月光担心泪水冲洗掉刚刚上的药,忙用拇指为她擦拭掉。   “疼吗。”   阮鲤稍稍平静,睫毛上挂着泪珠地看明月光,灯光昏暗,他的脸在一片泪光中模糊而安静,虽然他的神情依旧平淡,但眼神却说不出来的温柔。   她幅度很小地摇摇头,却又掉一滴眼泪在他的手上。   他有一丝笑意,轻轻拭去那滴泪,手经过她的脸时,却蓦然地停顿。   阮鲤痴痴地望着他,气氛里流淌着欲语还休的柔情,忽然,她凑近身子,缓缓地向他靠去。   明月光对她微微一怔,他像是木头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越来越近。   近得几乎可以呼吸到对方的气息。   烧低了的蜡烛芯发出哔哔啵啵的细响。   就在二人几乎要碰到一起的时候,门被砰地被推开,明小刀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门口。   阮鲤立刻站起来,和他迅速分开。   “我爹要见你。”明小刀冷冷道。   阮鲤去了明景漱的阁楼,剩下明小刀明月光姐弟留在屋里。   蜡烛快烧完了,留下一堆红蜡淌在原处。小刀点亮了油灯,用油布罩子把它遮起来,室内的光线一下变得柔和。   “你不应该招惹她,她同我们不是一路人。”   灯光下,小刀的脸颊依然清纯俊俏,却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你同白侍郎也不是一路人,不照样寻他帮忙。”   小刀顿时回转头来,目光没了先前的稚气和天真,冰冷地逼视着明月光:“如果没有他,你能有今日,能进得东观么?”   见他不语,小刀樱唇颤抖,几滴泪水落出眼眶,滴在绣花裙摆上:“你早把我们在益州的日子忘了,那时候你我父亲三人无忧无虑,多么快乐。”   明月光淡淡:“我情愿没来过洛阳,是你同爹没给过我选择的权利。”   小刀的抽噎更响了,肩膀急促颤抖,几乎喘不过气。   明月光沉默了,他走过去,递给她一片手绢,手腕却被小刀顺势抓住。小刀的眼神急切而绝望,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像是急于要抓住什么即将逝去的东西,她把头靠在他的手腕上,静静地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大雨,今天家里好忙碌,留言会明天一起来回复~ 那么亲爱的们明天九点见啦 ☆、别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个小公告: 因为听取编辑的建议,所以会对文章的文名和文案进行调整,从明天开始本文会改名为《小美人儿》,带来的不便之处请大家见谅,鞠躬~ 每天九点更新不变,希望得到大家继续的支持,再次鞠躬,感谢~   023   东方亮起晨曦的微光,明景漱独立于阁楼,迎风徐徐地吹奏一支他最熟悉和心爱的曲子,婉转的笛声凄凉缠绵。   阮鲤爬上了阁楼,她从侧面细看着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双颊消瘦,挽着道髻,风骨却有一种清朗萧肃的精神。从气质上而言,明月光同他有一点像。   对于这个人,她可以说不乏恨意的。想起思念母亲大半生的父亲,她替父亲感到心酸和委屈。   “你是师妹的女儿。”明景漱的吹奏停下来,转向阮鲤。   阮鲤忽然感到由心而生的一股厌恶之情,抵触地道:“我是阮山虎的女儿。”   明景漱点点头:“你同他果然有一点像。”话语神态里似乎带着一股不以为然。阮鲤眉头一皱。   明景漱道:“我和师妹苏华,原本在苍梧山的重华宫中修行,她的父亲同师父是故旧,她十四岁那年她父亲来了,要将她带回洛阳。而我当时受到江夏太守的推荐,欲沿江而上前往荆襄一带寻找明主。”   说道这里,他顿了顿,似乎低头回忆着什么,复而道:“师妹求我带她一起走,而我当时年轻气盛,一心要在荆襄闯出名堂,便拒绝了她的请求。不多久,我在荆州嵇建德处就职,始终忙于俗务,未能够去洛阳探知她的消息;后来,便传来她嫁人的消息……”   阮鲤听着,心中起了一股厌恶:你们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的故事,为何要告诉我,既然你们郎情妾意,为什么不自己好到一处去,要来祸害我、祸害我爹?母亲不喜我爹,倒还不如不嫁。白玉沉逃婚不过恶心了我一时,你们你侬我侬生离死别却恶心了我一世。   明景漱正要说下去,阮鲤便打断了他:“明大夫要同晚辈说的只有这些了么?我娘早已过世,我对以前的事情没兴趣,如今在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是我爹;若有谁想要令他不快,我不许的。”   明景漱愣了愣,阮鲤的五官面容可以说同苏华一模一样,可是神态气质却有太多不同。苏华在他面前柔弱多情,是位娇若春水的女子;而阮鲤横眉怒目的模样只能让他想起阮山虎。   阮山虎,那个粗莽武夫,最后却能娶了师妹。这是明景漱心中永远的痛,面貌酷似苏华的少女站在他面前,理直气壮地维护阮山虎,这也触动了他心中的伤痛。“你误会了,我是想说,你是苏华的女儿,但凡遇到什么困难,均可来向我求助,我定会帮助你……”   “装什么大情圣,谁要你的帮忙?”阮鲤冷笑起来,前一世她只晓得明景漱这么个人,并未真正打过照面,这一世见到,果然令人憎厌,“你以为同我说几句客套话,便能赎清心里的负罪?要不是你,她怎么会哭哭啼啼一辈子没有给我和爹好脸色;你后来不是又娶妻生了女儿吗,你是否对你的妻子也这样?你们两个可真像,同谁一起便祸害谁,我求求你,下辈子投胎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别再祸害别人了!”   说罢头也不回,甩了袖子下楼去。明景漱怔然地望着那形貌酷似苏华的少女,脸上都是震动的悲恸之色。   祸害?她用了如此严厉的措辞,使得他明景漱茫然无比,他滞然地跟了一步,往楼下望去,只看见小刀和明月光姐弟两站在院子窗前,朝这边仰望的身影。   他深处的阁楼高似悬空,像一条巨大的鸿沟划分着院落,从这里望去,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两个孩子竟是如此地孤单,而他这个父亲对于他们而言,是如此地陌生。   三天后,阮鲤随钱副将的家人离开洛阳。   夜里,明月光从兰台回到宅邸,入秋以后夜晚的昼夜相差甚远,白天还是暑热未消,夜里就开始凉意渗透肌骨。   最近他在兰台的表现得到了上峰白玉沉的肯定,白玉沉原本对小刀这个冷峻寡言的兄弟并无好感,但渐渐地发现他不仅文武双全,对于时势的见解也颇为精到,他大喜过望,明家的人果然天生都是他的知己。他不仅大力夸赞明月光,更将推荐书送到了郎署。没想到郎署很快下来了批复,准许明月光下个月升调越骑营,任记事参军。   越骑营隶属北军。从东观到兰台,再从兰台到北军,他越调离景仁堂越远了。明天便是中秋,白天小刀还来过,叫他明晚一定要赶回景仁堂吃团圆饭。   明月光一个人在空旷的街道上慢慢地走,有一两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他肩膀,身后云遮住了月亮。   看来今年的八月十五并不会有圆满的月亮。他心事沉重地想。   做官和治病有太多的不同,歧黄之术讲究扶正祛邪、暴露病根纠治;而为官之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恰恰有许多讳疾忌医的地方。   他的步子停了停,雨开始下大了,急急地在路面上弹跳,浸湿了他的官靴。   他想起某个人,每次遇见她的时候,天几乎都会下雨,她的笑容也像是带着氤氲的水汽,被擦洗得澄净如新。雨水里,好像看见她举着伞停在前面,回眸一笑百媚生:   “你也是真实的吗,明月光?”   她已经不在了,他想。   ……   仲月言还在天牢里,新的北军中尉上任了,不是阮山虎。   石凌烟又是一大口闷气堵在胸口,像老痰一样进不去吐不出,憋得心里发慌:   好不容易攀上阮山虎以为攀上了高枝,哪知道他这个司隶得罪孝太后,显然要步仲月言的后尘日薄西山;从前瞧不起景仁堂那穷酸小子,还轻视阮鲤同他来往,没想到竟然得到了新中尉赏识,这么快就升到了越骑营任参军。那叫明月光的小子如此年轻,前途大有可为,如果当初肯多花一点心思在他身上,也许境况大不相同!   她想到这里,恨恨吐出一大口气,在看人这一点上,不得不说阮鲤这个死丫头眼光够毒。   不过她已经走了,再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当务之急,是应该好好劝一劝阮山虎这个石头脑袋,让他顺着时势来,不要再自寻死路跟太后作对。石凌烟想到这里,精神稍微回来了些,阮鲤走了,她已经是阮家最尊贵的女人。   中秋之夜,没有圆月良宵,天下着濛濛小雨。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明景漱虽然道士出身习武的人,但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禁当年,提早穿上了鹿皮袄子,明小刀也换上了明月光带回来送给她的鹅黄兰花绣小袄,一家人围坐在堂屋吃团圆饭。   小刀做了一桌子的菜,有羊皮花丝,莲蓬豆腐,烤乳鸽,还从醉仙楼买回来了酒。   自从明月光搬出去以后,景仁堂很久没这么热闹过,大家显得心情都很好,向来少言的明景漱跟儿女们喝了两杯,话也多了:   “小刀,我看你前些日同白家公子来往密切,他是不是对你……”   “他中意于女儿,想要上门提亲。”   此言一出,明景漱父子均是一顿,明月光继续夹菜,明景漱微讶道:“那你……”   明小刀舀了一勺汤端给父亲,笑着继续道:“女儿正想为此事请求爹。倘若他来提亲,请爹一定要拒绝他。”   “啪嗒”东西掉在地上,明月光捡起竹筷:“我去换一双。”    ☆、共处   024   明景漱有些迷惑了,在他印象中,女儿对白家公子似乎不乏好感,也可以说得上交往亲密。   明小刀娇笑着道:“白家才出过那样的事,女儿不想让人说三道四,也想再看看他的心意是否坚定。”   明景漱显得忧心忡忡,白玉沉贤名在外是不假,但他曾经是阮山虎的女婿,又背信弃义解除了婚约,这样的人是否是一个真贤还有待磋定。而且自己的女儿他十分了解,她当真看上了白三郎吗……他转向儿子,明月光已重新拿回了碗筷,默不作声地夹着碗里的菜。   “我吃完了,先回去了。”   明景漱惊讶:“这么快。”小刀也道:“是啊,难得回来再多待一会儿吧。”   “不了,明早还要去兰台校书。”   小刀站起来:“我送你。”   夜凉如水,风停雨霁,空寂的街道上仍然不见月亮,小刀送明月光走在朱雀大街上,见他默然无语的模样,笑道:“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明小刀嫣然一笑:“还说没有,你是不是在想方才我同爹爹说的话?”   明月光停了一停:“你当真中意明月光么。”   小刀笑得更甜了:“你很在意这件事吗?   “我只是在想,你为何处处要同阮姑娘争。”   笑容凝滞在了小刀甜美的脸蛋上,她愣了愣,瞬间地冷下脸,语气不敢置信:“我什么地方同她争了?白三郎喜欢我,又不是我拿着刀架在脖子上逼迫他,什么叫做我同她争?”   白玉沉停住脚步,转向明小刀,那双清冷照人的眸子里闪着极其复杂的情绪。良久,他叹了口气,继续走路:“你不要意气用事。上一辈的事情是上一辈的事,即使她的母亲亏欠你,她也不亏欠你。”   明小刀被这番话震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从小到大维护她宠爱她的明月光:“你竟然为了她指责我。”   “我只是觉得白侍郎虽然轻率些,但他也称得上一位君子,倘若你仅因为上一代的恩怨将两个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我想娘在天之灵也不会赞同的。”   明小刀哭了,清纯的脸颊一瞬间有些扭曲:“你处处帮着她说话算什么,你是不是被她迷惑了?你忘了那些年父亲是怎么对娘的吗,你也要像父亲一样被一个狐狸精迷惑吗?”   泪水像似珍珠颗颗从她莹白的小脸上滚落,她那天真无助的模样看着使人心疼。明月光欲言又止,向前了一步,却又停下,慢慢地转过身。   “我没有。”   “你胡说,你明明就有!”   “小刀,你是真实的人吗。”   明小刀停止了抽噎,泪光闪闪地抬起头,看着明月光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什么?”   “我喜欢的女人,始终只有一个。”   他说完,转身离去。   ……   官署分配给明月光的是一栋独门独户的小院,原本还添了个掌灯的仆人方便侍奉,他不习惯被人伺候,便将之打发了,独自住在里面倒也清净。只是刚刚搬进去还没有雇人收拾院落,两棵槐树的枝丫都已经茂密得伸出院墙,叶子飘到外面巷子的青石板路上。   明月光一个人穿过几条街道,远远地便看到那石板路上有个熟悉的人影。   她的脖子修长洁白,仰望那墙内的槐叶纷纷而落,像一只美丽的鹿。   阮鲤。   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此时此刻,好像有任何声响都会打破这宁静的一瞬,吓走这只在门外徘徊踟蹰、敏感而又谨慎的鹿。   阮鲤忽然回过头来,她看见了明月光,好像受了一惊,扭头便想要走,却听见一阵急促至极的脚步声。   再回头时,他竟然用轻功一个箭步冲至了自己跟前。   阮鲤避无可避,只好抬起眼睛,冲他微微地一笑。   原来,几天前,她按照父亲阮山虎的吩咐去找钱副将,却在三天后出城以后又悄悄绕回了洛阳。   阮家因为经过一场火灾,烧了大半房屋,正忙于修缮,阮山虎又因为朝中的事情很忙,倘若知晓女儿没有按照他的安排离开,一定会为此分心。所以阮鲤扒在自家焦黑的院墙外面偷看,徘徊许久,终究没进屋。   以她对父亲的了解,父亲那天那番话的意思,就是打算了和仲月言同一阵线,他一定会上书死保仲月言。如此一来势必得罪孝太后,会面临怎样的贬谪和处罚还不知晓。   她想仍然在洛阳潜伏一阵子,想想还有什么挽回父亲想法的余地。可是阮山虎现在得罪了孝太后,想必家附近已被安插了不少眼线,她现在回家无异于回到囚笼,倒不如在外伺机接应。   于是便走着走着,来到了此处。   她知晓明月光在这里有一处经常空置的小宅,可是这么晚了,她不晓得他在不在里面,也不方便贸然地进去,便在外头犹豫。   明月光冲到她跟前,喘着粗气,带着身后一大股的凉风吹来,整个巷子的落叶毫无规律地飞旋着,像一条枯黄色的河流在奔腾呼响。   “公子别来无恙,”阮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很自然地抻了抻脚,“我扭了,你这儿有跌打酒么?”   她是河流里唯一真实的生命,鲜活而亮丽。   见明月光看着自己不说话,阮鲤伸出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公子好久不见,想我想得说不出话来了么?”   明月光终于沉住气,拉长了脸,漠然地转身,推门:“进来,我看看脚。”   阮鲤的脚是在翻自家宅院的墙时扭伤的,原来她回到阮宅偷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被烧塌的墙壁下面有一堆碎石,落地时崴了一下,起先揉了揉觉得还没什么,多走几步路感觉越来越痛,竟是真扭伤了。   明月光给她上好药,小心翼翼捏了两下问疼不疼,知道她无大碍后便道:“平日多这般揉两下,活活血好得快些。”   阮鲤定定地笑望着他:“多谢明大夫。”   明月光原本给她按着脚踝,听见这话便不自然地缩回去:“自己揉吧。”扭过头朝窗外望去,鸡鸣声传来,天还黑着,却已能从云层里看到丝缕晨曦的红光。   两人共处一室,似乎也很不妥。明月光的表情大概也让阮鲤意识到了,她连忙单脚站起来:“既然不碍的,那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谢你。”   “你在这休息。”明月光按着她肩膀坐下。   “那你……”   “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去兰台,我换身衣服就走。”这几日明月光因为接到赶赴越骑营上任的调令,需要将兰台编校书册的事务交接完毕,故而早出晚归十分地忙碌。“你好生休息,过午我再来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进男主了,男二和男主在政治斗争上有非常多的剧情联系,所以做了一些必要的铺陈 男主这人性格上辈子其实在女主视角没有太多体现,这辈子需要深挖……所以我先去整理纲节辣,留言看到都会回复的,谢谢大家提出的建议,鞠躬~ ☆、不速之客   025   很快地,随着明月光迁至越骑营,他搬回了景仁堂;阮鲤便在他空置的宅子里居住下来。明月光偶尔地会抽空来看一看,给她带来一些朝中的消息。   八月末传来消息,皇帝决定翻查仲月言案件,先是廷尉府有人上奏:先前指控仲月言通敌的家奴在狱中翻供,司隶校尉阮山虎、虎贲校尉韩任等人立刻跟奏请求朝廷重审此案,皇帝批准;朝廷派出官员重审,终于发现那指控仲月言的家奴乃是被屈打成招,联同能够证明仲月言和西凉来往的书信也被发现出自伪造。   皇帝在朝堂上勃然大怒,下旨要罢免廷尉府诸官,重新任免官员彻查此事。此事惊动了孝太后,孝太后亲自带着太监宫女们来到皇帝的宫殿:   “听说皇上要罢免廷尉府的所有官员,不知可有此事?”   皇帝受太后掣肘已久,不敢在她面前流露丝毫主张,只躬身谦笑道:“儿臣参见母后。儿臣方才打算撤换几个不称职的官员,还未来得及拟制,没想到此事便惊动了母后。”   孝太后峨眉微蹙道:“皇上,朝廷官员的任命与罢免,均须通过察举推选,朝廷审核,方能批于御前。如今马上就是秋审之期,各地的疑难案件皆要送往中央,廷尉府掌管天下刑狱,如果皇上因为一两处不合心意的地方,就把整个廷尉府的官员都裁撤了,那么谁来修订律法、复核疑狱?这些若不能在秋天妥善完成,那各州各郡的民心何以安定?”   一席话将皇帝说得愣了愣,他忙恭敬地欠下身,虚心诚恳地请教:“母后教诲句句是金。儿臣之前是令那几个搬弄是非的小人气糊涂了——仲月言乃是北军中尉、军机要臣,他们未能查明实证就敢定一个三品大员的罪过!这不是一两个官私相授受就能够做到的。那么依照母亲之见,应当如何处置这些人呢?”   孝太后斩钉截铁,冷冷而道:“皇上年纪尚轻,应当效法先帝柔治之举,有几个官员无能作祟,将他们裁撤杀头便是了,剩下的从轻处罚,给予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   皇帝顿了顿,立刻展开笑容:“母后说得是。”身旁会看颜色的老宦官王贵也连连点头。   “皇上能够仁爱为怀,实乃社稷之福,哀家深感欣慰,”孝太后微微一转身,两边的小宫女帮她提起长裙凤尾,此时她停住脚步,似又忽然想起一事来,“对了,御史台中丞师玉阙明察是非,赏罚分明,依哀家看是个可为君治纲纪的人才,既然皇上对廷尉不满意,不若着他复审此案。”说罢从宫女手里抱起爱宠——一只剪了毛的雪白叭儿狗,施施然地离开了宫殿。   “儿臣恭送母后。”   宦官王贵见太后一行人去得早没影儿了,皇帝仍木然站在原地,不由得小心翼翼问了句:“师大人……不是御史大人的人吗。”惹得皇帝龙颜陡变,欲作怒色,立即闭上了嘴。   此案分明就是薛康意图打击仲月言所设计的一个局,皇帝对这位国舅的不堪德行非常了解,但可恨的是竟然有如此多的人帮他作局,整个御史台,整个廷尉府!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构陷一名朝廷命官,直到剥夺他的官职!   皇帝愤恨的正是这个,他咬紧了牙关,猛然回头,犀利的目光宛如利剑,直直射向身后的龙椅——   历朝以来,臣子的生杀予夺皆应该由天子乾纲独断,朕身为一国之君,却处处受此妇人挟持,终有一日,朕要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不久以后,师玉阙负责重审此案,替仲月言洗清了冤案,不过,那率先诬告仲月言的家奴却在天牢中畏罪自尽了,此案便无法再继续将主谋追查下去……   仲月言官复原职,继续统领北军的消息传到了阮鲤处。   阮鲤不知该是喜还是该忧。喜的是爹爹一心想要救仲伯伯,如今可算是救出来了,那么照爹说的,一家人也该离开洛阳了;忧心的是仲伯伯虽然脱了罪,可不见得就此脱了身,他想来嫉恶如仇,对孝太后早已看不上眼,一心倡导皇上早日亲政,这样的做法迟早会让他送命……他如果想反对太后,一定会率先拉上爹。   她一心希望爹能够跟仲月言划清界限,就如同她一开始就选择跟白玉沉划清界限。对于政治,阮家没有白家那样的长袖善舞,也没有明月光的远见卓能,只能选择远离漩涡中心自保。   明月光不知阮鲤心里这样翻来覆去的思考,只当她不愿意回家,他也不好多问,就跟阮鲤说愿意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自己便回了景仁堂。他最近刚刚转调越骑营,从编撰书稿变成书写军务公文信件,要学习的事情太多,也无暇顾及其他了。   夜晚,阮鲤独自坐在窗前回忆,上辈子,仲月言是承平六年二月份下的大狱,秋天判的处斩,什么罪名记不大清楚了,现在才承平五年,仲月言的劫数不等于已经度过去。   毕竟这一世发生的事情,同前一世几乎完全能够照应起来:清明,明小刀的出现;七月,白玉沉的逃婚;仲月言得罪了太后……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发生了,像冥冥之中的一只大手,操控着一切。   可是,在枝节之处,还是发生着细微的差别。譬如石凌烟竟嫁给了父亲,这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一件事;还有明月光没有像前一世那样积极主动地追求她,他若即若离的态度也让她感到很迷惑;还有便是……她想到了提前相遇的那个人,浑身寒冷地一颤。   夜风送来槐花的清香,阮鲤站在窗前看槐花被风簌簌摇落,院子里像正在下一场洁白的雨。她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些。   这时,传来似有若无的敲门声,阮鲤听了一阵,方才觉得自己不是幻听。   明月光不是从不在此过夜的么,这个时候他怎么来了?她一边进入院子,一边心里诧异。   “怎么这么晚……”门打开,阮鲤震惊在原地。   门那头,月光淡似无痕,惊讶在宁绝眼眸中一闪而逝,如碧玉上漫射过一道雍容的柔光,旋即化作流风回雪般的笑意:   “绝冒昧来访,唐突之处多请见谅,不知此间是否明子寒居处?”   说罢,确认似的向后退了一步,仰视那“明宅”的牌匾。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30号)双更,因为明天(31号)有事请假,所以提前补上,今晚12点前还有一更~ 我去赶文了~ ☆、交锋(一)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双更,章节为25、26,本章接前面25章更新~ 后天9点会继续照常更新   026   阮鲤如坠冰窖。   虽然他今夜着紫而未着玄衣,眼神也全然不似前世那般酷厉凛冽,举手回眸间似乎还带着一股柔善的笑意,神态气质仿佛就跟前世换了一个人,可是她绝对不会认错,至死也不会认错,她忘不了这个声音——冷酷无情,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不在这里。”阮鲤飞快地说完,语气压抑紧绷。这人最擅察言观色,倘被看出一丝异样,定会引起怀疑。   她强自镇定了心神,补充道:“明大人新调任越骑营,早已不在这附近居住了,才将宅子租赁出来。”   说罢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却仍然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宁绝略略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太遗憾了。”他的声线很低,从胸腔里发出,像摄人的磁场,始终萦绕在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宁绝深夜忽然造访,乃是因为他几日前奉太后懿旨,检阅东观修撰的一部分《大魏新书》——主要是在刻抄版本以前检查一下史书部分,是否有诋毁本朝皇室的内容,或是与事实出入的记载。   这道检查工序原本由礼部专派的官员完成,但孝太后对史书上写自己的部分格外在意,因此每每必派心腹反复核实,但凡有于己不利的文字描写,势必要重写追究。   宁绝临时受命,看了几夜的《大魏新书》本朝国史部分,觉得遣词用笔方面倒还不错,通读下来倒没有什么亵渎皇权的内容,就是在对先帝发动襄阳之战的年份上产生了一点疑义——   这里记载着:元嘉二十七年,□□征襄阳。   然而□□出兵襄阳那一年,已经定都洛阳,登基为魏帝,改年号为太永。   所以正确的应该是:太永元年,□□征襄阳。   写错了年号,这放在寻常经传中,也许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是国史,若有别有用心的人将之挑出来寻章摘句、大肆渲染一番,那将会是以言入刑的重罪。   宁绝看到这一句,便问了问身边人这个部分是何人所撰,答曰兰台书佐明月光,他匆匆赶赴兰台,却得到回复说此人已经离开,调任越骑营了。   那管理档案的小吏想了想又道:“不过他的住所就在附近,大人若事情要紧,可以顺道过去寻一寻。”   宁绝有一旦手头上来了事情,便立刻着手解决的习惯,所以便直接来了这间小宅。   可惜又扑了个空。   “那么太遗憾了。叨扰了,告辞。”   宁绝欲作转身,却忽然一停,慢慢地又转过身来,像是重新将阮鲤审视了一番。   阮鲤放下去的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他,这是要做什么?   “我见过你。”   阮鲤的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他认出我了,他都还记得!他也重生了么?他要杀了我!一时间五雷轰顶,有点想束手就擒,又有点想殊死一搏。   “在宫里,”宁绝将双手自然地交叉在身前,他好像并不打算马上离开了,“躲在合欢树下的人是你罢。”脸上挂着点笑容。   阮鲤松出一口气,暗暗有种虚脱的感觉——原来他指的是这个。方才她太过恐惧了,把对方想得太过厉害,才会乱了阵脚。   “是、是啊,多谢宁大人不曾声张。”   “你知晓我的名字,”宁绝微笑道,“那你知晓我是谁么。”   她查过,可是仅凭她的途径,徒劳无获。   “我在郎署任职,奉懿旨校勘魏书编修,明子寒的用笔出了些纰漏,我将原稿带来,是想请他连夜修一修,好让兰台尽早抄版。”   他说着,从身后取出竹简,正是可以要了明月光命的那一卷。   阮鲤不安地望了他一眼:“大人请进来坐。”侧过身子,让开了道路。   进入室内,阮鲤点了一盏油灯,因为心里提防,没有将门彻底关死,而是留了一道细缝,门缝里不断传来院子的风声。   “大人请用茶。”   宁绝接过茶盏,忽然道:“你是阮家的姑娘。”   阮鲤听见这话愣了愣,抬起头来看他坐在松木方桌前,对着灯闲闲把玩白瓷茶盏的样子,好一阵心神不宁:“是。”   “前些日听闻贵宅失火,怎么,如今修缮完全了么?”   阮鲤还在想着,关于来历,前一世从未听他和雪鹰漏过半丝口风,方才听他说在郎署任职,想来是个将官。“是的,快了。”   宁绝点点头:“那很好,小姐千金之躯,独自流落在外总是不大安全。”   阮鲤怔了怔,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一个没留神,添茶反将茶壶洒了些,打湿了宁绝的衣摆。   一见宁绝站起来,阮鲤下意识地现出一丝恐慌神色:“主上恕罪。”   宁绝正忙于拍打衣袖上的茶水,听见这话蓦然地一停,笑着朝阮鲤望来:“你唤我什么?”   她情急之中,竟把前世的称谓脱口而出,阮鲤这才醒悟,这会儿自己还没被他收编,甚至应该是根本不认识他的。   宁绝笑道:“上一回在宫里我便觉得奇怪,你一见到我便闭上眼睛,这回也是如此,你在怕什么?”   他虽然和声细语地说着话儿,可是阮鲤只能感到战栗。   因为即便他此刻温柔地微笑着,下一刻如果他出手杀人,他还是会这样笑的。   宁绝转移视线,将室内一阵打量,继续说道:“你倒不必如此怕我,我也不会要了你的命——只要你父亲肯忠于太后,阮家的人都不会有任何事。”说罢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阮鲤:“姑娘明白我的话吗?”   他的意思是,如果阮家效忠太后,就不会有事;如果违背太后的话,那有没有事就很难保证了……阮鲤霍然地醒悟,很是惊讶:他是太后的人?   他怎么会是太后的人呢?   前一世,皇帝联合他扶持的中兴一辈的青年大臣们搬倒了孝太后,凡是跟孝太后扯上过关系的官员们,都在皇帝亲政以后的清算中被杀头的杀头,贬谪的贬谪;如果他是孝太后的人,怎么可能还能够在承平十年还能够以一个神秘显贵的身份,去安排算计当上了北军中尉的明月光。   他倒底用了什么法子,能平平安安活过孝太后和武帝两朝执政的年代的?   “阿鲤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宁绝颔首微笑:“那很好,如此,告辞了。”   他正要走,外头却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去,这家,这家全都给我围起来!挨家挨户的搜,一个都不要放过!“   阮鲤心里一惊,朝宁绝看去,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事先知情,只是转过身朝着院门的方向,显出侧耳倾听之状。   狗吠声凶悍地传来,凌乱嘈杂的脚步声入侵了院子。显然,一大群人闯进来了。   突然,他开口道:“到房梁上去。”   阮鲤微惊地看他,宁绝神情凝重,仍然朝着院门,在口中又轻轻地催促,声音冷厉了几分:“上去!”   大概因为前世主仆关系的缘故,阮鲤对他的话是又害怕又遵循,他一开口,她就不自觉地要听,玉足轻轻点地,狸猫般敏捷地窜上房梁。   她刚刚在梁上趴好,屋里就闯进来一伙人,有人叫道:“宁绝?”声音粗横无礼,还莫名无端地熟悉。   阮鲤挪动位置,从上面偷看过去,只见那人朱衣绅带,头戴法冠,竟然是御史大夫薛康。   宁绝端端敬敬地拜道:“下官参见寿春侯。”   薛康这会已经被太后封侯了,原来他在府上开宴流水席庆贺,收受百官送来的礼物钱帛,正不亦乐乎,忽然发现自家后园新抢入府中的两个民女趁乱偷跑了出去,他勃然大怒,立刻派出府兵全城搜捕,才一路追至此地。   薛康的三角眼提溜转了一圈,倒钩眉毛从左边皱向右边,不住打量宁绝。   “下官奉太后旨意审校《大魏新书》,因对书中某处有一些疑义,特来向编修的郎官请教。不想在此地遇见大人。”   宁绝的口吻婉婉说来,声音徐徐动听,显得十分诚恳自然。   “那编书的人在何处啊?”   薛康在下面东张西望,上面阮鲤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悄无声息地把头缩回来——如薛康这般好色的无耻之徒,若他发现自己,不知将有何等麻烦。   “回侯爷,那郎官任期调动,已经去了北军,下官也未曾见得。”   薛康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其他人在,又将目光转到宁绝身上来。   黯淡烛火下,宁绝长身微俯,庄重地低首垂眸;纤长的睫毛搭在他雪白眼睑上,一股动人心魄的神秘和冷彻,直从他骨子里悄悄透了出来。   薛康看得移不开眼,心里头直扼腕惊叹,难怪阿姐在西宫养了那么多人,就属这个头一号得宠,我为什么打着灯笼满城找美人儿?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绝色美人儿!   薛康荒唐无耻惯了,不光浸□□色,偶尔也染指男色,府中亦养了那么几个细皮白肉的小厮供他玩乐。可是这些小厮就是加起来再翻十倍,也比不过眼前这个宁绝一根玲珑剔透的手指头。   宁绝这名字叫得好啊,真是绝了!薛康暗喜,今夜出来捉山鸡,倒让我逮着一只凤凰,可不能让他轻易滑走。   他淫心一起,笑容也热了三分,笑呵呵的把手搭上宁绝的肩膀,道:   “无后贤弟,你我同朝为官,都为太后分忧,理应说是亲如兄弟。你帮太后校书这件事责任重大,我关心得很;快同我说说,这个书是哪里出了纰漏,又是什么人出了纰漏?”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从宁绝的后背上往下滑。   阮鲤一直屏息提气地旁观着,约束自己不可发出声音,却因为太过关注下方动向,没有发现自己身边的异常。   她稍稍挪动位置,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这时,有什么物事从脸边一闪而过。   下意识地往耳边摸去,右耳的耳坠子不知何时没了。   她浑身紧绷,定睛一看,只见那指甲盖大小的珍珠耳坠直落而下,坠向宁绝和薛康之间!    ☆、交锋(二)   027   此时,阮鲤简直后悔得想要闭上眼睛,自从遇到宁绝以来,她整个人都慌了,连行动也失去了章法!   珍珠耳坠像一粒冰霰,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   但下一刻,宁绝的脚动了动,迅速地踩住了那枚珍珠耳坠。   他的脸上挂着温柔典雅的微笑,仿若无事一般自然。   阮鲤吃惊地看着宁绝,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举动。不安的感觉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迷惑。   薛康一门心思都在宁绝身上,他揩了一把油,宁绝的身体动了动,显然感觉到了薛康的骚扰,却仍然微微一笑,低头俯身地行一礼,回他的话道:   “是一处字的意思用错了,倒也无妨大事,只消抄本前改过来即可。”   他这轻轻的一低头,既庄重,又优雅,就像一只秀媚舒展的仙鹤。   薛康看得两眼发红,垂涎三尺地追问道:“是哪个字用错啊,快来同本侯仔细说说。”油腻的脸也跟着凑了上去。   顾容在梁上只能看见他们两人的官帽,看不见脸上神情,心里正疑惑薛康怎么一下子态度变得和善了,又听宁绝道:“此字说来无妨,但要详细释义,怕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三天三夜?薛康一听更高兴了:“好啊,本侯就喜欢三天三夜,你就快说来吧!”追了一步上去,在宁绝后面用力捏了一把。   他这一下阮鲤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不禁目瞪口呆,原来这个大□□竟然如此荒唐,可是宁绝呢,他要怎么应付脱身?   她自然很恨宁绝这个人,可是薛康也不是善类,何况她现在能够安然地伏在梁上没有被薛康发现,多半还要托这个人的福。所以不知不觉中竟关注起他的处境。   令阮鲤和薛康没有想到的是,宁绝说详细释义,竟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他真的开始引经据典,一板一眼地开始为薛康讲解起“卯”字的用意来了。   接后的半个时辰,宁绝口若悬河地开始为“卯”字注释,从甲骨文献讲到民间传说,又从圣人经典讲到姓氏起源,甚至一家一户地开始举例用过卯这个姓氏的历代名人。而且他一边面含微笑口不停嘴地讲解,时不时配合手势动作,倒也真的如一位传道授业的先生般潇洒自然。   薛康乃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全靠薛太后方能做官,哪里懂什么学问,不一会便听得头疼发涨。   宁绝滔滔不绝了半个多时辰,薛康再愚蠢也看出了宁绝用意,不由得把脸一沉,恶狠狠道:   “宁绝,甭想跟本侯玩花的,今日你肯也好,不肯也好,本侯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说着便要去扑倒宁绝。   宁绝不躲不闪,一掌拍出,只用了一分力道,薛康便整个人飞了出去!   只听“哎唷”一声惨叫,宁绝站在原地,双手自然交叉身前,看着从墙上慢慢滑落的薛康,笑容可掬:   “侯爷累了,就请回罢——太后仍在等下官复命,若她知晓侯爷为《大魏新书》如此费心,倒要担心。”   薛康见他搬出太后压自己,顿时恼羞成怒:“宁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殴打朝廷命官!来人,将他给我枷起来!”   门后的府兵听了一拥而上,宁绝稍一拂袖,将他们震退三尺,在场人才知晓他内功高超至此,脸上均有讶色。   “没有太后懿旨,谁敢动我。”   宁绝他始终站在原地,踩在那只耳环之上,英俊面庞上含着夺魄的微笑,他温柔起来就好像没有丝毫的攻击力。   但是这句话说出口,便没有人再敢上前一步。   薛康心中其实真的很有几分怕着太后,虽然是他的亲姐姐,可是自从她当上垂帘听政开始,他的这个姐姐就同过去不大一样了,薛康说不出来,但孝太后这几个字对他仍然很有威慑力。他看着宁绝那张微笑的、诱人又可恶的脸,喉咙就想被塞了一大块石头般的憋闷:   “宁绝,你不过是我姐姐养的一条狗而已,哪天你的毛不亮了,色不鲜了,太后那失宠了,我便将你的毛拔了剪了,全身不留一块好肉,变成一条过街喊打的癞皮狗。”   说完一挥手,率着府兵灰溜溜而去。   至此,梁上的阮鲤终于松了一口气,危机化解了,可是随之而来地她想到了一个问题:   方才看薛康的态度和宁绝的话,很明显宁绝是孝太后的人无疑,可是他能得孝太后如此看重,莫不是因为……   他也是孝太后的男宠之一?   阮鲤被自己脑袋里闪过的这个想法所震惊,她有点断片,一时间无法将这一世和前一世的因果关系联系一起来判断事情了。   “你可以下来了。”他幽幽地道。   阮鲤一跃而下,又飘又稳地停在他身边。对于他的话,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敢不听的。   宁绝对阮鲤异常的乖顺没有任何注意,他看起来神情怔怔地,似乎也在想着什么心事。他弯下腰,捡起了什么东西:“还给你。”   他摊开的掌心里,是那枚梅花托的珍珠耳坠,可是珍珠却裂了一小半。   阮鲤才不敢拒绝,忙道:“不,不碍的,我修一修便好。”不料指尖才碰到耳坠,那剩下的一半珍珠却尽数化为了粉末。   凉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珍珠粉末在宁绝手里吹散,扬起一小股白色的粉尘。   宁绝的神情比那凉风更凉,只薄薄地道了一句:“改日赔你一个。”也没说告辞,径直推开了门。   阮鲤跟出去送了两步,他身法颇快,阮鲤才出屋,他已在院中没了人影,只剩下一扇单薄的院门在风中呜呀作响。风里,还飘来他的低沉的声音:“此事不可与任何人提及。”   “是……是。”   她回到屋内,却发现方才宁绝站过的地方,竟然深深地踩出了一双脚印。   阮鲤愣住了,忽然想起,自从踩住她的耳坠开始,宁绝就站在原地一步没有动过;不论是薛康出手侮辱,还是言语威逼,他一步都没有动过。   他竟然真的,冒着危险,帮了一回自己?   想到这里,阮鲤不敢置信,再看了一眼那双脚印。   ——刚刚,他心中有多隐忍愤怒,这对脚印就踩得有多深。那珍珠在他强自压抑的内力下,早就被碾成一堆玉齑。也许就在方才的某个时刻,他已经对薛康动了杀机,可是他仍然笑得温文尔雅,风度款款,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恨意。   这样的行事,果然很像他。   这双脚印让阮鲤无端地生出了一股寒意。她很确定,无论是自己还是薛康,都斗不过这双脚印的主人。   ……   当四更的秋风吹落城门外海棠树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白玉沉也怏然地走在入朝的官员队列里。   他这般无精打采的状态已经持续多少天了?他不记得。他只记得从明小刀拒绝了他求亲那日开始,他的心思就再也没办法集中在别的事情上。   城楼上的钟声缓缓敲响,内侍官打开城门,官员们列次走过金水桥。   白玉沉在里面艰难地挪动着步伐,此时此刻他不知身处何地,满脑子都是明小刀那张骤然变冷的小脸:“我不愿。”   当时他还以为她在开自己的玩笑,想要维持些女儿家的矜持和羞涩,测验下自己的真心,便立刻态度认真地表明道:   “小刀,我是认真的,我大哥已经答应帮我说服父亲,娘也一定会同意这门亲事;只要你肯,不出三日我便托媒上门,一定会将你明媒正娶。”   “可是我不肯。”   他还有些不大当真,脸上的笑容仍然甜丝丝地:“小刀……”却被冰冷地打断:“白三郎,你原本打算娶阮鲤,如今又打算娶我,日后也定会拿我两人作比较,我才不肯。”   “怎么会呢?”他看小刀说得认真,情急了,发誓道,“在我心里只有你,她怎么比得上你?”   “算了罢,算我对不起你。”明小刀站起身,他急忙去拉她的手,这要是从前,她会很乐意让自己拉她的手,就像在七夕重逢的那时,两个人手拉着手站在桥上看烟火,这是多幸福的事情啊。   可是这一回,明小刀冷冷甩脱了他的手,连一个正面都不留给他就走了:“你不要问了,总之,算了罢。”   为什么,为什么?白玉沉完全沉浸在雷霆般的打击中,他没法接受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踉踉跄跄跨进了皇宫正殿,还险些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同僚吴侍郎拉了他一把,悄声地问他:“静之弟,身体不适?”   他摇摇头,心神恍惚地整理了下冠服,站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去。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招惹小刀姑娘不高兴了,所以才找个机会敲打敲打自己,耍耍小女儿家的脾气?可是从前,她是没有这种脾气的呀,只有阿鲤才会刁蛮任性。   吴侍郎皱了皱眉,提醒道:“莫再走神了,今日朝会事关秋猎,你也得随驾,小心太后问你!”    ☆、无后   028   白玉沉这才收敛了心神,勉强将注意集中起来。   国家举办的田猎活动中,又以秋猎最为重要,皇帝尤为重视;因此,若要看一个官员是否受重视,只消看他是否在这等重大仪式上随驾有名,和在皇帝身边的座次便能知晓一二。   去年秋猎,白玉沉也随驾出行,还作了一篇辞藻华美的赋献给皇帝,引得龙颜大悦;因此今年他也奉命随驾,只不过现如今他心事重重,怕是有些无心作赋了。   下了朝,白玉沉无精打采地乘着官轿去兰台,他坐在轿子里想着明小刀,不由得一阵烦闷,掀开了灰尼帘子正想透一口气,却见明月光牵着一匹马刚好经过。   他和明月光共事过一段时期,算得上熟悉,白玉沉心念一动,也许可以同他打听打听明小刀的消息,正想打个招呼,忽然却看见马匹的另一侧,和明月光并肩同行的人却是阮鲤。   阿鲤?白玉沉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她不是离开洛阳了吗,怎么又出现在此地,还跟明月光一起?   ……   明月光向来独来独往习惯了,并不喜欢乘轿,虽然已升了参军,来来去去还是骑马,出入军营倒也方便。   阮鲤走在他身边,用手抚摸了一下雪白的马鬃,雪花骢发出一声呼噜噜的响鼻。   “你听说过郎署有位姓宁的大人么?”阮鲤向明月光问起宁绝这个人。   “你问的是左署郎宁绝,他刚调任,从前在黄门做侍郎,”明月光道,“你问这个作甚。”   前些日,父亲明景漱在洛阳城中游走旧交,也曾多次提及此人。他是孝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虽然是外官,却有资格在内宫出入,据说他暗中替太后办事,做的也是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明景漱尤其要儿子小心提防。   阮鲤会问到这个人,让明月光有一丝丝地诧异。   “也没什么,”阮鲤自然地笑着,仿佛漫不经心,“日前他寻你修书,我想,也许是你的朋友,便好奇问问,他是你什么人,出身哪里?”   “我同他素不相识,不是朋友。”明月光想起宁绝派人送修《大魏新书》的那一回,显出迟疑之色,难道孝太后已经对他的身世有所觉察,故而派出心腹查看虚实?   前几日,父亲明景漱曾经在话锋里透露,铲除妖后一事不可再拖延下去。明月光有所察觉,便追问父亲,但明景漱不想拖累养子,便无论如何不肯透露计划。   明月光正担心着这件事情,阮鲤的话,就格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她为什么会提到这个人?他不希望阮鲤卷进这件事情里来。   阮鲤又道:“他姓宁,同三年前澎化巷的那家姓宁的家族可有什么关联没?”   三年前承平之乱,宁氏一族被孝太后满门诛杀,澎化巷也被抄没成了废墟。   阮鲤也曾经想过宁绝同宁氏一族的关联,可是在东观的宁氏谱系上不曾见到过这个名字,而且,如果宁绝也是那一族的人,何以不在受害之列。   “三小姐,你问的这个人,确是中散大夫宁预之子,”明月光忽然如此严肃地转过来,阮鲤也不禁很认真地仰起头听他讲,“他的宁氏一族因言获罪,原本要满门抄斩,但宁预大人却宁死不屈,而其子宁绝为求自保,却站出来检举父兄有罪,因此得保性命。他卖亲求荣,如今已是孝太后的心腹,其行为天下人所不齿。三小姐,我劝你远离他,也不要再打听他的事,就这样,告辞。”   明月光走后,阮鲤径直潜入了东观。   她晓得明月光的劝告是为她好,但是她知道宁绝这个人,并不是你远离他,他就会放过你的一个人。   阮鲤重新找到了那本记录宁氏谱系的书简。   宁预,字有兆,中散大夫;   宁非,字伯达,宁预长子;   宁鹏,字仲翔,宁预次子;   ……   宁珏,字季康,宁御四子。   阮鲤的视线停在这行字上,整个宁氏族系都找不到宁绝这个名字,但是唯有这个人于他同音。   再翻看承平二年宁氏被诛的记录:   宁预,字有兆,中散大夫;腰斩于市;   宁非,字伯达,宁预长子,侍中;腰斩于市;   宁鹏,字仲翔,宁预次子,议郎;腰斩于市;   ……   果然找不到宁珏这个人。   这便证实了,这个从处死名单上无端消失的“宁珏”,正是她如今所见到的宁绝。   为求自保,不惜背叛家族出卖至亲,投靠了灭族仇人,还做了她的宠臣,甚至将自己的名和字都改变了:   ——他给自己改名为绝,大抵便是要绝情绝义的意思罢?   这个字改得,就更狠毒了,将自己称作“无后”,彻彻底底斩断了前后的亲缘关系。   何其冷血,何其残酷!   她合上竹简,眼前浮现那一夜,他脚踩珠坠面含微笑面对薛康的情形,如今回想起来,真是说不出的阴冷和刺毒,前一世得罪他的人全没有好下场:薛康死了,孝太后死了,连她自己也死了,说不定自己死后,他也将明月光杀死了……这一世,哪怕这些人又死一遍,他一定也会活到最后。   阮鲤想起前一世薛康的死,他于太后倒台前一年暴毙,朝廷颁布的消息是薛康病死,民间的传闻息是薛康酗酒急色,死在了教坊的绣床上;但她总隐隐觉得,这其中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   这些事越想越毛骨悚然,阮鲤欲将书简放回原处,却因双手颤抖,竹简坠落在地。   一只白玉般精琢的手伸过来,接住了竹简的另一头。   阮鲤悚然地抬头,对上从书架后面走出的宁绝。   他拾起书简展开,很感兴趣地看着,语调沉雅地道:“看来,姑娘对本官感兴趣。”   他目光停留之处,正是方才阮鲤翻到的宁氏族系谱。   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的阮鲤,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既然对本官感兴趣,见到本官,理应欢喜才是,为何姑娘感到害怕呢?”   他笑容温雅,阮鲤却似见了鬼连连后退,直到撞上了红木书架,几卷竹简簌簌坠到脚边。身后的路,才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她咬了咬牙,回过身,定住神,作怯怯状回道:“大人于阿鲤有救命之恩,阿鲤关心大人,自是应该。”   “哦?那你看过我的身世,岂非对我这样的翻覆小人很失望。”   “阿鲤不敢。”   “既然你对我如此感兴趣,那么我带你走,你也一定是愿意的了?”   他说到此处停下来,抬眸深望一眼阮鲤,那渐渐收敛的微笑之中,透出一道极淡的锐意:   “请姑娘到寒舍一坐。”   ……   阮鲤几乎是被宁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请进马车的。   因为她知晓,反抗也毫无用处。   只是,他究竟想做什么?这个时间点,父亲还健在于世;他也似乎羽翼未丰,要说他想招揽自己收入他的刺客组织,也许倒有几分可能。可是如今她已经知晓他是朝廷的郎官,按照律令,如果官员私下募集刺客是会以谋逆罪论处的,他一个左署中郎将,不可能担得起这样的风险。   难道他是在为孝太后招揽人手?这倒是有可能,之前朝廷已经将仲月言入罪,却又重新翻查此案,说不定皇帝和太后的矛盾已经浮出水面,既然孝太后感到受到威胁,那么势必会和支持皇帝的一党争夺拉拢朝中势力。   她想起了父亲阮山虎,之前那么着急地送自己离开洛阳,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阴暗晃动的马车内,阮鲤心思深重。身边射进一道炫目的光,宁绝拉开了车帘,车窗外穿来似曾相识的声音:“恭迎主上回府。”   这个声音?她蓦然愣住,随宁绝视线向外望去,只见朱色的门扇前长身玉立的一个白发武士,灰麻梭织的布甲斗篷,一张苍白毫无感情的脸。   雪鹰。阮鲤嘴唇微微颤动。   宁绝率先下车,雪鹰搀扶过宁绝,又朝她伸过来一只手,阮鲤心惊胆战地搭住他冰冷的手腕上,不时地偷瞧一眼雪鹰。宁绝在前面负手而立,注视自己家的大门,声音里也似含着笑意:   “寒舍简陋,要委屈姑娘屈尊降贵一段时日了。”   听到“一段时日”这四个字阮鲤一惊,不由得随他仰望而去,只见那灰败凌乱的澎化巷废宅群中,崭新的“春申集”牌匾在阳光下熠熠发亮,齐崭如新。    ☆、春申集   029   宁绝吩咐雪鹰招待阮鲤,便又坐上了马车,风尘仆仆地出门去了。   名为邀请,实是软禁,阮鲤心里头明白得很,此刻倒反而不那么急了,既然宁绝没有立刻伤害自己的意思,那么暂时,她还是安全的。   春申集的宅院并不大,一共三进院落,阮鲤被带到第二进院落。   院中栽植着矮竹,草皮也经过新的修缮,此时秋意已深,院中梧桐叶不时随风而落,树下有个打扫的小厮在懒洋洋地扫梧桐叶子,可是他扫多少回去,树上就又落下来多少,他也一脸不着急的模样,就如此慢慢地扫。   阮鲤站在院中看了一会儿,见那两棵梧桐树高古参天,树冠荣华繁茂,似有百年树龄,却像是已经伫立在这座宅院很久很久了。   东西两厢被这两颗百年梧桐隔成两重小院落,阮鲤站在西厢前,望见梧桐树下、通向东厢的小径上来往着不少婢子,一个提着饵食的小厮匆匆奔向东厢,那廊檐下挂了一只鸟笼,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喂给它:“小祖宗,吃了这口,就别再瞎叫唤了!”   “绾绾的心尖子,绾绾的心尖子!”那鸟翅膀一张,羽毛五彩斑斓,竟是一只会说人话的黄嘴鹦哥。   阮鲤瞧着那小厮满头大汗地哄鸟儿出身,这边雪鹰带了两个婢子来,一个唤作文竹,一个唤作凤仙,均是临时看顾阮鲤的奴婢。   “看样子,宁君是打算请我长住了,”阮鲤轻瞥雪鹰,话中不无讥刺,“我阮氏女虽然不济,但父亲总归是朝廷名正言顺的司隶,你们将我扣在此,知会过他了么?”   雪鹰面无表情:“这是主上的安排,容后他归来,自会同你解释。”之后不论阮鲤再说什么,均不予理会,将随身佩剑抱在怀中,如一尊石佛般在西厢走廊下站住了。   宁绝这是派出了雪鹰看守着她呢。阮鲤好一阵气闷。   前一世同雪鹰没少打过交道,他是一个即使火烧到衣服上,只要没有宁绝的命令就决不会动一下的人。有一回她同雪鹰执行任务,去杀一名京军的武官,那武官哨探出身,警觉性极高,从不轻易露面;最后还是雪鹰在那武官的爱妾房中潜伏了七日七夜,未踏出房门一步,最后引得目标出来,一剑取走了人头。   被这样一个人监视,无疑是很痛苦的。   既然阮鲤知道雪鹰的底细,也知道宁绝暂时不会对自己动手,她便既来之则安之,在这西厢里住了下来。   此处的客房布置得极为朴素,四白落地的房间内仅有一张梨花木架子床,一张放着茶盏的小方桌和一张凳,床尾的墙上挂了一副“思言敬事”的字幅,除此之外只有三面冰裂纹的木轩窗了。整个房间简洁到了极致,仿佛扯一床铺盖卷起来就能将房中所有物打包带走似的。   阮鲤心念一动,推开挂画那面墙的窗,文竹站在窗外福了福身:“阮姑娘有何吩咐,告诉我等□□便是。”   关上这扇,阮鲤又打开另一扇窗,凤仙和两个持棍的家仆立在窗外,均警惕地看着她。   “没有事,我就随便看看。”阮鲤笑着合上窗扇,靠在背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门口也有人把守,她想了想,爬到床上,打开了靠床里的那扇气窗。   这小窗开得很高,阮鲤试着用双臂撑住身体,探出半个头,突然,雪鹰那面无血色的脸就出现在眼前:“你要去哪里,我跟你去。”   阮鲤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地道:“如厕,莫非你也要跟?”   雪鹰那毫无生气的眼睛连眨也未眨:“来人,将木虎子给她送屋里。”   “你!啊!”阮鲤手一酸,从窗台上掉了回去。   阮鲤被软禁在春审集一连五日,宁绝皆不曾露面,雪鹰亲自把守,不放她离开房门半步,梳洗沐浴到饮食起居皆由两个仆婢入内服侍。   阮鲤憋闷起来,偶尔趴在窗口眺望,这院子倒颇为热闹,对面东厢时常有人进进出出。   第六夜,阮鲤照旧在房中来回走动,直至深夜还不曾有睡意,那灯盏里的油眼看渐渐烧尽,仍想不出一点脱身的办法来。   屋外一丝动静也没有,只听到文竹靠坐在门槛前小寐的呼吸声。   忽然,不知谁弄出来的一点响动,把院子里的鹦哥惊醒了,扑闪翅膀的声音,和鹦哥的叫声接连传来:“绾绾的心尖子,绾绾的心尖子!”   “死鸟,再叫,咱家将你的毛拔了炖汤!”有人站在槐树下骂,那嗓子又尖又细,使人莫辨男女。   边上立刻有人嘘声道:“快别叫了,莫搅扰了贵人。”那嗓音也是尖尖细细。他这样一说话,前头那人果然住了嘴。   又有人进院子,先头那尖尖嗓子捏着声音问道:“东西送来了没?”   回答他的是个婆子:“回大人的话,药已在此。”话音未落却又哎唷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院子里一阵手忙脚乱,那尖嗓子帮着婆子收拾,一边提高了声音斥骂她:“老东西,笨手笨脚,若是洒出一粒粉末的来,小心你的贱命。”婆子唯唯诺诺。   另一个细嗓子则劝道:“好了没洒便好,快将药送进去吧,别耽搁了时辰。”   阮鲤站在窗前听着,悄悄地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只见那三人都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面,脸朝着东厢。夜色太黑,看不大仔细,只隐约见其中一个人端起了托盘,朝东厢走去。   西厢的廊下不知何时站满了持戟卫士,每隔五部点一火把灯笼,那人走到亮堂的大门口,火把照出他的服装形貌,竟然是一位宦官。   把门的侍卫见到那宦官,似乎对他已经非常熟稔,相互微微地点头,径直开门放行。宦官一转身,就消失在灯火明亮的东厢门后。   阮鲤暗暗吃惊,这春申集的东厢,竟有皇宫侍卫和宦官看守服侍,难道……   突然间,一声凄厉的呼喝响彻院落上空:“放开我!”   紧跟着的是更为惨烈的一声痛叫,那声音撕心裂肺,像是正被处以极刑,连阮鲤听了也浑身起鸡皮疙瘩,阵阵发凉。   声音正是从东厢传出,她不由得将窗缝再稍微开大一些。   院子里漆黑一片,只能看见东厢屋檐下的灯光和卫士们无表情的面孔,无论那房中的叫声多么凄惨,他们都置若罔闻地驻守原地。   一切都是如此的平静和冷漠,不曾因为这撕裂夜空的呐喊声改变。“不!不——”叫声到最后,似乎也已经精疲力竭,慢慢地衰软下去。   可是阮鲤却感到异常的心惊,因为她觉得这个叫声,竟然是那样的熟悉,不,怎么可能是他?她坐立不定,心绪难平——   她跑回床里,推开靠墙的窗扇,探头张望,不见雪鹰的影子。   “缩回去。”雪鹰突然从窗口闪出来,身法快得像一道黑影。   阮鲤震惊地压抑着呼吸,她想到了什么,转身又望向西厢的方向。   ……   第二日清晨,阮鲤醒来,问前来收拾床铺的文竹:“你昨晚可曾听见什么古怪的声音了吗?”   文竹一脸茫然:“不曾啊。”   “难道你就没有听见,有人叫嚷?”   文竹笑着摇头:“奴婢一直守在门口,不曾听到有什么声音。”   阮鲤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想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不自然,然而却没有,文竹想了想,反问道:“姑娘是听岔了吧?”   难道真是如此?阮鲤都要开始自己怀疑起自己来了。   可是如果是幻听,雪鹰他又怎么会如此及时地出现,还要自己关上窗子?   她仔细地回忆昨晚听到的那个声音……   砰砰砰!   房门是打开着的,有人在上面用力敲了三下,阮鲤转身,是雪鹰,他今日把雪缎般的头发束到了脑后,换了一身青色的布甲,仍然披着一条灰紫色的斗篷,斗篷后面宽大的兜帽垂下来,像一件柔软的披肩将他本来就没有笑容的脸衬得分外冷酷。   “主上邀请你去书房。”   文竹忙道:“阮姑娘还没有梳洗。”   雪鹰向外退后一步,背过身去:“迅速点,外面等你。”   文竹拿给阮鲤的衣裳是一套朱红如意纹系带的白裳,文竹替她搽完胭脂,又将手上剩余沾着的一点胭脂用食指轻轻地抹在阮鲤的上眼睑,宛如两片炽烈的彤云从阮鲤眼稍飘起,在镜中看起来多了几分妖艳。   阮鲤对着镜子怔了怔,前一世,她从天牢中侥幸逃出来被宁绝救回,招揽为部下后,化的便是这样的艳妆——他手底的女部下都画着这样的浓妆,看来,他这一世的喜好仍没变。   她试着对镜子抿起唇,欲挤出一丝微笑的表情,却未能成功。   打开门,雪鹰迎上来,看见阮鲤似乎愣了一愣,道:“跟我来。”   经过槐树下的时候,阮鲤不禁朝对面的东厢望了一眼。廊檐下的鹦鹉昨晚一整晚被惊吓没睡好,此刻正恹恹地在笼子里蔫着,不叫也不动,看起来寡欢得很。   两人穿过垂花门,进入了第三进院。 作者有话要说:  上了活力榜啊啊啊好像得更新很多字,提着裤子一路飞奔去码字……争取在双十一前留出时间秒杀(单纯的笑容) ☆、家信   030   春申集总共只有三进院落,剩余的部分全是过去澎化巷的老宅废墟,为了区隔开,第三进院落建在一个较高的青石夯筑的台基上,三面以黑瓦砖墙围护,台基上的二层包角大屋看起来较前两进院落精工细致得多。   阮鲤站在种满长青树的院子里仰头看大屋,双层的楼阁里,所有的屋檐都钉了下垂半截的挡风板,窗户都垂着加了布的双层竹帘,从外面瞧不进去,但里面的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形。   “这边。”雪鹰指引着她拐弯,来到大屋右侧的一个角屋。   这是个平顶瓦房,没大屋气派,廊檐下竹帘低垂,一盆淡红色的墨兰摆在阑干上。   阮鲤倚着廊柱,透过竹帘向屋中窥视,靠窗的位置影影绰绰,似坐了一个人。   雪鹰隔着竹帘禀告:“主上,人带来了。”   磁沉低慢的声音从窗口幽幽传来:“请进。”果然是宁绝的嗓子。   雪鹰就在那竹帘前面站住,回头以眼神示意阮鲤。阮鲤忙点点头,挑起竹帘,拾起裙摆上了台阶。   宁绝坐在一张紫檀木雕螭书案前写字,抬起头望了一眼阮鲤,又笑着低头继续,边写边道:“姑娘今日气色欠安,乃是雪鹰招待有什么怠慢之处吗?”   自己被软禁在此,日日心忧,自然没有精神,他倒三言两语地推到雪鹰身上去,仿佛事不关己似的。阮鲤不由得一阵暗恨。   想起前一世在他手底下做刺客,他对下属可谓极其残忍无情,雪鹰是诸多刺客中跟他最久、也是绝对忠心的头一位,即使这样,一旦雪鹰办事稍有不合他心意之处,他也动辄严惩,使他身上常常有伤,想来令人发指。   阮鲤不想给雪鹰平白填麻烦,害他无辜受难,便道:“是阿鲤昨夜未休息好。”   宁绝头也不抬,继续明知故问:“哦,西厢的房屋住不习惯?”   “昨夜院中喧哗,有些搅扰了。”   “哦,竟然有这样的事。”   他笑微微地说着,在鱼戏莲池的笔洗里浣了浣笔尖,那舒展的羊毫在清水中散开一腔浓墨,云雾一般晕染。   阮鲤很注意地盯着他的脸看,没有一丝不自然,他的面孔、耳后、脖颈、双手……也没有受伤的痕迹。   很奇怪。阮鲤陷入短暂的迟疑:难道昨晚的不是他?   她明明听得很像,她也一度怀疑过,可是经过反复细听,她还是认为昨晚发出叫喊声的人很可能是宁绝。   虽然那个声音凄厉撕裂,音调很高,同宁绝平日缓淡磁沉的声线稍有区别,但是人在那种情况下那样发声,也是有可能的。   当然,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听到过宁绝惨叫,一般来说,都是他让别人发出惨叫。   这样一想,联系此刻宁绝非常淡然的态度,阮鲤又迷惑了:他那样钢铁般冷酷无情的人,谁人又能令他狼狈至斯呢?   宁绝站起来,阮鲤的思绪断了。   宁绝站在书案前端详方才抄完的竹简,看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朝阮鲤莞尔一笑:“阮姑娘识字么?”   看,他突然岔开话题,极是可疑。阮鲤心想。“认得一些,让大人笑话了。”   “来看看这是什么。”   阮鲤慢吞吞地爬到席上,凑近书案一边,探头瞧了一眼,注意力便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宁绝笑一笑,将竹简朝她推了推,阮鲤定睛细看,见那竹简红印泥封,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   这是北军内部的一份秘密文书,原本应当直达中尉仲月言跟前,但不知道为何此刻到达了宁绝手中。   文书中上报了今年秋猎即将参与护卫的北军将官人员、营房部署、马匹和箭器数量。阮鲤仅只能看出字面上的意思,其他的并不懂。   她看完了,侧身扬起脸看看宁绝。宁绝微微一笑,负手从她身侧走了开去:   “历年秋猎皆有北军护卫,前年北军加上八营校尉,一共去了三千人;去年两千人;今年却上报了五千人。你知晓为何吗?”   阮鲤胸中又是一突,仲伯伯打算往猎场增派兵力?或许出于无心,或许他另有其意,但这等事情不论真假,既然已经传到太后耳朵里,那绝不会善了。   “阿鲤一介女流,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   宁绝听到此言,在墙跟前转过身盯着阮鲤。他身后挂一幅长卷山水画,高山岭岩,飞瀑流泉,有一青服道人在布道崖前独坐冥想,将意境拉得深沉幽暗。   阮鲤对上他那古井般幽邃的眼神,早已是一番心惊肉跳。仲伯伯意图增兵这件事,也许预示着将出现什么变化,而父亲同他交情颇深,极有可能也早已知情。那么在太后眼中,对此又将如何看待呢?   宁绝盯了阮鲤片刻,似对事情有所斟酌:“不知道反倒成为一件好事,不过今日我想借姑娘的手,给令尊捎一封信,令他知晓这件事。”   阮鲤明白了。   他之所以把自己软禁在此,就是因为提前知悉了仲月言极有可能在秋猎时期采取异动,仲月言掌控着北军兵力,一旦发生暴动,对宫中势必造成极大威胁。他要稳住局势,首先就要分化掉仲月言的同盟势力——父亲阮山虎,正是这样的一个目标。   宁绝不但要用自己威胁父亲,还要彻彻底底通过自己的手来写这样一封信,向父亲展示:你女儿已经完全落入我手,任凭我摆布,她的安危就要看你了。   这等心思,何其狡猾险毒。   她想至此处,冷汗早已沁出衣襟。   不一会,下人备来笔墨纸砚,阮鲤于书案前正襟危坐,抬手用生疏的动作捏着毛笔,由宁绝口述信的内容。   宁绝道:“阮司隶见字如晤。”   阮鲤刚提起笔,就顿住了:“‘隶’字怎么写?”   宁绝顿了顿,似是没想到这一幕,旋即笑道:“我教你。”   阮鲤正要搁笔,宁绝的手伸过来,按住了她的右手。阮鲤微微一颤。   他的手掌骨节纤长宽大,触感微微的冰凉,他握着阮鲤的手捏住笔,温柔的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拿稳了。”   她不敢乱动,眼光低垂在笔尖,心却提到到了嗓子眼,随着他的一笔一划跳动。   “如此,便是了。”一个沉着遵正、端庄圆劲的“隶”字便落笔而生。   宁绝松开手,站在阮鲤身后端详那个合写而成的字,仿佛对它很满意。   紧张的气氛像是被这一小小的插曲舒缓了稍许,阮鲤吁出一口气,方才宁绝站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一种丹砂的淡淡香味,不断传入鼻腔。   “使君贵为司隶,坐拥千人之兵镇守京畿,与中尉仲月言约盟,窥测朝廷;此事已为晚生知晓。”   阮鲤听到此处,不由得汗流滚滚,握笔的手一直哆嗦。   宁绝笑着回头,莞尔道:“怎么,又有字不会写了?”   “没有,大人请继续。”   “……亦为太后所知晓。黄门诸员皆料使君将反,而晚生以为未必;故今日借由令嫒之笔,给你送一句话。”   父亲当真要反太后了?阮鲤的笔尖又是一停,汗水从额头上欲滴落,又情急地擦掉。看见宁绝回头在看自己,她慌忙将笔伸到砚台里做出蘸墨的情势。   宁绝倒背着双手,好似低头在斟酌语句,当他踱步经过那副山水画时,停了下来:   “乱臣贼子,其罪当诛。使君忘承平之乱乎?”   阮鲤手一抖,一滴浓墨溅到竹简,她慌乱极了,手忙脚乱地擦拭。   当年宁府上下正是因为反对孝太后才落得抄灭三族的下场,宁绝竟以承平之祸做比来警告父亲,就是要威胁他如果和仲月言一同反对孝太后,那么也会是同样的下场了。   那团墨迹越擦越散,终于渐渐淡了,阮鲤紧张得呼出一口气,突然想起宁绝,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站在那幅画前沉默仰视。   画像里,高山大泽,苍松古藤;画像外,帘帷低垂,日月晨昏。宁绝与那盘坐冥想的画中人面对面的注视着,像是入了迷。   他微微地蹙着眉毛,红润的薄唇依旧是微笑着的,可是有一个瞬间,阮鲤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的全身上下,都满溢着一股奇怪的……   孤独之情。   正午的阳光从竹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明亮地辉映着宁绝傲岸挺立的身形,他倒背双手地站立着,像一棵秀媚舒展的孤松,充满了秋天萧瑟的冷意。   他良久着沉默着,注视着,好像画像中的世界里,有着另一方的天地……   他感觉到了阮鲤的注视,回首朝她扬唇一笑,看起来十分轻意。   他越是笑得这样潇洒,一直注意着他的阮鲤就觉得,他看起来越是悲伤。   她很疑惑。   一个人,抛弃了自己的父兄姐妹,投靠仇敌换来的荣华富贵,阮鲤自然理所应当地认为他是冷血的。他既然对人间亲情毫无怜悯,甚至拿这个去威胁她的父亲,那为什么……还会有这么一个瞬间,这样一个前世他从未有过的表情,一个正常的人的表情,在他脸上出现?   他对承平之乱这件事究竟是何以看待的?   阮鲤握着笔斜望着他,依然无法从那张云淡风轻,笑态自若的面孔上找出一丝别的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的过去经历比较黑暗,所以前一世才会变得那么坏啦 这辈子遇见女主,起码不会黑到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 很感谢大家的耐心收看,明天九点见啦 ☆、折磨(一)   031   阮鲤的信件被送出了春申集。   她知晓,父亲很看重与仲伯伯的这段情义,他也认为孝太后一党危害国家社稷,以父亲的胆量,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清君侧的。   可是一旦知道心爱的女儿在敌方手里,父亲又会投鼠忌器……   这封信,注定了会令父亲在忠义和亲情中摇摆两难。   可是她没有办法不屈服于宁绝,此时的阮鲤一心想要和父亲家人团聚逃出洛阳,从未考虑过什么家国大义。在她看来,就算没了大魏,也会有其他朝代,其他帝王产生,对于她而言唯有亲情才是最为重要的。   等待回音的日子漫长煎熬,偏偏自从信件送出以后,每一天的午后,宁绝从郎署公务归来,都会邀请阮鲤过书房来坐一坐,同她谈一会天。   谈话的内容离不开闲话家常,可是阮鲤却如坐针毡,宁绝这个人的心思难以看透,再寻常的一句话由他说出来,不晓得里面又藏了什么含义,她每一回应付,都要暗暗出满身的冷汗。   这一日,宁绝又叫来阮鲤,这天郎署事情不多,他手头的公文都处理完了,站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看风景。他问阮鲤:“姑娘对于‘血缘’二字,如何看待?”   他眺望着的槐树枝丫上,有只老鸟在风中瑟缩。   在这个时节,候鸟都早已结群南迁了,但此刻因为巢中有受伤不能飞翔的幼雏,老鸟便守着这残破的鸟巢,任凭秋意寒浓也不忍离去。   阮鲤道:“有情众生,唯独血亲最难割舍。”   宁绝笑着瞥了她一眼:“诸般情果,血亲至上,那么倘若为至亲所弃,岂非人生最大的遗恨;如果姑娘为至亲所累而死,是否会恨?”   阮鲤一愣,看到他等着自己反应的样子,明白过来。他指的是父亲的回音。   两天了,仍不见回音,亲的决定左右着她的生死。阮鲤也数着日子度过,日日经历煎熬,对于生死倒也稍微释怀了些。   如果父亲选择了家国大义,她绝对不会责怪父亲。父亲永远是父亲,同她相依为命的亲人。   面对他有点挑衅的笑容,阮鲤低下头:“阿鲤知道大人所指,我不会。”   “很动人,很柔情,可惜,”宁绝的笑容意味更深了,“抱团取暖并不能让它们活过冬天。”   阮鲤悚然地望向宁绝,他却只是淡淡然地看着那绕着破巢打转而飞的老鸟。秋冬之交,虫死草枯,老鸟觅食无门,面对稚儿唯有哀哀鸣叫。   宁绝发出了一声冷冷的、戏谑的笑声。那满院凋残落叶,似乎预示着它们无可挽救的命运。   ……   每一日的午后,宁绝都会向阮鲤提出奇怪的问题。更多的时候,他像是没有话在找话说。   譬如访客送来了糕点,他会问阮鲤对甜和苦的看法;譬如有人送来马匹金银,他又问阮鲤对钱财的看法;也许有人送他棺材的话,他也会照样问她对这个的看法的。   他的问题千奇百怪,阮鲤不敢怠慢,每一个都仔细斟酌回答,却似乎没有一个能令他满意,或者说,宁绝这个人,就是没有人什么东西能够令他真正满意。   这日,有巴结讨好的官员上门送了两名美女给宁绝,她们站在垂花门前面的廊柱下,虽然隔了一些距离,但阮鲤依然可以看到她们既年轻又娇艳的身形体魄。   于是顺理成章地,宁绝问起阮鲤对“美人”的看法。   阮鲤作为一个皮相成色很不错的姑娘,对于这个问题显得很有发言权,但是对方是宁绝,她不能像同一个朋友那样闲话家常地说,我自己就是个美人,我对此很得意。   于是阮鲤思量一番,自觉很有分寸地答道:“皮毛骨肉皆是色相,不值一提。”   宁绝抚掌大笑:“好罢,好罢!”   他一连说了两个‘好’字,阮鲤头回见他这样肯定大笑,很奇怪地去看他,却见他一边笑,一边袖中飞出两枚流星镖,光芒一闪而逝。   那头“啊”地两声惊叫,两位美人捂着脸凄声大哭,竟然同时被他击中,毁去了容貌。   宁绝对她回眸一笑,他意态越温雅,就越使人不寒而栗:“你不是说皮毛色相不值一提吗,如今毁掉,有何可惜。”   阮鲤惊得花容失色,不由得捂住了双颊,生怕他衣袖一振,再飞出一枚流星镖来。   她当时太过害怕,又陷入极度的恐惧和自责中,以为两位美人是因为自己一句无心之语而破相,却没有立刻想到其中的缘故——宁绝作为孝太后的宠臣,绝对不可能在身边长留两位美女。   经过这次之后,阮鲤回答宁绝的问题,便显得更加小心谨慎。   “姑娘对生死的看法是什么?”   阮鲤心念一动,感到他今日态度微妙不同于以往,不禁苦笑:“以阿鲤现今的处境,怕是没有资格主宰自己的生死了吧,多思无益。”   “为什么不呢?趋向于生,畏惧于死乃人之本能,何况,今日还有一个好消息,”宁绝从袖中取出一物,“阮司隶要我将此物转交于你。”   他拿出来的东西,阮鲤一眼就认出是父亲的枪头上的红缨,她一把抢过:“爹!”这一回是由衷地露出笑意。   父亲能如此回应,看来是应承了孝太后,所以宁绝才没有对自己下手。   宁绝欣赏了一阵她的这个笑容,末了,不紧不慢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司隶有此明智之举,我替姑娘深感欣慰。”   谁要你假慈悲。阮鲤一想到这一切都是他造成,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恨意,笑容在脸上僵了僵:“大人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不必急,如今京城多有动荡,不如再住段时日。过了秋猎之期,本官亲自送小姐回府。”   秋猎就在重阳之后,重阳还有不到七日,看来,京城很快又要有大事发生了。   阮鲤掩饰着心中的憎恨,怯怯地望了宁绝一眼:“阿鲤谢过大人。”   宁绝抱起双臂端详了她一阵,露出愉快的表情:“阮姑娘,你与其如此劳神地恨我将你限在这里,倒不如多写几封家书劝劝你父亲,确保他不要临时变卦才是。”   阮鲤吃了一惊:他怎么看出来的?自己分明很小心地掩饰着表情。   “我怎么看出来的?”他竟然读心术一般地微笑,微微俯下身,紧紧对视她的双眸:“你有一双,非常诚实的眼睛,我很喜欢。”   这一瞬间,阮鲤惊恐放大的瞳孔里,映着一个笑容邪佞放肆的男人。   他比前一世更张扬、更高调了,可是骨子里那种驾驭别人的精准老辣却没有变。   也许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在前一世才把她吃得死死的吧。   前一世,阮山虎死于薛康之手,宁绝许诺一定会帮助她复仇,所以阮鲤投靠了宁绝,接受他的残酷训练,成了他手下一名冷血刺客。   不过薛康具体是怎么死的,阮鲤却不大清楚;外界关于薛康无端暴毙的传言固然不可信,但是她记得,当时是宁绝派出雪鹰出了一趟任务,回来便传出薛康的死讯。于是她便理所当然地觉得,薛康一定是宁绝派雪鹰杀死的。   阮鲤原先以为,宁绝弄死薛康的原因,单纯不过是履行承诺,为她报仇做交换而已;但如今来看,宁绝本身对于薛康或许也持有杀机——薛康对宁绝的觊觎出于美色,而且以他的无耻和银乱,极有可能在寻着机会时对宁绝下手;以宁绝的作风,绝不可能这样坐以待毙。   如此看来,不论她同薛康有没有仇恨,宁绝都会动手,只不过一箭双雕,顺势借着帮阮鲤复仇这个由头将她揽入了麾下。   这一世,她虽然还没有被他看中,但已经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抱有的兴趣;这种兴趣宛如无形的囚牢,阴魂不散地笼罩着她。她很害怕,更加痛恨,为什么她越是想要摆脱这个人,就越是被他拉近?   这样下去,难保不会重蹈覆辙。突然,一个全新的想法在饱受精神折磨的阮鲤心中产生——   既然避无可避,为什么不能先下手为强呢?    ☆、折磨(二)   032   从这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萌生之后,就无可抑制地在阮鲤脑海里滋长着。   既然已经死在宁绝手里一次,总不能眼看着这一世重蹈覆辙,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找个机会把他杀了。   可是在这个春申集中并不方便动手,尤其是以自己目前的武功,别说宁绝,就是对付屋外站着的那个雪鹰也难有胜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出了这个宅子,再与父亲从长计议。   阮鲤既定了主意,也就不再忐忑不安,晚饭安然地多吃了一碗。   傍晚,凤仙打水入屋服饰阮鲤沐浴,洗到后半程水温凉了些,阮鲤坐在木桶中打了个喷嚏。凤仙道:“姑娘莫坐久了着凉,里院有一间汤池屋,明儿我去给姑娘瞧瞧,若是方便,就换去那里洗吧。”   阮鲤正想要趁着在春申集内多走动走动的机会摸清宅子的通道构造,便点头许道:“那有劳了。”   夜里,东厢又传来奇怪的喊叫声。阮鲤站在窗前听了一会儿,感觉头脑微微的发热,或许是方才沐浴时受凉了,便裹着衣裳躺下,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阮鲤果然感染了风寒,雪鹰命凤仙煎了药来,凤仙满是歉意地对阮鲤道:“姑娘,这几日汤池的房子不大方便,您要是怕凉,就少坐浴,我给姑娘擦背便是。”   阮鲤病来如山倒,裹在棉被里全身发冷,抖得像筛糠,哪有计较其他的心思,连连点头道好。   第三日,第四日,阮鲤都由凤仙照料着足不出户。直到第五日,阮鲤的烧退得差不多了,胃口也好了许多,浑身气力也恢复了,凤仙煲了汤来给她喝,很高兴地道:   “今儿方便了,他们都不在,姑娘可以用汤池的屋子沐浴,顺便洗一洗身上的晦气。”   夜里,凤仙还给阮鲤拿来了一双马靴和躞带,说秋猎之期用得上。   看来,秋猎那一天,宁绝是打算把自己也带上,以此来威慑父亲了。如果父亲当场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自己就会血溅猎场。他这样的算计,真是够毒。   阮鲤试穿了一下当日骑马的衣裳,把躞带围在腰间,凤仙在旁边看,笑着夸赞道:“姑娘这样打扮真俊俏。”说罢又往上面端详:“头发像男子一样扎起来就更好了……姑娘稍等,我去拿根带子来。”   说罢也不等阮鲤回答,就兴冲冲地推门出去,屋外传来雪鹰不解的声音:“带子,什么带子?”   凤仙娇笑声传来:“哎呀,就是你们男人扎头发的那种,喏,我瞧你头上这根便挺不错的……”   “别碰我,”雪鹰似乎犹豫了下,很无奈地道,“好罢,我给你找一根。”   阮鲤在屋里听得微微发笑,她整理了一下衣物,用手指比划试着在躞带上悬挂兵器的位置是否牢固。忽然,她想起了一物。   父亲交给她的红缨她原本当作挂坠系在腰上,此刻却找不见了。   阮鲤翻开床被寻了一阵,仍然不见红缨,总觉得有些不吉,一心想要找到,忽然又想,莫不是方才在汤池沐浴时落在那边了吧?   汤池在第三进院落,平时雪鹰严格把守不许进入,但现在他人不在。阮鲤想了想,便立即从房中溜了出去。   这两天西厢的守卫松了很多,宫里的卫士都撤走了,只剩下府中的护院,他们看见阮鲤走来,都以为经过雪鹰允许,便没有阻拦。倒是那只黄皮鹦哥眼珠子滴溜溜转,朝着阮鲤大喊:“心尖子,绾绾的心尖子!”   汤池在内院的大宅后面,阮鲤偷偷摸进去,室内帘帷低垂,轻纱鼓荡,热气徐徐未散。   她沿着汤池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正卷起裤腿,打算下池子里寻找,忽然外面传来碰撞的响声,将她吓了一跳。   雪鹰他们这么快便发现了?阮鲤退到墙角的纱帘后面。   “滚,全都给我滚!”嘶吼声。   这个声音……宁绝?   门被撞开,婆子跟在踉踉跄跄的宁绝身后追了进来:“郎君,使不得呀,这可是要出人命的!”   “我叫你拿走!”宁绝大力一掀,婆子手里的楠木托盘摔在地上,瓷碗碎成八瓣。   “郎君啊,您可得服药啊,”婆子急得搓手跺脚,不时回头向后看,“这可怎么办才好……”   “信不信我杀了你?”宁绝被发跣足,穿着一身松散的绸衣,血红着眼睛叫道,全无平日的潇洒风度。   “老奴不敢,老奴告退。”婆子哆嗦着退了下去,合上木门。   宁绝踉跄地在蒸汽腾腾的浴房中横冲直撞,他走路东倒西歪,像一个酩酊大醉的人,比那更加疯狂的是,他不断地扯掉纱帘,用内力震碎成数百片,大雨般纷纷落入浴池。   这个样子,就连阮鲤看到都感觉害怕。   宁绝大吼一声,阮鲤就跟着全身一抖,只见他双掌齐胸推出,汤池的水面骤然升腾出两道水浪,高至屋顶拍击,又暴雨一般在室内落下。   阮鲤躲得老远,还是被溅了一身的水,冷得瑟瑟发抖。别说这辈子,上辈子她都没见过如此狂态的宁绝,他是不是练功走火入魔了?   她心里惊疑不定,想要过去看看,但性命要紧,终究不敢,只拼命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恨不得变成一道光塞入墙缝里去,让对方看不见自己。   宁绝站在屋中央,呲目暴喝,双臂朝天大展,体内雄厚的内功齐发,上身的纱衣尽皆碎裂,满室的垂幔于同一瞬间,轰然坠落!   那场景极是可怖,又为壮观,阮鲤看得骇然呆住,忘了呼吸。   咆哮声过,满室狼藉,宁绝双臂未垂,臂展上的肌肉纹路清晰可见,青筋根根直暴——平日他穿着绸袍,看似清瘦秀逸弱不禁风,里面却是峰腰长腿,肌肉紧实,一副极为精壮强悍的身板。   阮鲤吓得都快尿了,被这样一个人逮住,动动手指就可以把她捏死,像捏死一直蚂蚁那样容易,自己还妄想要杀他,说不定等到下辈子下下辈子,重生再重生,还是被他捏死的命。   她真后悔偷偷闯进了这里!   正当懊悔不已之际,突然,宁绝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古怪得很,既像是吼叫,又像是哀鸣……   跟西厢那头夜里传来的哀叫声,一模一样!   通!他突然地跪了下来,全身开始颤抖,像一只被箭射中的野兽蜷缩成一团,一边挣扎一边颤抖,唇齿间不时地发出低沉隐忍的吼叫。   阮鲤惊得呆住了,这会她连生死都忘了,探出半个身子来偷看。   突然间,他像一只豹子,无比敏捷地爬到一处,双手颤抖地拨弄着地上的碎片。   阮鲤更惊讶了,她走了两步过去,却见他满手鲜血地捡拾的不是打碎的碗,而是地上散落,又被水打湿融化的一滩粉末。   宁绝完全无视阮鲤的存在,只顾疯狂地用手掬捧粉末,但他捧到嘴边,却又停了一停,血红的瞳孔陡然收缩,眼中充满了绝望。   有生之年,竟然能在这个人眼中看见绝望之情?阮鲤感觉自己此刻即使死了都值了。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些湿粉末,放在鼻子尖嗅了嗅。   调制丹砂的香气。   观其色泽,像是硫磺。   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阮鲤豁然明白过来——   五石散!   她并不晓得,自从杨清宁死后,太后为了控制自己的男宠们,逼迫每个人都服下成瘾性极强的五石散,用以瓦解他们的意志。在阮鲤看来,宁绝只不过是药瘾发作了。   这一瞬间,她很震惊,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止不住的兴奋之情!   他如此虚弱,岂非是一个杀掉他的天赐良机?   念头一生,便再也难以平息,阮鲤在背后凝视的宁绝的眼神愈发阴冷,她缓缓地并拢两指,藏在背后。   只要杀了这个人,前一世的死敌就不存在了,她也不会死在他的毒手之下!   悄无声息地,向宁绝靠近。   宁绝的手忽然放下,他拍了拍手,去掉手中的粉末,在空中轻轻地一扬。   那动作异常平静,好似完全缓过劲来,让阮鲤一惊,停住了脚步。   宁绝转过身,萧肃的目光幽如冷电,看得她寒毛直竖:“大、大人……”   这时,宁绝又皱起眉,蹲在地上抱住了头:“你痛苦的时候会怎么做,减轻痛苦?唱歌?做点别的事情,找人说说话?”   看来,他是在强行克制自己的药瘾,难道他想要戒掉五石散?   阮鲤试探地靠近他:“我会什么都不做。”   “不,”他咬着牙,头顶冷汗涔涔落下,“那样只会更痛苦,越静下来,就会越痛苦。快跟我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   他看起来如此虚弱,阮鲤高举的手悬在他头顶,几乎便要落下。   可是片刻,她却垂下了手。   这个时候不能动手杀他,一旦动手,即便得手,外面那么多守卫,还有雪鹰在,自己也插翅难飞。阮鲤犹豫了。   宁绝苍白英俊的脸上写满痛苦:“快同我说些什么!”   看他这极度压抑忍耐的样子,内心想必也很想要戒掉五石散吧,可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说戒便能戒掉的?   阮鲤虽然不能杀他,但看着他狼狈,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和恨意:“你想听什么。”   “随便什么,你会唱歌么?”   “唱得不好,念诗可否。”   “你念。”   “身如水上沫,命似风前烛,私欲一时情,长劫入地狱。”   宁绝原本强自压制着万蚁蚀骨的痛苦,不禁叫道:“你那是什么狗屁诗文?”   “见时如不见,闻时如未闻,喜时如不喜,嗔时如不嗔。不喜亦不嗔,方是逍遥人。”   他站起来,又蹲了下去。“……啊!我的头,我的眼睛。”   阮鲤冷冷道:“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   “啊,折煞我也!”宁绝蜷成一团,手背青筋毕露。   “大人,你还好吗,我给你唱支曲罢。”   “不必了!”宁绝奋力一掌打在自己后颈,晕了过去。    ☆、美人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被存稿箱坑了,设定了时间却没有发出去,晕死,幸好刚来看了一眼…… 抱歉迟到了!   033   五更时分,院落寂静。   阮鲤被上锁的房间“嘎达”一声打开了,雪鹰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主上要见你。”   因为阮鲤闯入汤池,被随后赶到的雪鹰捉起来锁在第三进院。雪鹰把阮鲤带出来,态度也没了先前的客气,似乎在他看来,阮鲤犯了宁绝的大忌,几乎是必死的人了。   跟着雪鹰回到第二进院,经过院中的两棵槐树,去的是东厢。进门前,阮鲤抬头望了一眼,黄皮鹦鹉幸灾乐祸地站在笼架上,看见阮鲤来,抖着腿儿叫了一嗓子:“美人儿,心尖子!想要逃的都得死!”   雪鹰推了她一把,阮鲤跌进去,门在身后关上了。   虽然她在西厢住过不短的时日,但进入东厢房还是头一回,中间是一间大的开间。   此时正值天欲明未明之际,室内光线昏暗,墙角案上有一只青铜香炉,不知燃的什么香,使人昏昏欲睡。   开间正中摆着长席蒲团,一件深衣散乱地仍在上面。阮鲤走过去拾起来,朝左边看去。   一面纱质的垂帘隔开了里间,有烛光从中透过,宁绝的影子斜卧在木塌上,用手支着脑袋的一侧,像是很安静的睡着。   正当她犹豫该不该进的时候,里面传来磁沉的声音:“姑娘好些了吗?”   看来,他已经渡过了药瘾发作的时期。阮鲤心想,分明是他方才不好,却问我好不好,不知是何用意。   “阿鲤无碍。大人好些了么。”   “不好,”很快传来回答,又加了一句,“我如今有个极大的烦恼,故而很不好。”   “不知大人所烦之事为何。”   “我在思考,我要不要杀了你。”   阮鲤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向身后看去,雪鹰的影子就在窗外笃立,想跑也是无门。她咬紧牙关,冒着冷汗接他的话:“大人。”   “你进来。”   宁绝在梨花木的长榻上斜躺,他裸足穿着袴褶,上身敞开穿着件霜色滑缎衬袍,露出紧实健壮的胸膛,那衬袍没有系带,懒散地垂下一截落到地毯上。   阮鲤只向他瞧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心忖他神情疲倦,脸色略显憔悴,想来是药劲余存。   “抬起来,让我看看你。”   阮鲤顺从地将下巴提了提,宁绝倦眸低垂,此时强打起精神托着腮,从榻上投来一眼,便轻轻地笑道:“果然是位难得的美人,只可惜……”   阮鲤对他后面的话很紧张,他却不说下去了。   她小心忐忑地望向他,只见宁绝倚着长榻的扶手坐起来。他的腿很长,在木榻上不能够完全舒展平躺,便换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又好像在这过程中,想到了些什么,停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阮姑娘,我想我也救过你不少回,倘若我这次杀了你,也不算欠你的罢?”   阮鲤的俏脸一下子发白:“你,你现在就要杀了我?”   这不对,这和前一世不一样啊?   即便她撞见他服用五石散,但其实京城中很多士人都在服用五石散,不少人放浪形骸甚过他百十倍,甚至服用五石散本身都被看做贵族的一种特权和风尚,这也没什么好遮掩,根本称不上是丑闻,他何以很是忌惮与人知晓呢。   何况,他还需要用她来要挟父亲,为什么突然说变就变,要杀了她?一切以利益为重的他,怎会突然改变决定。   不解胜过了恐慌,阮鲤反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我?”   宁绝低低笑了一声。   他坐起来,一条腿踩在塌上支撑着右手肘,一条腿放下来,俯下身凑近阮鲤:“我开玩笑的。”   他越是这样温柔地注视,就越是显得饱含杀意。阮鲤情急之中,猛然昂首,对上他阴沉美丽的眼睛,朗声道:“大人留我一命,我对大人还有用!”   那黑色碧玺般的眼睛深处,浮起了一丝微笑。   他向后仰去,将身体完全靠在木塌的靠背上,不以为意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杀人前的休息:“那阮小姐说说看,你对我倒是有甚么用处。”   “大人拿住了我,等于拿住了我爹的软肋……”   话还没有说完,阮鲤就见他唇畔浮起一丝慵懒妩媚的笑意,修长的手指插/进长发,将满头青丝向后捋去,右手伸了个懒腰。   阮鲤急忙住嘴。看来,他完全不吃这个威胁。   可是这么做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阮鲤脑筋飞速地运转着,她想要拖住这一刻活下去,就得找到其中的原因,只有维护他利益的事情才会让他感兴趣。什么才是牵扯到他的利益的呢?   她脑中闪回过西厢夜晚常常传来的哀鸣声,那是他的声音,他如此痛苦,就是因为服用五石散。不,不应该是这样,阮鲤见过一些服用五石散的人,服药后应该身体轻盈火热,如痴如醉□□,没有一个人会像他那样痛苦狼狈。   真正令他痛苦的,应该是他形成了药瘾,却试图强行戒除它。   脑中灵光一现。   ——他忌惮的,不是自己服用五石散,而是想要戒除五石散这件事情,被她撞破。   应该怎么做,向他表忠发誓绝不会泄露此事?不,对他来说,天底下没有一个人的嘴会比死人的嘴更严实。她必须有更多的别的利用价值,否则在他眼中就没有存活的意义!   阮鲤好生焦急,耳畔却传来他轻快愉悦的声音:“阮姑娘,你不必如此焦虑,我只是道如果我杀了你,并没有说,真的要杀你。”   这句话给了阮鲤一丝希望,宁绝看着她的眼睛里的水光沁出来又收回去,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   “你想杀了我。”   宁绝这话一出,阮鲤全身一震。   “昨天你没有动手,是因为你明白我死了,你也活不了,所以你没有杀我,但不妨碍你继续恨我;刚刚我叫你来,你又在想,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想要威胁我又不敢,想要恳求我,却又找不到法子。是不是?”   阮鲤被恐惧和卑微支配着的躯体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在他面前,她永远是被完克的对象,为什么总是逃不开这个魔障,她清媚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宁绝像是从她的表情里找到了答案,心满意足摇摇头,微笑道:“你说得对。浮生色相,皮毛骨肉,实在是太无趣了;不过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如此地畏惧我。”   阮鲤已经饱受精神折磨,一点挣扎的兴趣都没有了,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我是说第一次。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第一眼看见我,我便想,我究竟做了什么罪恶滔天的事情,令这个女孩子如此地憎恶我?”宁绝顿了顿,沉郁的目光向她投来,“你以前认识我么?”   他料的几乎全中了,唯有阮鲤重生这件事,是不能凭观察力想象出来的。所以他猜测的是,也许曾经在某处见过阮鲤。   见阮鲤不答,宁绝沉吟道:“那么,我来教你活下去的法子。”   “就是管好这张嘴,让它紧紧地闭上,就像这样——”修长剔透的手指挑逗地沿着阮鲤唇线轻轻划过,彼此都有很清晰的触感,宁绝的是柔软,阮鲤却是颤栗。“很美丽。”   被他抚着嘴唇,阮鲤不敢闪避,含恨地落下一串泪水。   他唇角微牵,虽然轻如梦呓,声音却像是一缕香气透过帷幔摇曳入耳,妖媚蛊惑,极其地曳人心弦。   “如果让我听见这张嘴里,吐出一句不恰当的言语,这一滴美人泪,可就要流向黄泉了。”   这时,雪鹰忽然敲了敲窗子,宁绝朝外看去。   “主上,陈将军和霍将军来了,在外堂等你,说是约您去校场试马。”   “好。”宁绝起身套上衣裳,束起腰带,穿戴袜履,随着动作一气呵成,当他套上最后一件紫衫外袍,整个人也焕然一新,又恢复了平日雍容优雅的模样。   门开了,雪鹰迎着他,朝屋里看了一眼:“主上,她怎么处置?”   “先关一关,等我回来再说。”    ☆、惊夜思   034   宁绝走了,阮鲤稍稍平静,开始琢磨起方才来。   从雪鹰的话里来看,两位将军来找宁绝,姓陈的那位多半是指虎贲中郎将陈超,那会在宫里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和宁绝关系不错。   而姓霍的将军是……   霍这个姓氏,在洛阳也算得上名门望族,先帝曾封过一名霍美人,就是从霍家出去的。霍家的老太爷霍飞还因为战功封过爵。   喔,对了,这个霍将军,极有可能是如今霍家的嫡长孙霍明冲;那位先帝的霍美人便是他的亲姑姑。   这位霍明冲,阮鲤听石凌烟说起过,一手好弓箭,马术超群,年纪轻轻当了羽林中郎将。   看来,宁绝在朝中做官,为孝太后把人际关系拓展得很宽广。   不对。   阮鲤又推翻了方才的想法:霍家和陈家?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投靠孝太后的!   在前一世,孝太后当政时期的确表露过对陈霍两家的拉拢之意,但是这两家都显得十分低调,并不让子孙参与到政治中心去。直到皇帝掀开庐山真面目,露出想要夺回皇权的态度,这两家人才奇兵突起,纷纷参与到支持皇帝的队列中去,成了推翻孝太后的一支军方中坚力量。   如此看来,陈霍两家人的政治立场很明显支持皇帝,宁绝却同他们走得如此之近,是为了游说他们倒戈向孝太后吗?   她的思绪起伏,一时间有无数的线索,可是仅仅在水面沉浮翻涌,她想往深处去追寻一些时,却又石沉水底再无头绪。   隔着窗子,雪鹰在外面问:“朝食的时辰到了,你要吃吗?”   经过汤池事件,阮鲤已经成为他严防死守的对象,这一回连凤仙都不能送饭进来了,一切都由雪鹰亲自经手。   阮鲤正想事情想得出神:“不用了,多谢。”   门却被一脚踹开,雪鹰箭步冲进来,严阵以待地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四下无人潜伏接应阮鲤,并且阮鲤没有自杀的迹象后,才恢复了那冷冷的表情。   他这个紧张的样子使得阮鲤有一点想笑。前一世,她被宁绝招募麾下,成为一名刺客以后,在组织里对她最为照顾的便是雪鹰。别看他说话并不中听,但每一回出任务遇到危机,他都不会撇下阮鲤,多次出手相助。   就连宁绝杀死她的那次,雪鹰也表露出求情的态度。按照平时,他对宁绝是言听计从从不忤逆的,哪怕宁绝要他自杀,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刀抹向自己的脖子。   面对这样一个忠诚的近乎于机器的人,阮鲤曾经问过他,和宁绝的关系——她不相信除了上下关系之外,若没有一丝别的缘由,会有这样一个人对宁绝死心塌地。   记得当时雪鹰的回答是这样的:“从我一生下来,他就是我的主人。”说罢将一片树叶放到唇边,吹起了哨音。   雪鹰和宁绝年纪看起来差不过两三岁,如果那个时候他就跟着宁绝,那当时宁绝还应该只是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小公子,过着养尊处优毫无忧患的生活。   那雪鹰呢?他的家人是宁府中的下人吗。阮鲤怀着一丝好奇,看向了此刻眼前的雪鹰。   雪鹰对她的过度注视有所不适,冷冷道:“怎么了。”   “没什么,听说你会吹笛,可以吹一曲来听吗?”   银发青年冰块似的的脸上闪过一个“你又想耍什么花招”的表情:“我拒绝。”   阮鲤楞了一下。没料到这一世雪鹰冷酷多了,笑道:“怎么,你很讨厌我吗?”   雪鹰看也没看她一眼:“我不懂什么叫做讨厌,不过你绝对是个麻烦。”说罢便走,反锁上房门前,还不忘提醒她一句:“别再想着逃跑。”   唉!前一世,她能够感觉到雪鹰或多或少对自己存有一些好感,本以为这一世可以利用这一点找机会脱身,谁知道碰了个大钉子。   阮鲤灰心丧气,重新回到原先的思路上来。   宁绝扣押了她,很明显是经过太后授意;但是他对自己动了杀机,这可未必是太后的授意吧?   之前已经认为,他是因为自己撞破他试图戒掉五石散才想要灭口,这说明,他怕人知道他想戒药。   可是为什么他怕呢?阮鲤想到了那天在明月光的屋子里,他和薛康的对话。   他是孝太后的宠臣。   在他的身后,一直以来都有这个女人强大、冷酷、残忍的影子。孝太后淫~乱后宫,她的宫人们多服五石散,这是外界所知的事情。   难道,他想要摆脱孝太后的控制,所以不顾自身性命危险,也要戒除药瘾。   陈超、霍明冲、明月光……   孝太后、薛康……   种种纷乱复杂的线索在脑中萦绕不休,终于有一线灵光在脑际闪过,像一条粗壮的脉络,将所有的细节统统整合——   想到前世的果,猜测今生的因,阮鲤不由得被自己的这个大胆推测吓住了:   难道,他想要背叛孝太后?   难道,后来孝太后的死,和他有关?   或者说,薛氏外戚一党覆灭,武皇帝亲政这件事,也同他有关?   越想越心悸,可是忍不住越是往下想,阮鲤高速地思考着。   是啊,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人全家都被对方杀死,还能够欢声笑语地对仇人俯首称臣呢?   又想起了那个日光秋凉的午后,宁绝站在画前,孤冷而悲哀的身影……   也想起了他像一只扭曲孤独的野兽,在满地潮湿中挣扎颤抖……   甚至,就连前一世,他坐在轿子里,很平静地道:家慈已经过世,我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此时想起他的口吻,才感觉出那一丝彻骨的荒凉之意。   他绝对是在憎恨着!   旁人看不出他的情绪,只因他所有的表情,都以微笑来掩饰;而阮鲤几乎用前世的时间跟随着他,早已对他的情绪微妙变化有所了解,她能够感觉到这个人的微笑何时代表了不悦,何时代表了迟疑,何时代表了轻蔑,何时代表了愤怒。   阮鲤的血液,因惶恐而冰冷,却又因为震惊而沸腾。   这个魔头,他竟然是暗中,帮助着小皇帝的?!   ……    ☆、悔多情   035   入夜时分,暮色四合。春申集的朱门前迎来了贵客。   春申集内院的下人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们在严格的调~教下也已经形成遇事缄口的习惯,只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将轿子从侧门接进来。   轿子里出来的女人穿一件嫩绿的裙衫,有少女般娇嫩的面孔,和成□□人冷粹的眼神,正是孝太后薛绾。   在两名近侍的搀扶下进入东厢,在屋檐下停了一停,她从旁人手中拿起一撮饵食喂去,黄皮鹦哥瞧见熟人,兴奋地拍打着翅膀:“绾绾美人儿,美人儿绾绾!”   近侍钱焕讨好地道:“娘娘真是天人下凡,连这扁毛畜生都教娘娘的仙姿开化,开始口吐人言起来了。”   这钱焕原来乃是河内人氏,因为家贫逃荒来到洛阳,在宫门外做小混混,后来被宫里的太监看中,他自个也图一个吃饱穿暖,便主动进宫做了宦官。说来也是因缘际会,他虽然为人奸猾,但处事在表面上却十分得体,尤其擅长讨好上面的欢心;加上他进宫那年正值薛绾被封为薛美人,他被送到薛美人身边服侍,随着薛美人成为了孝太后,他也跟着直上了内宫青云路,成了孝太后身边的心腹。   孝太后逗弄着那鸟儿,这只鸟,是宁绝送给她,她又令宁绝养在此间的,时不时便会来看一下。“是这鸟儿挑得好。”   见孝太后脸上笑意渐深,钱焕更得意了,摇头晃脑地捧道:“娘娘选的这只这鸟儿真灵性,知道见到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再机灵的人和它一比,都显得笨嘴拙舌了。”   孝太后听了微微一笑。她二十九岁了,时间和身份的改变却终究没能彻底洗去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柔性,她仍然是热衷于听取赞美的。   她伸出葱管般的手指,捋了捋散落鬓前的发丝,那动作神态,好似仍然是一位青春少艾。   雪鹰从第三进院里出来,叩首拜道:“小人参见娘娘。左署郎今日同虎贲、羽林二位郎官校场试骑,尚未回府,他留下口信要小人转告娘娘,请娘娘先至内堂一坐,稍事休息,他三更回来。”   孝太后听了默然不置可否。钱焕听了却很不是滋味:   宁绝这个小子也太狂妄了,同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近臣,只有他这般嚣张,竟然让娘娘坐等至三更。要不是仗着他一副虚有其表的臭皮囊,哪能这么快从夕郎升至中郎?   钱焕略一思索,望望天色道:“娘娘,咱们出来了七天,是不是该回宫了?娘娘要见左署郎,明日召他入长信殿不迟,莫耽误了娘娘歇息。”   孝太后偏过头,对这句话起了在意:“怎么,宫里头又说什么了吗。”   钱焕故作扭捏搪塞道:“这个……不止宫里,那个,朝中……”   “哀家不过去相国寺礼佛数日,皇宫朝野便已经流言纷纷,这其中莫不是有心人在指使,”孝太后一声轻哼,声线里透着一股摄人的冷艳妩媚,“皇上听说什么了吗。”   “奴婢不知道。”   “他一定听说了,怎么,他没动静吗。”   “回太后娘娘的话,没有。皇上这些天照例早朝,夜里批阅奏折到二更。只不过……”钱焕眼珠子一左一右滚动两下,忽然间顺手插了朝中看不爽的的一个官员一刀,“中散大夫孔韬又悄悄给皇上递折子啦,奴婢瞧他居心叵测陷害娘娘,便自作主张把折子截了下来。”   “孔韬?他说什么了。”   “无非便是说娘娘和左署郎大人……污言秽语的,不听也罢,别污没了娘娘的耳朵。”   孝太后声音毫无起伏地道:“皇上日理万机如此辛劳,更不该为这些流言所累。”   “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处理。”钱焕满心欢喜,这三言两语地,就狠狠打击了一个敌人。孔韬啊孔韬,谁叫你日前上书参我的舅父强占民田呢?你不让我钱家的人活得舒坦,我就让你孔家人死个痛快。   罢了,他又想起什么来:“那娘娘,咱们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   对钱焕几乎是很信任听从的孝太后,却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不,哀家要在这里等他。你退下吧。”   “可是娘娘。”   孝太后声音一冷:“这没你的事了,下去吧。”罗袖一拂,转身入了西厢。   钱焕吓得流了一身冷汗,心中虚惊阵阵,还好刚才把持住了,还没有开始说宁绝的坏话,看来现在太后对他宠爱的紧,还不好对付,先摆一边再说吧。   手头这边,有个孔韬修理修理,也很快意。钱焕想着,叫来随驾的卫士,颐指气使地问道:“这几天打听出来了没有?”说话的冷厉口吻与方才的谦卑贴伏相较,俨然为之一换。   卫士答道:“上书参奏宁使君的一共二十八人,有河间太守石平、长安令陶敏、中散大夫孔韬、兖州参军何百川……”   钱焕心想,宁绝呀宁绝,你个断子绝孙的货,这么多人不待见你,你居然还活得下去,算你有本事。我老钱今天就做一回你的再造父母,帮着太后替你收拾了他们,再把这些都算到你的头上。看看会有多少人恨你。   钱焕又问:“孔韬乃是郎署的人,出了这等事,史逸知晓么?”   “回大人的话,光禄勋大人不知。”   “这个史逸,我看是酬唱作曲作昏了头了;他不应该来当官,他应该去作曲,把命都作死,”钱焕抚摸着左手食指上一颗鸟蛋大的火齐珠戒指,略作沉吟,“先不动他。”   “大人的意思是?”   钱焕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孔韬身为左署郎同僚,却借职务之便罗织罪名构陷他,还污蔑编排左署郎与太后的逸闻,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小人明白。”   “等等,”钱焕叫住卫士,“要做得干净,孔家的人一个不留。让满城的御史言官看一看,得罪左署郎会是个什么下场。”   “是。”卫士面朝着钱焕,维持着告退的姿势缓缓向后退去,隐没在黑暗里。   月光夜色里又只剩钱焕一个人了,他在西厢的走廊上徘徊来去,听不见里面太后的一点声音,心里头有些烦躁:“宁绝,哼哼;孔韬,哼哼。”   头顶上便有个声音咕吱咕吱应和道:“钱大人,钱大人,钱途无量!”   钱焕抬头瞪圆了眼睛抬起头,和房檐上的黄皮鹦哥打了个照面儿,他恍然大悟,压着笑意骂道:“小畜生,一张破嘴恁的值钱!继续唱啊!”   他心里头美滋滋地想着,等宁绝失宠了,倒台了,这所破宅子里头也没什么可抄去的,不过这只鸟儿倒是可以拿回自己在城东新盖的那间富丽堂皇的大屋里去挂着,吉祥又喜乐。   屋檐下,钱焕一时兴致勃发,传来他掐着嗓子咿咿呀呀的哼唱: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   三更,宁绝推开东厢的门,孝太后薛绾正斜卧在一张黄花梨的美人榻上打着小盹。   宁绝作了个嘘声的手势,两边的侍奉婢子会意,无声地退了下去。   他走到榻尾轻轻座下,将那盖在薛绾身上的锦被拉起来盖紧。这时候,锦被下面伸出一只玉手,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宁绝一笑,温文尔雅:“臣有罪,臣搅扰了娘娘。”   “宁哥哥,不是说好了么,没有人在的时候,你唤我什么?”实际上,薛绾大着宁绝七岁。   “好的,绾绾。”   孝太后睁开了眼睛,看向眼前俯身微笑的男子,他的眼睛美丽狭长,漫射过幽沉深刻的光,温柔和愁郁,潇洒和落拓,在他身上糅合得温和自然,使得作为女人她忍不住去观察他、研究他、爱上他。   这双相似的眼睛,使她不断地想起自己流逝的青春,和那个相似的男人。   杨清宁,那个她爱到骨子里却求而不得的男人。他只会用一张冷硬的面孔来拒绝她的男人,他将所有的真心都给了从容貌到才能都平凡无奇的妻子,对自己的真情却不屑一顾。   哪怕她强行将他召进宫,逼他服下五石散,他也是横眉冷对,宁折不弯:   “妖后,我杨清宁宁死不做你的奴隶,你杀了慧娘,我和她的魂灵也会在天上相会,生生世世诅咒你!”   他说罢,一头撞死在长信殿前,血迹流至她的绣鞋边。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无情地对待她?表哥是她一生的挚爱,他才情横溢,她倾城无双,为什么他却会选择那个懦弱无知,不出闺房的庸妇呢?   “你出宫太久,不宜在此长留,过一会让他们送你回宫吧。”   幽沉磁性的嗓音唤醒了她的思绪,孝太后定了定神,啊,眼前的是宁郎。宁郎比表哥贴心的是,每当她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宁郎便会先行一步,提前替她考虑周全。   她嗔怪地道:“哀家借口礼佛出宫,等了足七天,才有机会绕路来看你,你晾着哀家便也罢了,还要冷言冷语将人赶走,好生无情啊。”   这个时候,她的口吻全然不似高高在上的西宫太后,而像一个多情的小女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前发掉,好害怕存稿箱抽 嗯接下来马上写秋猎啦~男女主互相了解的时候到了- -! ☆、秋猎 作者有话要说:  双十一之前加更一章~大家食用愉快 话说你们准备秒杀什么呢,我要去研究秒杀一个防冻手的药膏、围巾、零食……天冷了好影响码字速度QAQ   036   宁绝莞尔:“陈子越和霍凤棠二位将军相请,臣不得不去,未料你突然来访,是臣怠慢。”   孝太后抓过宁绝一只手,拉进被子里:   “你又来了,什么臣不臣的,如今你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左署郎了,官职在他们之上,再也不是黄门外的小小夕郎,怕他们作甚。”   她将那只莹缜细润的手放在自己腿上,看向他的眼光也愈发地柔情蜜意。   太后拉着他的手正沿着大腿一点一点向上滑,渡过了中衣,下面竟是滑腻的肌~肤。   宁绝微笑:“臣不过想替绾绾分忧。陈、霍二姓子弟久镇军中,京城将有变势,不想他们受到蛊惑,起来给朝廷增乱。”   孝太后的手骤然一顿,头一侧,沉吟道:   “陈家素来对哀家不满,自从哀家听政以来,陈尚这老贱骨头称病不朝都几年了,要说服他们,怕是要让你辛劳得很。”   宁绝乘机将手缩了回来,正色道:“陈霍两家尚不足虑,仲月言统领北军多年,威望甚巨,乃是心腹大患。”   “既然如此,何不找个理由将他们都杀了?我真不明白,上一回,你为什么要赞成阮山虎的建议重审他的案子。”   “皇上虽然年轻,但真龙天子名正言顺,他既显出要保仲月言的意思,娘娘您便不宜直驳他的主张,将矛盾显给众臣子看。若要不留话柄地处理掉仲月言,须有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孝太后颦眉思量,问道:“你确定仲月言,一定会在秋猎之期向哀家动手?”   “那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如果动手,那他死罪铸成;他若不动,秋猎过后西凉来犯,将他调往前线,届时动手更容易。我猜以他的性格,他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孝太后点点头,又道:“倘若他们当真意图不轨,他手里有两万精锐,哀家性命何保?”   “臣已着娘娘懿旨秘调三郡之兵。”   “那阮山虎呢?他守着宫禁,哀家看见他就不安得很。”   宁绝微笑:“他不过是只没有牙的老虎了。”   “哦,此话怎讲?”   “她女儿在我手里。阮山虎此人,虽有万夫莫当之勇,却优柔寡断,遇事而不能决,情与义不能分先后,这样的人,正当为娘娘所利用才是。”   “太好了,宁哥哥,”孝太后笑颜一展道,“你可真是我的福将!”   “他们岂能明白,为太后效忠,乃是臣等的福分。”   宁绝抿起薄唇,是一个流风回雪般的笑容,看得薛绾微微发怔。   宁郎和表哥,总归还是有些不同。表哥清朗萧肃,宁郎却温柔聪慧得很。   她咬着唇角,目光挑逗地勾上宁绝的脖颈:“当然,这样的福分,自然只有你我知晓,不足与外人道了。”   一声狷狂的大笑,宁绝点头道:“是啊,臣的心意,天知地知,谁人又能知晓呢?”   ……   重阳过后,转眼便迎来了秋猎之期。   田猎在大魏又称为“观兵”,每到田猎之期,国家便派出军队进行大规模的祭祀和狩猎活动,一方面为采集季节的动物肉料和毛皮,更重要的是训练和检阅军队。   每到观兵之时,皇帝会携同文人学士参观阅兵,然后写出诗词文章以记其事;而武将们则进行射猎竞赛,皇帝设下彩头,射中头彩者还会获得额外的赏赐,可谓国之盛事。   这一日,洛阳城内,全城京师兵全体出动,浩浩荡荡出了广莫门,向邙山进发。   以往的狩猎,一般在校围场举行,但自前年以来,西凉和辽东兵滋扰不断,为壮国威和扩大大魏在北部地区的声势,皇家将举办秋猎的地点推向了北部,并增扩了兵力和规模。   皇家军队以北军为代表的精锐京师兵为前部开路。由中尉仲月言领头;屯骑校尉潘成率领骑兵营;步兵校尉杭幼川率领步兵营;越骑校尉顾群率领越骑营;长水校尉率领一部分胡骑兵;这些屯兵各自挑选精锐列成方阵,有序行进。   队伍中段,则由仪仗和抽调选出的宫门卫士们组成。卫尉范友达和司隶校尉阮山虎率领诸位都侯缇骑先行;两旁仪仗夹道:三署的骑兵们由郎中令史逸、左署郎宁绝、右署郎向远率领,围护着皇帝、太后、皇后妃子们的銮驾行进;虎贲郎陈超、羽林郎霍明冲、骑都尉孙炎武各率骑兵部队,围护着百官的车驾紧随帝驾其后。   队伍尾段,则由长史、司马们派出的部曲组成:五百人一曲,总共六曲,分三十个方阵列队前行,整支队伍浩浩荡荡,林立的军帜遮天蔽日,壮观不已。   阮鲤坐在一狭小的马车里,双手悄悄地拨开帘子向外看。   马车两侧的骑士穿着卫甲,观其制式,应是郎署骑兵。她见过陈超穿那样制式的铠甲,不过将军的款式更高级一些。   这么说,自己正在队伍的中段,文武百官的车队里,而且是很靠后的位置。   那么父亲的队伍应该就在不远的前方,陪护着皇帝车驾了。她这么想着,果然听到很清亮的銮铃响声。   “你看什么,缩回去!”雪鹰的头一下子出现在窗口,他骑着马赶上来,压下了车帘。   他竟然也混在骑兵队伍里。阮鲤愤愤缩回车里,动作幅度太大,只听“哐啷”一声,扯动了脚踝的铁链。   ——被塞入马车前,雪鹰为了防止阮鲤逃跑,用一对镣铐将她双脚锁了起来。   那对镣铐精钢打造,中间以一根五十斤重、一尺长的铁链衔接,光是想要迈开步伐都已经困难,更别说使用轻功。   想到父亲也许就在离自己几百尺的附近,却不能够父女相见,阮鲤咬牙切齿,看着脚下那一摊冰冷的铁镣,恨恨踢了一脚,发出咣咣的响声。   这响声却惊动不了任何人。本来秋猎这样的热闹盛事,什么样的声音都会有。车辙滚动碰撞声,卫士口号声,倚仗鼓乐声……种种声音夹杂在一起,阮鲤弄出的这点动静很快被淹没。   甚至,还不如前面那辆马车里传来的谈笑声大:   “芙妹妹这身男装打扮,不但秀气,而且俊俏,比真正的男子还要英俊三分呢。”   阮鲤并不知晓,说话的是贵女沈素心,沈家同洛阳陈家乃世交,关系素来密切,沈公一直有意将孙女许配给陈氏次子陈超。这一会沈素心和陈超的妹妹陈青芙坐在同一辆马车上,正亲热地聊着天。   秋猎这等大事,能受邀前来的都是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官员,而有资格跟来的女子更凤毛麟角,地位都要往公卿以上的夫人、郡主县主起跳;陈青芙却是受到皇帝钦点,邀请来观兵的。她樱唇一挑,露出个傲岸自信的笑容:   “素姐姐莫开玩笑,我是来拿彩,可不是来比美的。”   她说的“彩”,是指皇帝在围猎之时,会放出许多猎物,并且在其中的唯一一只较为健壮敏捷的猎物上做好标记,令群臣竞逐。谁能够率先获取猎物交还皇帝,就等于中了头彩,能够拿到丰厚的赏赐,当然,武官中众多高手角逐,能夺得头彩着必是人中龙凤,更会得到皇帝的青眼相看。   陈青芙一届贵女,敢放下豪言为夺彩而来,皆因为她自小随父兄学习武功骑射之术,行事皆如男子,加上她武官世家出身,父兄对她出入军营也不拘束,她常常在校场操练技艺,所以这般自信满满。   “是是是,夺彩也很重要;可是,看霍将军更重要吧?”   “姐姐你说什么呢,瞧我不撕烂你的嘴。”陈青芙微微一恼,话里却是含羞带笑。   “你可不能欺负我,霍将军的马队就在前面,要是他发现你那么凶悍,以后可就不敢接近你了。”   “素姐姐,我真要撕你的嘴啦!”   阮鲤原本在马车中摇晃着,听见“霍将军”三个字便提起了精神。霍明冲在前面?   他领的虎贲营前面必是三署骑兵,三署骑兵的队伍不过超过四个方阵,而根据仪仗规制,司隶和卫尉的缇骑会在三署骑兵之前。   那也就意味着,父亲所在的方阵离自己,可能不到两百尺的距离!   这百尺之距,仿佛隔着天涯和生死一般的距离。她被困在这一方马车中,由雪鹰等宁绝亲信看管,宛若笼中囚鸟,堕水纸鸢,使人又焦灼、又绝望。   阮鲤又试着挪动了一下步子,右脚刚刚离开地面,就感觉到一股沉重窒息的压力,被铁链生生拖回地面,气得她踢了铁链一脚,却又被那坚实之物返还不少痛感回到脚趾,再也不敢妄自挣扎。   车厢颠簸了一下,听声音,像是正在渡河,上了一座宽大的木板长桥,河水滔滔的拍击之声不绝传来。   前面马车中的谈笑声更大了些:   “不过今日霍将军同陈将军一起,他们都要参加御前夺彩,怕是没工夫带着你。”   陈青芙笑道:“是啊,二哥哥一看到霍将军,就喜欢缠着他没完,一会要比武,一会要骑马的,明冲哥哥性子好静,怕是被他烦得不行。”   沈素心的声音道:“我看他们两个关系很要好,常在一起练武,对了,还有那个郎官……”她顿了一下,却叫不出名字,依稀地想起来:“好像是新上任的左署郎大人吧,陈将军也同他相友善呢。”   “什么左署郎,小人尔尔,这等不忠不孝、买亲求荣的狗贼,”陈青芙的声音一下子变了,“他也配同二哥哥、霍将军相提并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霍明冲   037   陈青芙说得很大声,光听语气,就能想象出她的鄙夷和愤怒。   “可是我听爷爷说,他年少多才,又定计谋平过渤海叛乱,是个谋略之臣呢。”   “我呸!你知不知道他的郎官之位是怎么来的,他可是……”   陈青芙说完“可是”,声音便突然地低下去,被骨碌碌的马车车辙滚动声音取代,再也听不清楚了。   看来,宁绝的风评在朝中并不佳。   他背叛家族,抛弃父兄倒戈投向薛氏一族,甚至做了孝太后的近臣,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靠这等不光彩的手段得官,在朝中自然也会很快传开,受到同僚和世人的唾弃和鄙夷。   阮鲤没工夫去唾弃和鄙夷宁绝,她只害怕和忌惮他。   她已经亲眼见识过孝太后琼华宴选美之荒~淫,五石散药瘾之残酷,且薛家还有薛康这样明面上都已经毫不顾忌、残忍粗暴的恶人,要在这中间周旋,从一个对立的阵营转过来取得薛氏的信任,一定经历了不少的曲折,使了不少的手段。   她虽然不知宁绝具体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但她知晓,那必是条一条布满荆棘的凶险之路。   她知道在他心中,极有可能隐藏着一把最隐秘、最炽烈的复仇之火。   甚至,他可能正是那一把高悬在薛氏一族头上的利剑——斩落外戚祸乱之源,重筑皇权的奇袭之剑。   这感觉令她不安。   宁绝的耐心和城府,非以她之力能够挑战;而他既然筹谋这么久,断然不会让任何人破坏他的计划。上一世孝太后在秋猎之期以谋反罪拿下了仲月言,外戚党在这场角逐中暂胜一城。然而这一世……   他还把自己带在身边,用来帮助孝太后钳制父亲,既然这一点同前世不一样,那宁绝是否还是会同前世一样?   他真的,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向薛氏复仇吗?   ……   邙山脚下,秋风劲扫,天野苍茫。   整齐的大军在山下安营扎寨,阮鲤被雪鹰带出马车,用斗篷遮着面,投进了一个帐篷里。外面有专人看守。   阮鲤一直等到黑夜,才有雪鹰来给她递食,还唤来一个婢女带她如厕。走在营寨之间的时候,阮鲤的镣铐引起了一部分卫士的注意,但却无人询问。   翌日,天亮了。   皇帝已完成祭天仪式,向群臣宣布围猎开始,少府官将鹿群从围栏中放出,大约二十余只雄鹿,其中一只最精壮的脖颈上系着红绸,便是“彩头”。   鹿群放出,如萤火流星向深林中四散而去,皇帝并不急于令武将们追赶,而是先向群臣们祝酒,令文官们赋辞。   白玉沉这些日心念儿女私情,无心其他,提起笔来有些磕磕盼盼;好在他的同僚大夫吴旻一杯酒下肚,立刻挥毫千言,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歌颂皇家围场壮观气象的赋,引得皇上太后龙颜大悦,将白玉沉的尴尬冲淡了许多。   白玉沉很窘迫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父亲白太傅狠狠瞪来的一眼,心生既无奈又失落。他的心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洛阳城的葫芦巷,满心想的全是明小刀,甚至连这个官都有点不想做了。   见吴旻的赋得了圣意欢心,文官士子们不甘落后,纷纷做起诗来。那些武官们却多半是粗莽之人,很少有人懂这些诗词歌赋,不仅觉得无聊,还更加觉得焦躁;他们的心思,早就随着那头彩的雄鹿而去,飞向向那阔林深涧了。   皇帝太后这边一面听内侍钱焕读文官们呈上来的新鲜辞赋,一边也没忘了这帮摩拳擦掌的武将,孝太后笑道:“每年大射,均由北军的将官们拔得头筹,不知今年如何。”   皇帝点头,问下面的卫尉范友达道:“太后想知道,今年南军可胜过北军否?”   北军乃是京师最精锐的作战部队,南军负责宫禁守卫,整体实力比起北军来差着那么一些,但是个中好手也不乏其人。听见太后和皇上这样讲,南军的将官们一个个都不服气了,纷纷站起来要求比试。   范友达被这样问,虽然他对北军极为不服,但是也不敢贸然□□海口,正在思量,便听北军那边一阵起哄,长水校尉甘宏笑得最大声:   “这围猎的头彩且先不谈,可这射箭的头彩,要是不归咱们北军,末将愿把过去五年的射奖全数当做添头,送给你们南军!”   他身后一众将官都跟着哈哈大笑,身边的越骑校尉顾群也抱着双臂站在甘宏旁边,双脚大喇喇地叉开,以一个十分挑衅的站姿看着南军将士这边。   越骑营和长水营都是由擅于骑射的北方民族士兵组成,甘宏和顾群本身也是百里挑一的射箭高手,过去五年里,无论是大射或者宾射礼会,头奖几乎都被这二营的将官包揽。故而现在他们能够如此自信地嘲弄范友达。   范友达乃是少府范思远的长子,他年轻就当上卫尉,也气盛得很,听见这番话脸都青了,身后一众的部曲都呲目欲裂,摩拳擦掌,催促上峰道:“范将军,同他比!”   “是啊,给他们些颜色看看,休教这帮狂妄之徒小瞧南军!”   这时,范友达身后传来大声的嗤笑:“卫尉中尉二位将军,为免你们南军北军伤了和气,我看这射箭的头奖就由我们郎中署承包了吧!”   范友达和几个北军校尉一起看过来,只见虎贲中郎将陈超一身黑色重铠,浓眉剑目,身材显得十分雄伟,出列向郎中令史逸道:“末将愿参加夺奖。”   随他一起并肩出列的另一个青年将军,个头稍较高大的陈超矮些,穿一身银白色轻甲,背上的黄桦牛角弓一看便知品相非凡,蹀躞和箭囊上都镶绣着“霍”字的家族专属印记。   这便是羽林中郎将霍明冲。   他还布甲归身,还穿着细长高出膝盖的软皮马靴,白皙的面孔显得极为英挺。虽然长得面容和善,却不苟言笑;在一群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武将中间,他显得峻拔萧瑟,还带着一点别致的仙气儿。   他虽然没说话,但是这样站出来,意思是也要参加射箭夺彩了。   霍家上一辈的射箭之术在战场上也是很有名的,先帝在位时期还拿过不少大射的头彩。   但是随着先帝一朝军制的变迁以及官员的调动变化,虎贲营和羽林营的只能逐渐从实战部队转为宿卫部队,保护宫禁和充当帝王倚仗的功能变成了主要。   长水校尉甘宏一瞧这两人,便哈哈大笑:“你这细皮白肉的小郎官,给抄文书还得,背上这把大弓,你拉得开吗?”和他的部曲一阵嘻哈大笑。   他们这样笑,羽林、虎贲二营的部将们脸都绿了,陈超大声唾了一口还击,霍明冲脸上却依旧平平淡淡,而且因他面相温和之故,好似还挂着一点笑容。   司射官庞平斥道:“皇上、太后面前,岂容你们放肆!”   孝太后微微一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鹿死谁手也未可知,史逸,就让这两个后生出战吧。”   郎中令史逸头皮都发麻了,他是个奉行中庸之道的人,生平最喜欢的就是弹琴作曲,最讨厌的就是出风头;现在手底下的人给他找麻烦,他正担心陈超和霍明冲把南军北军一起得罪了,欲出言训斥,没想到太后这么一说,他又不好阻止了,只得嘱咐二人道:   “你们两个好生比试,别辜负圣恩!”   太后准许,皇帝便点点头,司射庞平穿着朝服,袒露左臂,执弓挟矢到阶前,宣布射礼开始。   按照周礼,射礼讲究先让,就是射箭的人在比试前,都要淡化比试这一层意思,先互相推辞一番,表示互相存在敬爱钦佩之意,再开始射箭。但是今日无论是南军、北军,还是郎中署的人,硝烟味儿都十足,大家推让时便显得十分微妙。   陈超先让,用手势作了个请先的动作,甘宏根本懒得理他,直接越过他,拈弓搭箭,就是一发。   百步之外,报靶的士兵举起小旗,这一箭,毫无悬念地射中了靶心,位置却微微偏向左上方。   与此同时,相邻的一个士兵也举起了旗帜,显示陈超也射中靶心,位置也微微偏向左上方。   各营将士均屏息凝神地观看着,凡是接受过射箭训练的人都知道,第一发能够准确命中靶心者并不稀罕,难的是五射俱到。   五射俱到,即“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白矢是要射透箭靶。参连是发了第一箭后,以后三箭都要连续射出,俗称连珠箭。剡注是箭不可从高而落,而是水平直射,不能形成弧度。襄尺是指射时臂直如箭,肘平而稳。井仪是指四箭射靶要像井字那样有秩序地排列。   能够全部做到这五点的人,才是射箭高手中的高手。   陈超和甘宏的第一件中靶而偏向左上,正是为后面的三箭连发留出位置,构成一个“井”字的排列。   所以胜负的关键,不是头一发,而是紧接下来的这三箭连发。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地向收看的亲们表示感谢~鞠躬 ☆、暗涌   038   就在下方武将高手决战的同时,和皇帝、太后一起站在高坡上的文官也纷纷驻足观看。   这些武将的演武水平,就代表着大魏最高的作战能力水平。从高处往下去,只见旌旗林立,羽毛肃纷,面对着阔林高山,十分地壮人胸怀。   白玉沉看了一会,也随着陈超和甘宏两将比试的白热化心情激荡起来,他感觉有一点文思了,连忙提起笔来。   就在这众人各自心神激荡的时刻,北军中,有两个人的心思全然不在射箭比赛上。   一个是中尉仲月言,他始终坐在北军前方的位置观赛,神态平静。另一个则是越骑营参军明月光。   他是顾群旗下的参军,按理说,他应同本营的将士一样,为甘宏呐喊助威,但此时此刻,他更着意的是观察司州的动静。   父亲明景漱说,今日邙山秋猎,正是动手行刺妖后的最好时机。他已经联络了一批当年共同约定除掉孝太后以清君侧的义士混入校场的官兵之中,要明月光潜在北军内,伺机接应。   父亲是如何混进来的,现在何处,有什么人接应,他并不知晓;但是中尉仲月言增派了兵力却引起了他的思虑,昨夜他清点人数,又核对文书,发现邙山秋猎北军实际带来的兵力,远远超过在朝廷公文上报的兵力。   中尉仲月言想干什么?他素来对外戚一党不满,这是明月光知晓的,但是他这么做,和父亲的计划会有关联吗?   人群中,明月光看了仲月言一眼,他仍然是一言不发的模样,双目深沉地看向围场中央的射箭比赛。   围场中,陈超率先拉响弓弦,嗖嗖嗖,快如闪电的三发连珠箭。   甘宏没料这小子竟然如此能抢先,不爽地回头看他一眼,也拉满弓弦,手法利落地完成了自己的三连发。   一声令下,报靶的士兵从百米外飞奔而来,两个箭靶分别呈到皇帝、太后跟前。   两个箭靶上各插四支箭,均在靶心中央。   孝太后点头笑道:“恭喜皇上,此二将均有百步穿杨之能,日后定能在阵前为国立功。”   皇帝笑着应和道:“母后说的是。”再往前探身细看,问庞平:“庞爱卿,你来说说,这是谁胜了?”   司射官庞平在旁边弓着身子,此时抬头看了一眼:“甘校尉胜。”   孝太后听了,感兴趣地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呀?”   庞平道:“将二个箭靶侧面放置,太后请看。”   士兵侧拿箭靶。   “陈将军和甘校尉均射中红心,力透箭靶,此二项已做到五射中的白矢、参连;然而陈将军的箭从高处斜穿过箭靶,此没有做到五射中的‘剡注’;甘校尉的箭枝却是横穿箭靶,平稳无斜。”   皇帝听了,笑道:“北军不愧是北军,要教母后猜中胜负了。”   孝太后笑靥如花,也点点头,转过身朝下面的史逸道:“史爱卿,郎署输了一筹,你可得快快想法子扳回一城来,莫教仲爱卿笑话于你。”说罢眼神似有若无地从霍明冲白瘦的脸上漂过。   史逸从来没这么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的焦点,他原本只想安静地来参加一场秋猎,安静地做好他这个本本分分的郎中令的,谁晓得被陈超这么一同瞎胡搞,急得冷汗都出来了。他又想保持中庸,又不想被上头当成蠢货无能之辈,这一下,像是把他这辈子全部的胜负心都给激发出来了。   “你上,有把握么?”史逸悄悄问霍明冲。   霍明冲微微一点头,取下背上长弓,很爱惜地擦拭了一番。史逸本来被他这个娘里娘气的动作弄的心里虚得不行,现在看到他的弓箭装备与众不同异常精致,顿时又回来一些希冀,给他打气道:“莫紧张,一定要赢他。”   “末将尽力而为。”霍明冲说道,朝靶场走去。   这边武将们的比试去向白热化,上面搭建的临时看台上,文官和家眷们也争相围观。人群边缘,沈素心寻了一个好位置,回头招呼道:“芙妹妹,上这边来,这边瞧得清楚。”   陈青芙正在同安乾公主等人一同谈天,这时她倒不想令人觉着她对霍明冲分外注意,便装作没有听见。   沈素心怕她错过观看,踮起脚尖挥挥手:“你快一些呀,霍将军要射箭了。”   陈青芙脸上顿时有了羞恼之色,这个沈素心,真是不会看场合,自己正同公主、县主们一同谈话,她竟然当面扫了自己的脸。更糟糕的是,如果别人因此误会她看上了霍明冲,传扬出去,那她这个将军家的小姐面子往哪儿搁?   陈青芙并非讨厌霍明冲,只是因为自家哥哥陈超同霍明冲来往密切,故而见过几次罢了。当然,她也觉得霍明冲样貌、家世、本事都很好,可是她自个也不差。她从小被父亲兄长们当做男子那样调养长大,骨子里十分地骄傲,很看不上沈素心那样羞羞答答故作忸怩的小女儿作态;在她看来,她宁死都不会像沈素心那样跌份儿地跟在二哥哥屁股后面死缠烂打,她要做一个让男儿们都刮目相看的女郎。   再装作听不见,不知道沈素心又要喊出什么惹人误会的话来,陈青芙怕她再喊,连忙回过身,朝沈素心的方向走来。   那望台本是士兵为了皇帝和大臣们观看狩猎和演兵临时搭建,但今年的秋猎,皇帝特别准许公卿大臣们携带家眷,人数倍增,而望台还是按照历年的规格建造,因此一下子显得拥挤了起来。   陈青芙艰难地在人群里挤了两步,她认得前面站着的是白家的太傅夫人姜氏,得罪不起,就不敢往她身后乱挤;向左是兵马太尉家的家眷,后边又是安乾公主她们……真是寸步难行。   这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射箭了,射箭了!”   一个矮胖贵夫人激动得向上跃了一小步,却重重踩到陈青芙的脚,陈青芙“嗳哟”一声,一下子就被人潮推挤到了望台边缘。   她顿时失去了中心,身子向后仰去,径自大吃一惊。“啊!”   这时,一只手从上边伸出来,稳稳扣住了她的后腰,将她拉回台上。   出手救她的将军穿着郎中署的军服,一双漆黑孤冷的眼睛含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十分迷人。陈青芙愣住了。   “多……多谢。”然而欢呼声太大,彻底淹没了她小声的道谢。   她产生了一种青年正在朝着自己微笑的错觉,但事实上,不过是微风吹动了他将军铠甲便边的一丝头发而已。   青年朝她微微点了一下头,便消失在人群中。陈青芙醒过神来,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的名字。   “阿芙!你怎么啦,快看呀,还有三箭霍将军就要决出胜负来了!”沈素心走向后面,拉了她一把。   陈青芙收敛心神,和沈素心一起朝靶场眺望。   场中,霍明冲拈弓搭箭,神情专注;与他一起的还有的还有南军派出的两名射箭好手。   “也不晓得霍将军能不能胜,听我爹说,甘校尉他连着三年拿过大射头奖呢。阿芙你瞧他们的把式,你觉得谁会赢?”   “我也不知呢。”陈青芙应和说着,观赛的热情,似乎没有刚才那么高了。   话音甫落,司射官庞平一声令下,场中三将各自齐发四箭。   报靶的士兵疾疾奔来,三只箭靶上均插着四支羽箭。   新到的箭靶和原先甘宏、陈超的箭靶放在一起比对,庞平挨个走过去查看,经过最后一个时,显然露出诧异的神色。   “回陛下、太后,胜出的是……”庞平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不甚熟悉的年轻人,“霍明冲霍将军。”   此言一出,北军中一片哗然,甘宏的脸色微微发青,顾群紧锁眉头抱着手臂站在他身边;而郎中署这边,陈超和史逸面露喜色,一左一右地用胳膊撞了撞霍明冲。   太后大喜,不忘追问道:“何以看出霍爱卿胜了呢?”   “仍按五射之礼评判高下,这是甘校尉的四箭,”庞平左右手各拿一只箭靶举到御前,“这是霍将军的四箭。”   皇帝和太后都在内侍官的搀扶下离开座位,亲自观看。   “甘校尉虽已做到五射中的四射,但这四支箭排列时,整体略微偏向靶心右侧,是乃第一件定位之时位置稍有偏差,为了弥补,所以后发的三支箭也不得不随之偏移,以构成一‘井’字排雷;霍将军的四支箭,井字排列丝毫不差,且在靶心中间位置毫无偏倚,故而按照‘井仪’,乃是霍将军略胜一筹。”   太后点头,皇帝便道:“北军蝉联射奖数年,今日终于到能与之抗衡的射箭高手,这还要靠史爱卿带兵有方啊。来人,赏。”   参加射箭的将军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嘉奖,霍明冲得到的规格最高,乃是御赐的白绢五十匹,锦缎十匹,兽皮袍料二张。他从领赏归来,俨然成了郎中骑的英雄,史逸和陈超把他围在中间。   陈超还不忘甘宏挑衅之仇,笑着冲那边的北军大声道:“甘校尉,快把你的赏赐全数拿来做添头吧,让郎署的弟兄分一分!”气得甘宏脸都绿了。   台上,沈素心悄悄拉了拉陈青芙的衣袖:“霍将军赢了。”   “我看见了,”陈青芙道,忽然她发现了什么,立刻问道,“那是谁?”   沈素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青年和陈超、霍明冲站在一起,谈笑风生。   “这是左署中郎将宁绝,宁无后大人啊,”沈素心想起陈青芙昨日对宁绝这个人的唾骂之辞,很惊讶地问,“怎么,阿芙你没见过他本人吗?”   宁绝?怎么可能!   陈青芙虽然从别人口中听过宁绝这个人,知道这是个十恶不赦的奸臣,可是却从来未目睹过真颜。她也对这等卑鄙之人不屑一顾。   然而,他怎么会是刚刚对自己出手相救的人?   心中的震惊不能自已,陈青芙望向远处的宁绝。   他生得峻眉深目,气宇沉笃,时而神态端凝地倾听旁人说话,专注宛若入定;聊到愉悦处,也会偶尔点头微笑,显得精神焕发;整个人亦静亦动,满是儒将气质。他正与陈超、霍明冲交流方才靶场赛射的内容,身上还穿着从四品朝服,左手抱着官帽,和部属们站在一起,笑容迷人,谈吐优雅。    ☆、恶斗   039   宁绝并没有注意到高处的视线,他正和陈超、霍明冲愉快地讨论着方才霍明冲射箭的细节。陈超认为霍明冲出手慢了,如果在战场千钧一发的时刻,占一分先机就是多一分生机,也是取胜的战机,所以霍明冲技艺虽精到,但实战发挥如何效果还不一定。   相谈甚欢之时,雪鹰忽然悄无声息地来到宁绝身后,交给他一件东西。   是一把铜制的钥匙。   宁绝自然地接过掖在袖兜里,一面很认真地听完陈超的话,微笑回答:“凤棠所耗的时辰不会长过冲阵。”   他指的冲阵,是两军对垒时,攻方派出骑兵先行,冲击践踏对方弓兵。骑兵在相聚百尺时进入防守方弓兵的射程。从骑兵进入射程到冲入敌阵这段时间,叫做冲阵时间,此间弓兵能够射箭的次数一般都是三轮。   三轮箭矢发完,骑兵冲入军阵践踏弓兵,弓兵撤出,骑兵撤出;然后双方进行步兵相互的掩杀。所以对于防守方而言,在有限的时间内最大限度发挥这三轮箭矢的杀伤力,尽可能多放倒敌方骑兵成为一场战斗开场的关键。   宁绝的意思是,霍明冲足够在冲阵过程中把三发箭发完,并且保持他应有的准度。   陈超听了,知道自己在射箭这一点上比较霍明冲终究有不足,佩服地看了霍明冲一眼。霍明冲依旧抱着他心爱的长弓,再次擦拭过后背回身后。   皇帝对参加射箭比试的将士进行依次奖励后,又着文官们作了一轮诗词歌赋,这一回,白玉沉终于把他的作品呈上去了,博得了太后和皇帝的欢心,内侍官钱焕按太后吩咐给文武百官们一一赐酒。   酒分到仲月言跟前时,他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洒在脚边,拿着空杯假作一饮而尽。这一切,都被明月光远远地看在眼里。   酒过了三巡,皇帝下令,竞猎开始。   武将们等的便是这一刻,只听一声号炮,千马竞发,青山绿野上骏马奔逐,场面壮观。   北军因为在射箭上先输了一城,将官们在竞猎上面更加有胜负心,仲月言手底下的几个校尉均骑马冲在最前面,纷纷朝那系着头彩的雄鹿消失的方向,追向密林中去。   司隶校尉阮山□□着青骊马跟在同僚们后面,慢慢地和队伍脱了节。   他来到林中,这里是邙山下的一片密林,长着高大茂密的落叶木,马蹄踩在枯黄的树叶上,发出断裂的响声。   此刻他的内心极其犹豫。原来之前他从太后亲信,左署郎宁绝手中接到文书,说他的女儿阮鲤在对方手里,以此来要挟他不要声张,在秋猎之时捉拿仲月言。   但在此之前,仲月言已经先秘密召集部署,筹划要在秋猎之时“清君侧”,推翻太后统治,扶持政权重归皇权。他本来已同所有同僚歃血为盟,答应参与其中去。   阮山虎思来想去,只是回复宁绝,要他千万不能伤害自己的女儿。   这个时候,按照仲月言的计划,当竞猎开始,阮山虎应该调头绕路回到北边的一侧,在那里,埋伏着一支听他个人调遣的两百人亲兵精锐,他要负责将这支兵带出来和仲月言的人合兵。   头顶落叶簌簌飘落,阮山虎仰头一望苍茫的天空,咬紧牙关,正准备甩动缰绳,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伴随着马蹄声传来:   “阮司隶,凡事三思而后行,切莫冲动。”   阮山虎回过头来,果然那个可恶的声音配上宁绝可恶的笑容再合适不过。   他拨转马头,举起九尺长的霸王枪,枪尖对着宁绝,凶狠地问道:“你把我女儿关在何处?”   宁绝在马上笑道:“令嫒今日也来了,正想见一见阮司隶,不如司隶大人同本官一同回去,好教她放心?”   阮山虎大怒,朝着宁绝一枪搠来,宁绝侧面斜身躲过,身子从马背凌空腾起,雨燕般轻敏地落到一棵大树上,停在上面俯视阮山虎。   阮山虎见他这两下避让身手敏捷,轻功不凡,心里吃了一惊,晓得他功夫深藏不露,若再同他这般纠缠下去,恐怕就真的要被他脱住,耽误了元斋兄的大事。   他当机立断,立刻放弃当场杀死宁绝的念头,拨马调头,然而在身后,宁绝的护卫雪鹰也刚好赶至。   雪鹰的马上还载了一人,故而跑得慢些。他跳下马,将横挂在前面的阮鲤一把推下,阮鲤和脚镣一起坠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爹!”阮鲤头发蓬乱地抬起脸,看见阮山虎,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   这一声喊,把阮山虎的心都要喊碎了,一边是他唯一的亲骨肉,另一边是约好的仲元斋,原本他打定了主意,为了家国大义,决心先放下骨肉亲情,随着仲月言举义。故而在那时候他假意告知宁绝会配合他的行动,但另一方面,却暗中告知了仲月言,太后已经预知邙山秋猎的异动。   仲月言知道以后,重新对秋猎时局做了部署:“秋猎一共带两万兵,其中北军有八千兵,潘成、甘宏、顾群都是我的人,杭幼川是你一手栽培上来的,到时候咱们手里能调得动的有五千兵;竞猎一旦开始,咱们立刻将埋伏在各点的兵将调集出来,分成四支队伍拖住其他人部队。你和我领一支五百人的精锐回到观兵台拿住薛氏杀之,然后再同皇上请罪!皇上如今已经大了,理会得是非权重,若薛氏死了,他也会器重咱们今日清君侧之功劳。”   末了,仲月言十分感激阮山虎的义气相助,还紧紧握住他的手道:“老兄弟,咱们的生死,国家的存亡,成败都在此一举,全都要靠你我了!”   阮山虎事前已经做出了决断,可是当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落入敌手,身缚如此沉重的镣铐时,还是不由得红了眼圈,勃然怒视雪鹰:“畜生,放开我女儿来!”   他挥舞霸王枪攻向雪鹰,雪鹰似乎和宁绝有所商量,一样只作闪避,不作还击。过了几招,阮山虎发现他们拖延时间的意图,立刻改变策略,他下马来,挽起马靴上的短刀,试着打开阮鲤的脚镣。   “爹,没有用的。”阮鲤摇头。   宁绝在树上插嘴:“钥匙在本官手上。”还拿在手里晃了晃。   阮山虎怒发冲冠,欲夺,又考虑到那两人的轻功,他一转念,将女儿抱起,托上了自己的战马:“鲤儿,坐稳了!”   这个时候,一直避战的雪鹰忽然拔出腰间长剑,目光中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宁绝也在他身后轻轻跃至地面。   果然如此,他们打算冲着自己来,把自己困在此地。阮山虎回头对阮鲤低声嘱咐:“向东半里有座石丘,你看见石丘便朝北拐,直走,通知你仲伯伯,情况有变,我的部队暂缓赶到,要他依计行事。”   “爹,一起走!”   阮山虎自知对方的目标是自己:“爹没事,你仲伯伯知晓,自会来接应。”说罢狠狠一拍马屁股,那骏马一声长嘶飞奔而去。   宁绝和雪鹰见阮鲤策马逃离,也不作追赶,似是着意地放跑她去。但是对于阮山虎,他们的眼中皆流露出凛冽的杀机。   “无胆鼠辈,敢来一战吗?”阮山虎大喝,声音响彻山谷。   雪鹰回头看一眼宁绝,宁绝目视阮山虎的方向,嘴唇牵起一角,准许了雪鹰:“上吧。”   雪鹰得令,纵身跃起,灰色的布甲斗篷在空中似一团陡然张开的浓雾,霎时间掠过阮山虎头顶上方。   雪鹰刺客出身,功夫迅捷轻敏,招式灵活多变,阮山虎和他过了几招,便被他逼下马来。两个人交战过了数十合,只见雪鹰的身形渐渐地慢了。   宁绝在一旁专注地观战,根据他的观察,阮山虎力大无穷,根基深厚,典型的军人出身,非常适合战场上的持久作战,雪鹰如果前一百合内不能够出奇制胜,那么后着便必输无疑。   果然打到第七十六合,雪鹰喘息渐重,他发现阮山虎霸王枪的招式虽然笨重,但是竟然也能够刚刚好躲开自己的攻击,更糟糕的是,他的进攻虽然也不很快,但是仍然具有速度上的威胁性。最可怕的,他招式虽然变化不多,但霸王枪每一次的攻击都兼具速度和无上的力量,从不减弱,好像阮山虎这个人永远不会累一样。   这样下去,总有一下会被他击中。一旦被这百斤重的兵器刺穿一下,那就是丢命的事情。   雪鹰打得越来越急躁,这时身后宁绝出声了:“退下!”   雪鹰得令,快速向侧闪开,宁绝像开门一样从他身后掠出,手上不着兵器,十指自然成拳,两道袖风甩出,草木迅疾地朝两边分开。   阮山虎照旧套路攻来,宁绝将披风甩到身前搭在右手上,缠住阮山虎的枪尖绕了几转。   阮山虎一枪搠出,忽然惊觉那满腔的力道被一股绵绵的袖风包裹,像是大力打在棉花上,所有的劲道都被疏导分散不知向何处去,毫无回音。   这是什么古怪的功夫?阮山虎惊异非常。他攻势结束,一瞬间的停顿被对方视作空挡,宁绝左手化拳为掌,兔起鹘落打在阮山虎的枪杆上。   顿时一股浩然真力随着枪杆传至,阮山虎手腕巨震,不由得向后撤了一步扎稳脚跟。与此同时,霸王枪高高一挑,被迫收了回来。   宁绝的绸缎斗篷顿时被枪头扯得四分五裂,落雨一般纷纷扬扬坠下。    ☆、离间   040   此人好狠的功夫。阮山虎不敢轻敌,正欲再战,宁绝却原地收招,挥手掸了掸肩头碎布:“霸王枪果然名不虚传,晚生甘拜下风。”   什么,阮山虎不知对方又在耍什么花招,宁绝微微一笑,扯过一些断裂的斗篷:“我的衣裳坏了,赶着回去换一件,恕不奉陪了。”   阮山虎看他上马要走,心想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或许不在我之下,此二人要是合力夹杀我,兴许已被他们得手。为何他们不趁机偷袭?“站住,哪里走?”   阮山虎大叫:“奸贼又有何诡计,你不是想要杀本将么?”   听到他喝叫,宁绝果然从马上回过头来,笑道:“我不费一兵一卒即可杀你,我为什么要花力气亲手杀你?”   见阮山虎惊疑不解,他又解释道:“以仲元斋之多疑,他与你有所约定,却不见你带兵前来;他知晓你女儿在我手里,却见你女儿安然无恙。造反是攸关性命的大事,他会不会认为你背叛了他?”   阮山虎脸上浮现出冷笑的神情,心里却想,元斋兄会这样对我这个老兄弟吗?不,他不会的!至少,以我们过命的交情,他不会伤害阿鲤,等我去北边调集部队跟他汇合,他便知道我对他的义气了。   宁绝漆黑深沉的眼睛盯着阮山虎看了一小会儿,忽然轻轻地笑起来,笑里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同情:   “阮前辈,你虽然比晚生多活几十年,看人的眼力,只怕连我的护卫都不如。实话告诉你,你现在去调兵,他会当你是助我追捕他;你不去调兵,他会认为你直接背信弃义。去和不去都是死,阮司隶,你现在还要去调兵吗?”   真的会是这样吗?不,不可能!他不过是在蛊惑人心罢了!阮山虎大怒,朝他挥舞了一下霸王枪,作势还要再攻击,宁绝却摇了摇头:   “你现在赶往东部的石丘,也许还能看到你女儿是怎样死于你的朋友之手的。不过依照晚生之见,她被任何人处死,都应该算在你的头上——是你,你亲手送死了你女儿。”   宁绝说罢,和雪鹰策马而去,风里传来一阵狂肆的笑声。   不会,元斋兄断然不可能这样做,纵然他不信我,鲤儿也是看着长大的,他是个重名声和义气的人,不会为难一个小女儿。阮山虎越是想,就越是莫名地心焦起来。那个人的话有一种奇怪的蛊惑力,像一个阴影缠绕着他,虽然知道对方是在挑拨离间,但是这番话,多少还是扰乱着他的心神。   当务之急,还是要按照原计划去北边调集自己的两百部曲。阮山虎主意已定,此刻他的坐骑已经让给阮鲤,只能步行向北而上。   ……   阮鲤策马飞奔,大约跑了半柱香不到的时间,果然看见远远一座石丘,好似还有不少人影围绕。   “仲伯伯!”阮鲤喊了一声,正欲挥手,忽然座下马背陡然一震,竟是前蹄撞上了绊马索,巨大的阻力使得阮鲤人仰马翻摔落。   “拿下她!”兵长一声喝令,埋伏的士兵从四面冒出,用刀枪将阮鲤压在地上。   阮鲤仰起脖子,朝那石丘的方向高呼:“我是来找你们主帅的。仲月言仲伯伯!阮司隶要我给您带话!”   石丘后方,旄旆一张,一将骑高头大马从将旗后头露面,主帅头盔上红缨高耸,正是北军主帅仲月言本人。   阮鲤激动不已,正要呼喊,仲月言边上又冲出一将,乃越骑校尉顾群,他二话不说,策马驱到阮鲤跟前,举刀便朝阮鲤头顶劈下。幸好她及时团身一侧,从旁边滚了开去。   阮鲤从土里爬起来,惊呼:“仲伯伯,我是阿鲤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顾群大喝道:“休要狡辩,你老子早已投靠妖后,派你来探路诈取咱们,当咱家不晓得妖后的诡计?”说罢便要再斩。   “且慢!”顾群被仲月言喝止,不情愿地将刀停在空中。   仲月言拨马从坡道上慢慢下来,两个士兵将阮鲤押到他的马跟前。仲月言问道:   “阮山虎为何不来?”   阮鲤看他铁青着脸,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情,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忙道:“我爹说情况有变,他会率领部队暂缓赶到,要您依计行事便可。”   顾群冷冷道:“依计行事?不就中了你老子和妖后的圈套!”说罢扭头向仲月言道:“将军,阮山虎的部队未到,计划必定泄露,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发兵打回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先拿下妖后再说!”   阮山虎做了个且慢的手势,他阴沉着眉头,似在考量顾群这番话。阮鲤见势头不对,忙道:“仲伯伯,您信不过阿鲤,还信不过我阿爹吗?他说会带兵赶来,就一定会来;你们几十年的交情,别一时听信了旁人的话误会了他,那他可就冤屈死了呀!”   阮鲤越是伶牙俐齿,仲月言听来心里就越疑惑,之前啸天老弟不是说,他的女儿被中将宁绝扣留了吗?怎地今日又如此轻易地脱身了出来。啸天和我几十年交情是不假,他真的会因为一时儿女私情,抛弃忠义背叛于我吗?   顾群见他犹豫,便扬起长刀,打算先斩后奏,杀死阮鲤,这时他的部将中闪出一人一骑,挥戟一档,从下往上将他的兵器挑了起来。   此人正是他的参军记事明月光。   顾群没想到明月光平日寡言少语,这时突然竟有此举,不由得呲目怒视,脸色黑气沉沉。   明月光却在马上掉过身,朝仲月言揖一揖:“将军,此时阮司隶叛不叛且先不谈,尚未交阵便先斩自家亲属,怕是他未叛也要被逼得反叛,不如先将此女留作人质,见了司隶的部队再作打算。”   仲月言点头:“不错,我意正是如此。”便来了两个士兵,将阮鲤拖了下去。   顾群含恨地望了一眼,问道:“将军打算何时发兵?”   仲月言原本看阮山虎不来,便打算采纳顾群的建议立刻整合部队,朝观兵台进军;但刚刚被阮鲤这样一闹,他又起了犹豫,担心真的中了埋伏,一时间摇摆起来了。   长水校尉甘宏见他如此,也急忙拨马前来劝说:“将军快快下令发兵才是!纵然妖后有所准备,但整个邙山南境皆由在我北军掌控之中,北面乃悬崖绝岭,妖后何处可逃?时不我待,将军不可犹豫!”   顾群见他“将军!成大事者,当机立断,否则时机殆尽,我等命休矣啊!”   仲月言思量再三,终于做出决定,他跃马一纵,上了那石丘顶的高坡,扬起鞭稍指着那代表主帅位置的旆旗道:   “苍天无道,妖后薛氏挟天子以令诸侯,窥测皇权,动摇皇纲;今日我等为匡正社稷,为大魏皇室正本清源,特集结在此以清君侧之名捉拿妖后,传令下去,见到妖后本人当场格杀,得人头着赏金千两;得妖后身边十名内侍人头者,赏金百两;得宁绝人头者,赏金五百两!”   他说这番话之前,北军将士中,其实还有许多基层军官事先尚未知情,直到现在才被告知要举起清君侧的旗帜,一旦失败,便会被以谋反罪论处。   但是仲月言手下的几十名高级军官皆事先商议过,一致拥护他此举,此刻他说罢,这军官便开始大声呐喊支持,那些基层的士兵都通过军营制度被一层层辖制,皆是这些中高层将官亲手带出来的士兵,在外皆以自己的将军号令是听。这时见如此情况,士兵们均爆发出热烈的口号,气势震撼山河:   “诛妖后,清君侧!诛妖后,清君侧!”   仲月言居高临下扫视自己的军队,见士气已经被激出,扬鞭跃马纵下石丘,高喝道:“出发!”   随他一声令下,北军主力分成四支纵队,屯骑兵队、越骑兵队、胡骑兵队千骑竞发,浩浩荡荡跃下山坡朝南部观兵台方向赶去。   阮鲤被羁押在一支步兵兵队中,她脚上戴着镣铐不能快跑,步兵兵长为了赶上行军,将便在她的脚镣上又加了一道锁链,拴在囚车的阑干上,派了四个人在此点把守。   ……   仲月言率领前部从石丘穿过山坡,便经过方才阮鲤父女见面的那一片密林,越过密林,便可到观兵台。   突然,甘宏道:“慢!”   众军停马随他望去,只见林中木叶凋零,秋黄成阵,而此刻所在的这一片树木消疏的空地,似乎还残留交兵过的痕迹,望去十分地凄冷死寂。   裨将下马,从地上拾起一片残破的绸布交给甘宏,甘宏拿在手里看过,又递给仲月言。   这正是方才宁绝和阮山虎打斗之时披风上遗落之物,仲月言见此地似有过交手,命令部曲:“不要分散,小心有诈!”   话音未落,便听到斜后方有纷乱马蹄声传来,北军原地的战马起了骚动。   “弓手预备!”甘宏摇手一招,他营下擅长射箭的一百二十名□□好手立刻冲下马,分道两边,摆成阵势,□□俱拉到满弓,剩余的人均暗病不等,只等目标出现。   东北方向,马蹄声由远而近,来的却只有寥寥十数骑,却是陈超和史逸等郎署骑兵。   原来陈超方才在密林里搜索猎物踪迹,却惊喜发现那头彩的雄鹿,他一箭发出没有中,却惊跑了鹿,他不想头彩落到北军和南军手里,故而叫来史逸等人一同追逐,打算采取战术先把鹿群驱赶到平地上,然后纵骑射杀。   他逐猎至此,却见密林中,数十面北军的五色旗帜高聚如林,为首的中间更是竖着只有大战时刻才会立起的主帅旆旗,不由得吃了一惊,勒住马头,问道:   “仲中尉,你等这是在作甚么?”    ☆、交锋   041   还没有等仲月言回答,中郎将史逸便道:“元斋老兄一定是也来逐鹿竞彩来了,既然他们先到,咱们就换一块地方吧。”说着便调转马头想走。   长水校尉甘宏一声大喝:“站住,哪个敢走!”他一发声,两旁埋伏在草丛中的一二百十名□□好手均纷纷满载弓弦,蓄势待发。   史逸早就看见了林子里弓箭头的尖锐闪光,紧张得冷汗都出来了。他刚来到这里时看到仲月言率领大军聚集在此,就知道情况不妙,想找个借口赶紧溜,此时欲跑无门,只得重新调回马头,对仲月言笑道:“中尉大人不至于如此霸道,连后面的猎场都不让我郎中署的人染指吧?”   仲月言骑在高头大马上,也亲热地同他寒暄:“本将正是要请中郎将一同共商大事。薛氏把持朝政已久,其党人倾轧皇权、迫害忠臣,我等不欲皇纲社稷遭此祸害,正欲前去为国除贼,不知中郎将愿意本将一同否?”   史逸快被吓尿了,这不是赤~裸~裸的谋反吗?面对百余弓箭的瞄准,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旁边陈超就大叫起来:   “仲月言,你什么意思,我们不随你造反,你便要杀了我们吗?”   甘宏大骂:“少废话,你们去还是不去?来人呀,放箭!”   史逸急忙大叫:“慢!”   仲月言一笑,在马上倾斜向前,问道:“中郎将是同意了?”   “同,同,同……”史逸汗如雨下,哆嗦着嘴,那个“意”字怎么也说不出来。要他弹琴,无论是多难的曲子他都能信手拈来,可是要他下这个决定,实在是太难了呀!   “咱们北军今日起兵清君侧,等圣上亲政了,功劳还少得了咱们的吗?”甘宏不耐烦道,“这样的功劳,平白分给你史大头一半,你竟然没胆子要!还叽叽歪歪,像个娘们儿!”   史逸不住地擦汗,天啊,为何要让他背上这等千古骂名。一边,陈超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想招揽盟友,不过有这样儿把枪尖子对准盟友的吗,仲中尉?”   仲月言沉吟一刻,道:“只要你等随本将前来。”说罢号令弓箭手:“收队!”   史逸稍松了一口气,可是更为惶惑不安的感觉来了:真的要陪着这个仲月言起兵造反呐?哎唷陈超他的脑子是不是也发热啦?他惴惴看了陈超一眼,却猛然见到陈超拨转马头,狠狠地抽了坐骑一鞭,大喊:“跑!”   什么,跑?史逸一愣神,这才明白过他的意思来,原来是陈超要他逃跑!这个陈超,竟然也不给点提示,跑得比狗还快,忘了他这个长官啦?他紧张得全身的肌肉的绷起来了,也随着拨马快走。   后面喊杀声骤然大作,甘宏眼见上当受骗,顿时怒不可遏,和部曲们一同拍马赶了上去。他本是胡人后裔,自小骑术高超,双手放开缰绳,光凭着双腿夹着马肚子就能掌控马匹的方向,紧追史逸和陈超不舍;一边从背后取了一支箭,放在弓弦上拉满,只听“嗖”地一声快响。   史逸感觉脑后呼呼生风,回头一看,惊得三魂丢掉两魂,甘宏的那支箭正冲着自己后脑,流星一样逼近,根本来不及作反应。   嗖!   就在史逸快要魂飞魄散之际,另一只羽箭天外流星一般横□□来,将甘宏的羽箭击落在地,救了史逸一命。   甘宏大吃一惊,扭头定睛,却是霍明冲和陈青芙骑马带着随从赶来,陈青芙叫了一声:“二哥哥!”驱马赶到陈超身边。   甘宏暗暗咬牙,这一箭对他的打击不小。之前在校场比射箭,他因为心中想着跟仲中尉起兵勤王的事情未能专注,故而输给霍明冲,他是不服的。但是就在刚刚,他全力发向史逸的那一箭,却集中了他全部的精神力。   霍明冲能够在自己射箭的过程中当机立断,不但预判出自己发箭的角度和速度,什么时候箭枝到达史逸跟前,并且在疾速奔跑的马背上躲开林中树木的遮挡,准确地发出这救命的一箭,这等用箭的判断力和准确度,堪称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甘宏知道自己真正地输给了霍明冲,不由得一愣。就趁着他这贻误的时刻,霍明冲从抬手发箭——一连三发,两支各射在甘宏左右的裨将战马马腿上,两将应声落地。剩下的一支……甘宏抬左手一摸,自己的缨盔上平白多了一箭。   输了,竟然输给了他?甘宏好生不甘,却又明白霍明冲刚刚这一箭足以取他性命,对方之所以不射他面门而射头盔,正是一种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意,对方意在示警:你再追来,我就不客气了。   甘宏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追,这时候仲月言的传令兵倒是追上来了:“甘校尉,中尉让你速速收队,不宜分兵!”   陈超等人看甘宏撤回去,才减慢了马速。陈超长吁一口气,史逸也抹了一把头上冷汗,想起方才命悬一线真是惊险,连声向霍明冲道谢:“凤棠,刚刚多亏你出手相救,不然我史逸就要命丧邙山了!”说完不忘瞪了陈超一眼。   “中郎将言重,此乃末将职责所在,”霍明冲问道,“但你们怎会同北军冲突?”   史逸愁眉苦脸:“仲月言要造反,他拉着整个北军,还要拉上我,幸好凤棠你相救及时,要不然本官就得被他们逼着去……糟了!咱们得快些回去告知皇上这个消息,不然皇上有危险!”   陈超道:“他们占着大路,马跑得比咱们快。”   “不妙啊,仲月言这等狼子野心,皇上身边不过两千人护卫!”   “中郎将,你记得他的话么,仲月言说清君侧,可没说造反。他冲着太后去的。”   陈青芙听见哥哥这话,插了一句嘴:“依我看哪,要是他能让太后娘娘还政于皇上,不也是好事一件?”话刚说完,陈超便扬起手来作势要打:“胡说八道什么?”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史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管皇帝还是太后哪一个出了事情,负责护卫的郎中署都要和南军一样首当其责,现在只盼范友达那边的军队能够给力一些,将仲月言的虎狼之师拦阻下来,“事不宜迟,陈超、霍明冲,你等立刻随本将回观兵台护驾。”   ……   “驾,驾!”   仲月言的军队穿过密林,合兵一处,快速向观兵台进发,和卫尉范友达的军队撞了正着。   范友达这次参加射猎运气不错,一开始没有发现猎物,就打了一些野兔雁子,还捉了一只白毛狐,等他准备回程的时候,眼尖的部将就发现了从西面空旷林子里跑出来的头彩雄鹿。   范友达和几个都侯一起围住雄鹿,打了下来,心里头正高兴得紧,这一回足以杀灭北军的威风,在皇上太后跟前大长一会脸面了,没想到刚命人把鹿装起来,就看见林子里沙尘滚滚,海啸一般席卷而来。   仲月言的部队不给南军时间反应,刚才劝说史逸无效,这一次他决定直接进兵,北军千骑齐上,见人就杀;南军将士此刻一部分打猎归来,都三五成群松散地分开着,并未集结成队,另一部分还在观兵台守卫,这会被准备充足的北军发动突袭,瞬间被打得溃不成军。   范友达右肩挂了长水校尉甘宏一箭,在人群中砍得大关刀都缺了口子,战马也被刺伤了腹部,他终于明白过来失态的严重性——仲月言这是发了狂了!他和几个亲信部将掩杀至一处角落,命令都侯罗英:“快,快去禀报皇、皇上……撤军!”   都侯罗英忍痛舍下长官,正要策马离去,顾群等人早就看准了包抄而上,将他夹在垓心。   观兵台离此地不过数百尺远,已经远远能望见旗帜,范友达心生无奈,大叹:难道我范氏今就要命丧于此?   他正自仰天,忽然远处传来更大的纵马呼号声——从观兵台的方向,也发来一支部队,远远望去尘土飞扬,一时间摸不清楚人数。   仲月言等人刚刚击溃南军,气势如虹,正要大杀一场,却见对方的部队由远及近,待到面前数百尺远时,那为首的将领儒袍纶巾,气度潇洒凛冽,正是左署中郎将宁绝。   一见宁绝,仲月言纵声便骂:“黄门鼠辈,今日竟学起人带兵打仗来了!”身侧甘宏、顾群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射击。   宁绝风度翩翩在马上朝他一揖,笑容款款道:   “仲将军,你也是带兵的人,我听说您爱兵如子,凡是在战场上伤残死去的士兵,你不惜散尽千金治疗他们的伤势,抚养他们的后代;今日却如此残杀无辜将士,于心何安呐?”   仲月言怒斥:“我替天行道,铲除薛氏,正是为谋万民之福。你这等无耻奸贼为虎作伥,多少无辜之人因此含冤屈死,他们的仇,由我今日一并讨回来!”   宁绝莞尔,转向范友达:“卫尉大人,你的忠心,皇上和太后深感欣慰。现在便下去稍事休息,此处交给我和阮司隶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发晚了一点。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情。 不晓得你们有没有遇到过楼上噪音的情况,那种不讲道理的邻居,一家三代五口,小孩子乱跑乱跳,从早上六七点持续到晚上11点,老人砸东西敲敲打打,令人崩溃。这几天心脏病都要发了。 上去沟通几次无果,说“小孩子就是这样的我们管不住,你有你小孩说不定还不如我们的呢” 真是无语,对方还是副教授,教育真是跟素质没关系 今天郁闷了,吐槽几句。 ☆、再会   042   仲月言一声令下,甘宏、顾群以为先锋,率领骑兵队伍冲锋交战,一时间杀声响彻山林。   宁绝的队伍仅有五百余骑兵,和仲月言的队伍不多作纠缠,边打边退,很快掩护着南军残部往树林东面的一条岔路撤走。   仲月言正打算下令不追穷寇,直取观兵台,一举拿下薛太后;但这时哨兵来报:观猎台上已经不见皇上、太后和文武百官的踪影!   仲月言大惊,引兵包围观猎台,果然只剩下一些官员的家眷妇人,正惊慌啼哭。   仲月言跳将下马,抓了一个妇人扔在地上,拔出佩刀抵着她的脖颈质问:“御驾何在?”   那妇人正是白太傅的儿媳、白玉谨之妻张氏。方才皇上、太后在观兵台上宴请百官群臣及其家眷,正在欢歌笑语间,忽然来了好大一支队伍,要众人紧急撤退,但那运送的马车数量有限,皇上和百官皆先后赶上了车,剩下她们这等家眷妇人多出来没有位置,张氏急得啼哭,揪住丈夫的袖子:“郎君,救救妾身,救救妾身……”   白玉谨正忙于安排父亲白廷渊的车位,不耐烦甩开她:“你且等等,我安顿了父亲,便来接你!”   她便只能和其他的家眷妇人一样,被生生抛下,惊慌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此刻被仲月言这样一个魁梧之将用刀逼着,张氏吓得魂不附体,遍身汗湿,早已话不成句:“往北、北边去了……”   仲月言一把将张氏放开,他身边甘宏惊疑不定,问道:“将军,咱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抓不到薛氏,时间拖延得越久,就越会给薛氏一党时间调集外部援兵,十分不利。如果不能尽早杀死薛太后,将此事盖棺定论,那么薛党党人得到喘息之机,便会以谋反罪号召外敌军队名正言顺地来围剿北军!   现在,找到皇上、太后的位置最为关键。仲月言紧张飞速地思考着。   他的部将顾群进言道:“方才宁绝那厮闯出来拖延,定是为了给薛氏一党争取撤退时机,他们都往北边去了,将军,必须当机立断,咱们追上去!”   甘宏反对道:“北上乃是悬崖绝岭,妖后军队以寡敌众,怎会犯这等兵家大忌,往绝路上逃跑?宁绝方才定是疑兵之计,引我等往北追赶。依末将之见,当往南下的退路上一路快马追赶搜寻。”   顾群又道:“南部出入猎场的山口均由我北军把守,已成铁桶阵势;他们只有二千兵,不可能闯得出去。”   仲月言听二将争论,问屯骑校尉潘成:“山口通道确保没有消息通报,说皇上、太后出关?”   “回禀将军,没有。”   仲月言点点头,眯着眼睛盯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张氏,心道:此妇惊惶之色绝非假装,所言也非虚言。便拨转马头,朝向那北部雾霭缭绕、深不可测的山群,举起马鞭:   “传令下去,调头向北,追击!”   ……   阮鲤被锁在石丘这一处,遥望南部,从这边距离太远,又有很大一片森林遮挡,无法看到观兵台围场的情况。   忽然传来簌簌的声响,一群飞鸟群惊起掠过森林上空。   阮鲤脸色变了,这可能意味着那边已经发生交战。她挣扎几步站了起来,想要仰头看清楚,却弄响了锁链。   背后立刻飞来一脚,踢得她跪在地上,双膝磨在尖石上,疼得龇牙咧嘴。   “老实点!”把守的士兵以为她要逃跑,两个人走了过来。   “兵大哥,林子里好像打起来了,你们不派个人过去瞧一瞧情况吗?”   “少啰嗦!”又被踢了一脚。   这两个是斥候营转进来的,十分的警觉,嘴巴严丝合缝密不透风。阮鲤无计可施,只能不再言语。   又等了一会儿,轰隆隆地马蹄声阵阵从北部传来。这一回,几个士兵都持枪站起身来张望了。   “不好了,快后撤!”三丈外,放哨的士兵一声高喝,却被一支穿云利箭射中,戛然倒地。   来的军队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和北军交过手,又从密林另一头绕路北撤回来的宁绝军队。   宁绝换了一件更为鲜亮精致的白绸斗篷,在风中被吹扬得如一片冷酷纯粹的雪。   他看到阮鲤,先是微讶,眉头皱了一皱,随即抬起手里的东西指向阮鲤,笑着揶揄她:   “阮姑娘,你搬到救兵了吗?”   没有等阮鲤说话,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便斜斜甩出,长似飘带,强韧灵活,一下子缠住了阮鲤的腰身。   强悍的触感隔着数层衣料清晰地传来,阮鲤低头,不由得一震,竟然是前世他传给自己的那条浣火雷神鞭。   “这等美人,仲月言不知怜惜,那我要了!”   随着他一声笑,浣火雷神鞭子一卷,锁着阮鲤的那座囚车木栅栏被生生拉断,阮鲤带着两根铁链被他拉上了同一匹马。   阮鲤的双脚早已经被镣铐磨得鞋袜破烂,又加上他方才这样强行地一扯,脚踝处立刻多了两道新伤,两截小腿被褴褛下裾露在外头,破皮之处血水缓慢地流淌下来,染红了雪白的马腹。   宁绝左手将阮鲤揽在身前,同乘一匹坐骑,一边向右侧过身打量她,朗声笑道:   “这衣裳不要了!”   鞭子一收,在他手里又折成短短的数截,他用鞭子卷曲处轻轻一勾,将阮鲤鞋袜尽数剥落,留下一双雪白殷红的玉足悬在马上。   阮鲤挣扎了一下,被宁绝反剪双手,用柔韧无比的浣火雷神鞭绑了起来。   “阮姑娘,请你配合一点,”耳后,宁绝声轻若无地道,“原来照我的安排,你已经死了;现在你的死活,全看你们父女的配合。”   “那边情况如何了?”宁绝做完这些,问身后雪鹰。   雪鹰刚刚同接到哨报的裨将处回来:“北军主力正在向北追赶,仲月言很快便会到达此处。”   “很好,那我们就去前面等他一等。”   骑兵队伍再次启动,一路人马风驰电掣向北奔去。   宁绝队伍刚走不久,阮山虎就带着他的二百亲信部队赶到了石丘。   只见道路上马蹄印记杂乱,随地丢着一些北军的兵盔将甲。   阮山虎跳下马,从地上捡起一双染血的绣鞋。   看清楚的一瞬,他全身的血液登时凝固——这是女儿的鞋袜!还有她贴身佩戴的一块小玉!   再见地上血迹斑斑,又拾起几件女子的衣物碎片,他冻结的血液几乎瞬间又要喷发出来了,鲤儿人呢?她不是去向元斋兄求救了吗?怎么既不见到北军的援兵,也不见到我的女儿?   阮山虎惊疑不定,他的亲信问道:“将军,这朝南朝北皆有马蹄印,咱们该往哪个方向去?”   按照计划,应该向南去观兵台和仲月言的主力汇合,但是路面上最新的马蹄印向着北部去的,女儿袜履上的血迹也是新鲜未干的……   阮山虎陷入了煎熬,沉吟片刻,他咬牙作出了选择:“去观兵台!”   鲤儿,爹对不住你,私情和大义,爹只能选一个!   阮山虎刚刚上马下了坡,就迎面地遇上了仲月言追来的军队。   “元斋兄!”阮山虎一时欣慰,单骑拍马赶上前去,“怎么朝此处赶回来了,观兵台情况如何?”   他所指的,是问仲月言是否已经拿下薛氏一党。   然而仲月言面色冷冷,对他的话仿佛听若不闻。倒是身边的顾群大喝一声:“来人,将叛贼拿下!”   阮山虎的战马一声哀鸣,被士兵用长戟挑翻马腿,阮山虎摔在地上,任由那些小卒将他押住,不解地问:“元斋,你这是为何啊?”   “阮啸天,我待你如兄弟手足,你却阴通宁绝,串谋起来加害于我!我问你,妖后现在何处?”   阮山虎惊呆了,仲月言这个老兄弟今天变得他完全不认识,他的话阮山虎一句也听不懂。   “元斋,我怎可能和宁绝串谋?他扣押我女儿,我正欲杀之而后快啊!”阮山虎想起女儿,连忙追问,“我女儿人呢,她不是给你捎口信来了吗?”   “奸贼父女,合该当死,死有余辜!”顾群骂了一声,却激得阮山虎怒目圆睁:“你说什么,你将我鲤儿如何了?”   顾群道:“将军,休要让他在此为薛氏拖延时间,快北上追击!”   仲月言一点头,阮山虎被押了下去,大军马蹄滚滚,鱼贯向北。   他们沿着宁绝部队留下来的马蹄印沿路追击,终于绕过盘桓山道,来到一处山谷口。   只见青山合围,静谧无声,连一只飞鸟都不经过,只剩山林中的树叶沙沙响动。   仲月言心知再向里面行进,极有可能中埋伏。但是他已经被逼到这个关头,离成功只差一步,如果此刻退缩,那就是必死无疑的结果。他只能进取,不能后退。   甘宏看见地形险隘,易守难攻,不由得道了一声:“将军。”   仲月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手握的兵比宁绝的郎中骑多,也精锐得多,加上,他内心中根本不相信宁绝这样的黄毛小儿会用兵。   于是,他下令:“进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学校网路有问题,我先发文防止当机,然后去找楼上的没道德掐架,昨天上去吵了一架,今天变本加厉往我厨房窗台扔香烟头了,真想报警了 ☆、虎跳涧   043   长水校尉甘宏和越骑校尉顾群打头,率领前部探路,刚进山谷,只见两边头顶山上草木枯黄,谷中风声渐疾,十分的不妙。   “仲伯伯——仲伯伯——”风里好像传来女孩子娇嫩的喊声。   北军众将听到声音从上方来,均抬起头看,却见右侧头顶,阮鲤赤脚站在高处,双手被绑,头被压得很低,正俯身朝这边大喊。   她喊的是:“快走——此处有埋伏!”   话音未落,她身后又走出一人,摇着羽扇笑容款款,丰神玉立,正是左署中郎将宁绝。   宁绝居高临下,声音磁沉清锐,在山谷中响彻:   “仲将军,你身经百战,怎会犯孤军深入此等大忌?胜败已定,不若及早归降,以免手下人多受苦难。”   他的声音素来深沉,此刻却高高昂扬,在山谷中盘旋不止,听起来还带有一点轻松愉快的笑音,更令人恼怒。   仲月言大骂:“无耻小人,速速下来与我决战!”   宁绝在上面和他对话,哈哈大笑:“将军为何不上来呢?放箭。”   说罢一转身,消失在那高处,取而代之的是数百名□□手,从两侧高处的山道上探头而出,头上均有伪装,手中弓箭上均带着引火的箭枝。   霎时间,成百上千枝火箭从天而降,一时间山谷宛若流星火海,所过之处,草木红光。   仲月言大怒,他看准了宁绝往山高处去了,立刻拨马回转,往他的方向追去。   长水校尉甘宏担心主将安危,急忙喝道:“咱们先撤出去,和仲将军一起……呃啊!”   他话音甫落,一把尖刀就从背后□□了他的胸膛。甘宏捂住左胸,震惊无比地回过头,却只见到战友顾群冰冷无情的脸庞。   “顾群,你?!”   顾群再用力深入一些,刀直接从左胸穿出,钉穿了甘宏的手掌,鲜血顺着他的手汩汩而下。   “仲月言一死,我就是北军中尉了。只怪你太愚忠,陪着他一起发疯。”   顾群说罢大力收剑,血水喷溅,染红半边长空。甘宏身子一斜,从马上栽了下去。   阮鲤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顾群临阵反戈一击,杀了甘宏,他的部曲越骑营也听他的指挥,配合宁绝的军队在山谷中大肆掩杀北军将士。一时间谷内火光冲天,杀声震天,成了人间炼狱。   阮鲤看得心惊肉跳,忽然想起宁绝说的那句“按照安排,你已经死了”,又想起之前在仲月言面前,顾群多次举刀要杀自己,这才幡然大悟——顾群早就投靠了宁绝,潜伏在仲月言的身边,他有此举动正是为了挑拨仲月言和父亲的关系,以分裂北军!   那父亲呢,父亲此刻在哪里?她焦急地观望着,突然,她搜寻到了父亲的踪影!   阮山虎在乱军中脱身,抢了一匹马来,这时候北军自相践踏残杀,根本无暇顾及他。   阮山虎也拨马朝往高处的山路上赶,一面大叫:“鲤儿别怕,等爹来救你!”   “爹,女儿很好,女儿不怕!你和仲伯伯要小心,这里他们设了埋伏!啊!”   阮鲤话没有说完,突然背后被一股强力狠狠一拉,她跌到宁绝身边。   宁绝牵着鞭子的另一头,就像牵着阮鲤这只尽在掌握的羊羔:“你不是想要活命吗,我给你一次机会,跟我来。”   阮鲤被宁绝带到了虎跳涧上的绝壁。   这座山峰在邙山山群中并不算高,三面有更高的山峦环抱,西边乃是刚刚发生交战的山谷;而东面则面临一片平斫的绝壁。   绝壁对面是一座直入云霄的料峭险峰,那险峰上挂着长似白练的大瀑布群,中间隔着十丈宽的悬崖。   传说有神兽白虎为了饮啜清泉,从此间跃向对面的山峰,所以这一带又名虎跳涧。   虎跳崖顶虽然平坦,却并不宽敞,而且上山的道路崎岖,并不能骑马行进,也不能够埋伏大军。   阮鲤看宁绝带她走的路越走越险隘,心里越来越不安:“你要带我去哪里,你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吗?”   “为了皇上、太后的安危,我须将仲元斋引得远些,辛苦姑娘了。”   阮鲤不禁问:“你把皇上、太后藏哪里去了?”   宁绝听了,停顿下来,微微一笑:“又想替仲元斋通风报信了?告诉你也无妨,此刻皇上和太后的銮驾,怕是已经进入洛阳城了。”   阮鲤大吃一惊。   宁绝在北军中有人,他早就策反了负责北军南部战线,封锁猎场的军将,故而在仲月言大军赶到官兵台前,他早已把皇帝、太后送出邙山猎场,并能够通过关口畅行无阻。   并且,为了拖延仲月言骑兵部队追赶的时间,他还耍了一个心机,让皇帝的车驾先朝北行去了森林中,森林中马蹄纷乱,队伍行进的方向便被掩盖,然后再让皇帝太后大臣们把车驾换成马匹,由人轻装快马绕路向南出关。   最后在空空如也的銮驾众装上石块,派士兵向北行驶,留下车辙误导仲月言。   阮鲤心想,他为什么对太后这么忠心,难道他不憎恨孝太后的灭门之仇吗?竟然宁肯用生命交换引开仲月言,去走一条没有退路的悬崖?   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宁绝神秘地一笑,提拉了一下鞭子的另一端:“阮姑娘,你须知晓,此刻你拖延我的时间,便是在拖延自己的生机。”   他很知道什么人需要什么,阮鲤的确还非常渴望着再见到父亲,她不敢造次,可是这个关头,她不能不多作几分考虑。   到了山顶,阮鲤一眼望去,大树后,草丛中,岩石底下果然布置了□□手和死士伏兵。   宁绝也不遮掩,笑眯眯地还给阮鲤解释:“我打算活捉仲元斋。”   宁绝用钥匙打开了阮鲤脚上的锁链,此刻阮鲤已经双脚疼得难以站立,宁绝用鞭子将她反绑挂在悬崖边的一颗歪脖子树上,另一头绕过树枝一圈拉向地面,命人用一块百斤大石压住。   等仲月言和阮山虎上得山顶时,宁绝便立在那棵大树之下,衣带当风,宛若君子般谦谦微笑着:   “阮司隶,你想救你女儿,就用这反贼的项上人头交换吧。”   他对阮山虎说这话时,脚正对着树下那块百斤大石。   阮山虎愤怒和震惊交织,冷汗滚滚,他紧张地看了一眼仲月言。仲月言此刻也正以警惕的眼神看着他。   阮鲤道:“爹,别被他的话骗了,女儿掉不下去。你小心后面的强弩手。”事实上,只要宁绝此刻运功飞起一脚踢动石头,鞭子就会瞬间松脱,阮鲤也会随之掉下山崖,命丧黄泉!   但是阮鲤不想让父亲因此被宁绝掣肘。   阮山虎手里没有兵器,他估摸着此地埋伏的人数——擒贼先擒王,自己和元斋兄一起上,将宁绝擒伏,这样还有机会!“元斋,一起上!”   仲月言率领一支亲信小队杀出重围,上了这虎跳崖,也是知道自己大势已去,要活捉宁绝,作最后的一搏。   “好。”   阮山虎话音甫落,正要跃起,只听阮鲤一声尖利的嘶喊:“不——”   阮山虎背后受了重重一掌,整个人腾空扑出去,跌出三尺开外。   发那一掌的人,正是仲月言。阮山虎不敢置信地吐了一口血在黄土里,抹了抹嘴唇,爬起来回头看他——为什么?   仲月言面沉如铁。顾群都会背叛,你怎么不会?你女儿在他手里,要是给我突然来个反戈一击,我命安能得保?“啸天老弟,对不住了!不要你帮忙,只在旁边不插手即可。”   说罢,仲月言和部将们一同攻杀向宁绝,而此时暗处的箭矢齐发,伏兵皆出,和仲月言的人混战在一起。   所谓人心,还真是瞬息万变啊。宁绝微笑旁观,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秋风劲扫,杀声阵阵,自相残杀和偷袭搏杀的人群们,配上邙山苍凉壮阔的背景,如一曲荒诞缓慢的哀歌。   他正怡然地欣赏这一切,突然,草丛忽动,星芒陡闪,七八个光点从暗悄然飞来。   宁绝听得风声异动,轻巧侧身,广袖当风挥舞数下,只听叮叮当当几声清脆响声,几枚暗器顺着他的袍袖掉落下来。   “狗贼,交出妖后,饶你不死!”   数名蒙面死士突然冒出,他们穿着跟宁绝安排的强弩手一样的衣服,但是很明显,他们冲着宁绝而来。   雪鹰立刻上前护住宁绝,拔剑攻向这几人。   宁绝脸色一沉,他的安排竟然出现了这种疏漏,这是他不能原谅的。   “有意思,”他微笑得很优雅,很温柔,实则代表他很生气,“有胆活着前来,是否还能有幸活着离去?”   他的右手此刻藏在阔袖里,肌肉正微微地收紧,食指和中指指尖,夹着一枚毒蒺藜——正是刚刚打向它的几枚暗器,都淬过剧毒,见血封喉;他打落了六个,接了一个悄悄藏在袖子里预备反击。   “为虎作伥,我等取了你的狗命,自当离去!”   而精疲力竭的阮鲤,此时听到这个中年人的声音,却觉得有一些熟悉,在哪里听过?她强打起精神,睁开眼睛去看,却见父亲阮山虎也正扶着胸口坐在地上,以无比震惊的眼神看向那人。    ☆、同归于尽   044   那为首的刺客不是别人,正是谋划已久,潜伏而来的明景漱。   自从薛氏把持朝政以来,大兴土木劳役百姓,人民怨声载道,民间许多反对组织应运而生,明景漱正是其中这样一个组织的骨干,他联络成员,蓄谋暗杀薛氏为民除害已久,把行刺的时间定在秋猎。   于是当皇家军队驶入邙山,明景漱等人便一直乔装潜伏在南军中,但是始终无法接近皇驾,当范友达一行人遇到袭击时,他们就悄悄退了出来,四处搜寻薛太后的銮驾踪迹,可是没有找到,反而倒是跟着被宁绝的军队当做南军残部救回了本队。   此时,他们围攻宁绝,正是要逼迫他说出孝太后薛氏的下落。   阮山虎一眼就认出了明景漱,这个人他化成灰都认得!当年他深爱的妻子苏华,心心念念就想要跟这个男人一起走,然而明景漱却抛下了她,使得她一生伤悲郁郁而终,阮山虎对他充满了怨恨。自从知晓他来到洛阳,阮山虎更是心情复杂,可是现在,他们却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拿下宁绝。   阮山虎刚刚中了仲月言一掌,受了很重的内伤,从地上爬起来,身子摇晃了几下。没有霸王枪在手的他威力大减,只能从地上拾起一把佩刀。   明景漱等人连连向宁绝发射暗器,完全不顾旁人死活,那些暗器宁绝可以轻易躲开,但吊在树上的阮鲤却不能动弹,被数枚流星镖打中肩膀。   阮山虎原本看见宁绝的护卫雪鹰率人和明景漱交战,原本打算帮明景漱一把,却见女儿中了暗器,不由得急得来打这些刺客,一团人混战在一起。   仲月言不晓得其中原委,只见阮山虎竟然帮着宁绝,心想果然阮啸天背叛了我!他怒火之下,杀气大涨,找到一个空档纵跃向前,甩刀心随意动地向宁绝挥去。   宁绝原本立在树下观看明景漱等人的剑招,脑海中正在思考出自何门何派是何来历,忽然一股劲风斜扫,仲月言奔袭而来,上脸就是三招。   宁绝立刻收敛神思,同仲月言过起招来。阮鲤掉在树上疲惫已极,但是此时仍然忍不住睁开眼睛来看,只见仲月言长刀近身使用并不方便,而宁绝身法鬼魅轻快灵活,好像略占一点上风。   仲月言也知道长刀只适合阵前骑马作战,于是将刀一扔,拔出佩剑换手来攻,这一下顿时招式敏捷凌厉了许多,一招快过一招,招式并不华丽,但每一剑都目的明确地直指对方要害。   宁绝手里没有兵器,两个手指压住仲月言的剑身,不断向后退让:“退一步成仁,进一步沉沦,仲将军三思!”脸上还挂着点笑容,很是刺激仲月言的胜负心。   仲月言虽占上风,但宁绝的打法是你进我退,你走我追,这打法又坚韧又缠人,反而使得他却久攻不得,正在焦灼间,只听仲月言的斥候兵跑上山来报:   “将军,三郡的援兵到了,咱们的人都在山下被擒伏了!将军快逃吧!”   仲月言分神去看,果然上山的道路上均飘扬着外郡尉官的军帜,心知最后的机会已经失去,大局尘埃落定,他再也没有生机了,不由得心感悲哀。这时,他回头盯住宁绝,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既然不能够成功,那便和此贼同归于尽!   宁绝还在笑:“将军大势已去,快快投降吧。”   仲月言不回答他的话,一剑劈来,宁绝向左躲开,还在他背上还了一掌,仲月言口吐鲜血丢掉佩剑,却反而拦腰抱住了宁绝。   宁绝登时脸色一变,又是兔起鹘落的一掌打在仲月言左耳上,仲月言满头满脸的鲜血,染湿了宁绝的绸袍,却死死不松开手,他本来就力大无穷,这时口中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狂啸,用上身的力量大力将宁绝向悬崖顶去!   宁绝虽然武功高,但体重和身体力量远不及仲月言,一旦被他拼死缠住,竟然无法脱身。   阮鲤看得心惊肉跳,只见仲月言顶着宁绝一路俯冲数步,堪堪到了自己脚边的悬崖。不料这个时候宁绝突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一下子伸手来抓她的双脚。   阮鲤急忙收腿想要逃避,却已经被他牢牢抓住一条右腿,而仲月言已经身子一纵,抱着宁绝顶出悬崖。霎时间,三个人连成一串,挂在悬崖上的树枝上!   “滚开,滚开啊!”阮鲤又惊又急,用左脚死踩宁绝的头部和胸部,一脚踢得比一脚狠。   但无论她如何用力,对方都死不放手,仲月言也为求同归于尽,抱住宁绝毫不松懈。   树枝承载不了三个人的重量,咔咔作响,摇摇欲坠。   “鲤儿!”阮山虎在人群中激战,这时看见阮鲤,惊呼起来。他一刀砍翻对手,箭步冲向悬崖。   “爹——”   轰然一声,不是树枝折断了,却是那块压住鞭子另一头的大石头受不住力,松动了。   浣火雷神鞭像一条飞速滚动的蛇,窸窸窣窣地穿过石缝和树枝,向悬崖处滑去。   阮山虎飞身一扑,那鞭子滑不丢手,眼睁睁地从一个指头的距离处缩走,阮鲤、宁绝、仲月言三个人瞬间从悬崖上没了踪影!   “鲤儿!”阮山虎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   “主上!”雪鹰也脱身赶来,他杀得战甲皆被血浸透,步伐踉跄地走到悬崖边。   只见万丈深渊,云山雾罩,望之不见其底,一片染红的白绸披风被风吹上来,雪鹰接了握在手里,那冰冷无情的眼瞳中竟已泛光。   天空炸雷响过,大雨茫茫而至。   阮山虎在旁边张大了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两个人都呆呆的愣住了,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浑然不觉。直到南军和郎中骑的部队率领三郡援兵赶到,陈超大叫一声:“我无后兄弟呢?”抓住雪鹰肩膀。   “主上坠崖了,”雪鹰转过身,当机立断,“你们去追捕方才的刺客,其他人随我来,封山搜救!”   陈超震惊无地,这虎跳涧的莫测深渊,下去九死一生,那无后兄他的命……“无后,无后!”他的悲声呼唤没有得到悬崖的任何回音,空荡荡的风从深涧吹上来,倒是妹妹陈青芙缩紧了身子,俊俏的杏眼里透着不可置信——   宁绝,他已经力挽狂澜拯救皇驾,平息了叛乱,那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就这般轻易地死了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有一更~ ☆、第一夜   045   虎跳涧下面是一片大溪谷,瀑布冲出河沟,向东部的腹地延伸。   深谷底部,冰冷的溪水拍打着脸颊,阮鲤从长久的昏迷中恢复意识,渐渐醒来。   头顶,是两山傍踞的一线天。日光正过头顶,说明正是午时。流水声潺潺而来,水源从瀑布高处流至此,将她冲到了一个洼地。   大难不死,她来不及欣喜,才挪动了一下,双腿的剧痛立刻传至。   看来这双腿是摔断了。   阮鲤依靠上身的力量,艰难地挣扎到岸边,撕开裤腿查看伤势。   情况十分不妙。她的腿伤很重,又加上失血而且若不能得到及时救治,恐怕后患无穷。   全身乏力,佩剑丢失。她心头焦急,在这空无人烟的深谷中茫然四顾了一番,忽然猛地一怔。   溪水的另一边站一人。他步伐摇晃,却四肢健全无损,敌意的目光犹如针尖,更令阮鲤到芒刺在背的是,他手里握着的,乃是一条金头红尾的浣火雷神鞭。   正是宁绝。   他怎么也没死?!   大颗的冷汗从头上冒出来,阮鲤的心一下子悬在了喉头。   现在她双腿已折,手无寸铁,筋脉肺腑都在摔落山谷的过程中受到严重损伤,断无半点力气可威胁他。   而宁绝看起来则幸运许多,他有深厚内功护体,然而在坠崖时被树枝和潭水缓冲,竟然没有什么大碍。   他在溪岸上立着,瞪眼看向阮鲤,像个挟带霜意的死神。   然而下一刻,他又转过头去了,脸上的表情十分茫然,甚至还走到溪水里跌了一跤。   阮鲤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宁绝这等一流高手,竟然在小溪里挣扎了一会才坐起来,他的手不住在溪石间摸索。   他的行动仍然轻敏,四肢不像有伤,可是却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回浣火雷神鞭,他长舒一口气把它系在腰间,弯腰鞠水饮了一口,又洗了洗手,这才抬起头来,视线空洞茫然地扫过阮鲤,却没有任何反应,很快地从她身上掠过,以一种极为不安定的神情来回扫视着。   此时,阮鲤才明白过来——他瞎了。   真是报应啊!   下意识地,脑袋里蹦出的只有这五个字。要不是腿断了,她真想欢喜地跳起来。宁绝啊宁绝,像你这样的坏蛋,竟然也有今天!有你给我陪葬,我阮鲤死也不枉了!   宁绝侧过耳朵,似乎听到了一点动静:“谁,什么人?”   “……”   “仲月言?你还想和我一战吗?来啊!”宁绝原地转了一圈,他双目已盲,只能靠声音辨识着周围环境。   阮鲤想离这个人远点儿,她使尽了全身力气想要往后爬行,可是一提起真气,却反而因为失血过多不断泄气,整个人瘫倒在地,不住地喘息。   宁绝听出了她的声音:“阮鲤?”   她不敢回答,屏住呼吸,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的位置。可是方才宁绝已经从她的声音里分辨出了方位,一个箭步轻巧地跃至她跟前,半蹲下身,面孔刚好对着阮鲤的背部。   阮鲤只好翻过身来,无力地躺在地上,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事到如今,阮鲤觉得自己死定了,就算宁绝不杀她,困在这悬崖绝岭之中又折了双腿,等待她的不是冻死饿死,就是沦为野兽果腹的盘中餐,他要是肯花这个力气给自己一个痛快,反而倒好。   只是……很想念父亲罢了。   看破生死的阮鲤,呼吸平静了下来,对宁绝的种种恐惧,竟然一瞬间地烟消云散了。   阮鲤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充满恨意,声音却很欢快,眼神怨毒地望着宁绝。   宁绝没有笑,他摸索着在阮鲤身边坐了下来,等她笑够了,声音平静地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悲?”   “是,你这个人真是一个天大的悲剧,天大的笑话,我不得不笑。”   现在,阮鲤怎么说话能够刺伤他,便使劲挑着说:“你看你忙活了这么久,得到了什么?没有。你什么也没得到。反而你失去了一切,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你的目标都没有达到,你费尽心机掠夺来的一切权力和地位,在这个谷底已经化为乌有。现在你还能支配谁,我吗?你大可以杀了我,哈哈哈哈……”   阮鲤笑得很狰狞,这一刻,她像是把上上辈子在他面前忍的气都发泄出来了。   “阮鲤,我知道你一心求死。不过我不杀你。”   “是,你想让我慢慢死,自生自灭嘛。这样更好,你会看见我是怎么一点点死去的,我的骨肉血液都会腐烂陪伴着你,化作冤魂缠绕着你,就像被你背弃的家人一样,他们的鬼魂是不是夜夜都会回来找你?我也一样……哈哈。”   “阮鲤!”   阮鲤笑得有些癫狂了,她仰面瘫倒在地上,眼泪流出了眼眶。   宁绝声音稍稍稳了稳,和声细语地说道:“阮鲤,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要想一想,如今你我都困在这深谷之中,既无救援也无方向,又各自受了伤;与其自相残杀,何不先将个人恩怨放下,合作寻找出去的道路?”   阮鲤冷笑不理他。出去?她的腿已经这样了,等死的结局,还妄想出去?   她一动不动,像一个死人,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搭理了,这时,却被宁绝拉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她被他一阵乱摸,终于忍不住惊问。   “抱歉,我双目已盲,找不到你正面。”宁绝说着蹲下背过身,把阮鲤背了起来。   “你想干吗?!”这个姿势,阮鲤可以很轻易地勒住宁绝的脖颈咽喉要害。   “阮鲤,现在你也握着我的命,我们可以谈合作了罢。”   “?”   “你的腿断了,我眼睛看不见。你告诉我应该走哪条路,我背着你走出去。你要是怕我害你,随时可以取我性命。”   阮鲤霎时间怔住了。   这个提议,不能不说击中了她的心。她虽然已经接受会死,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如果能活,谁不想活下去呢?   “阮司隶同仲元斋一起举乱,此刻必已下狱,只有我才能助他脱罪。你难道不想见到你父亲么。”   她当然想,可是他说会救阮山虎,谁会信呢。   “阮鲤,你我只是立场不同,并无私怨对不对;既然都落到如此地步,自然是自己性命最为要紧。我是孑然一身了,你尚有亲人健在,难道希望他们一生一世牵挂你,而你却曝尸荒野,永远不知所踪吗?”   想到父亲,阮鲤的眼泪又落了下来,热烘烘地滴在宁绝脖颈里,他感觉到了谈判将要达成的迹象,微微一笑,温柔了语气:“阮鲤,人都是一样的。只要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都不应该放弃,你觉得呢。”   阮鲤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哑着嗓子冷冷道:“我腿都断了,再不治疗,性命都难保,还侈谈什么其他。”   “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解决。”   ……   阮鲤一直在想,宁绝这个人,即使他瞎了,也还能够一眼看出你心里面最需要的是什么,正因为如此,他的话才会有蛊惑力;也因为如此,那么多人的相信了他和他做交易,可是最后呢……   今天,她答应了和他交易,是不是也等于与虎谋皮?   她正走神,忽然视野颠簸了一下,宁绝攀附在一块大石头上停了下来,抓住崖壁上的藤蔓问道:“就在这个位置吗?”   “嗯,进去一些。”   “抓稳了。”宁绝把背后的阮鲤向上托了一托,使得她紧紧攀住他的背,然后伸出手,从石缝里面拔出数株小草,放在鼻子边嗅了嗅,交给背后的阮鲤。   “花紫色的?”他问。   “嗯,紫花。”   “叶子尖还是圆的。”   阮鲤把草药拿在手里确认:“尖。”   “那好,下一个,”他的声音显得很欣悦,敏捷地沿着藤蔓爬下来,走向另一个草丛,“接下来我们要找仙鹤草,它的植株矮短,叶子羽状,两面有毛,顶端有钩刺……”   宁绝正在带着阮鲤采集消炎治伤的草药,以遏制她的腿部外伤感染。宁绝口述草药的外形,阮鲤用眼睛搜寻,发现疑似的植物便指给他方向。两人如此合作下来,在谷里转到黄昏将近,差不多已经采集了四五种所需的草药。   日落时分,谷中秋风瑟瑟,阮鲤和宁绝的衣衫都在溪水里湿透过,被风一吹,更觉寒冷透体。宁绝又让阮鲤指导他拾了一些柴火,搬到就近的一个岩洞里。   夜晚的岩洞潮湿阴暗,钟乳上还滴着水。暮色四合,洞外的天空很快暗了下来。   阮鲤负责钻木取火,火生起来以后不一会儿,她便觉得双手血液通畅了许多,可是膝盖以下的部分依旧冰冷刺骨,稍稍一碰,便痛贯全身。   宁绝给她检查了伤势,先将伤口清洗了一番,然后将贴身的匕首取出,放在火上烤了烤。   他把刀递给阮鲤:“先把腐肉刮了,可能会有点痛。”   阮鲤接过来,正欲下手,宁绝又扯下一截衣料,缠在一小段软木枝上递给她。   阮鲤将此物咬在口中,狠下心肠,用烫好的匕首刮了一片伤口的烂肉,登时,撕裂的痛感传来,震得她周身微微发抖。   她吸了一口气,没多犹豫,继续如此操作。很快便满头大汗,伤口的脓肉也去除得差不多了。   随后,宁绝把洗净的草药放在口中嚼烂,敷在阮鲤的伤处,替她进行了包扎。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啦,和大家聊几句吧: 这文写到现在特别感谢追文的和支持我的读者们,虽然很冷门,不过大家给我了好多建议,让我明白了自己的不足。我在文章的节奏、切入主题的速度方面的不足;对感情剧情的把控上,用笔太少;还有我没有好好做好调研,而是一味的去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这也算是一种过度自信的傲慢吧。 前几天我想了很多、很久,也努力地去研究大家真正喜欢的是什么,希望能够修正自己的不足,呈现更好的文,给大家更愉快的阅读体验。这篇文,从下一章开始就进入主人公感情快速发展的阶段了,我也会抓紧码字,保证更新量。另外,我根据之前自己思考的,和大家给我提的意见,挖了一个新坑,有兴趣的可以先收藏着,12月底才会开始日更。 嗯,然后,本月重心还是放在老文上,会抓紧完结。 顺便预告下新文吧:《国师,你丫闭嘴》,超高冷超毒舌的国师要来啦~ 链接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994806 ☆、第二夜   046   包扎完毕,阮鲤的疼痛稍稍减缓了一些,因为衣服潮湿而受到的冷感却更加明显了,另外因为她没有袜履着脚,趾头也冻得发红。   她向篝火凑近了些,饥肠辘辘的感觉和腹中咕噜声传来。宁绝从边上伸过来一只手:“吃这个。”   他递过来的是一把草。阮鲤接过来,拿在手里闻得到一股刺鼻的腥味。   “折耳根,可以吃。”他道。   阮鲤吃过这玩意。早在前一世她和雪鹰等人彻夜出任务,潜伏在荒野半道上截杀目标时,也挖过野草果腹。那时,她也忍受不了折耳根的气味,雪鹰便道:“不吃,便无力气,不是饿死便是被人杀死。”   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和亲人团聚。阮鲤忍住气味,将它塞进嘴里,慢慢的吃起来。   味同嚼蜡。   一旁,宁绝很快吃完自己的那部分折耳根,然后脱掉上衣放在火堆边上烘烤。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看起来却比阮鲤轻松得多。   他拿了一根枯树枝,摸索着拨弄了一下火堆,大概是听见了阮鲤艰难咽食的声音,抿起嘴唇,微笑道:“我小的时候,饮食起居的规格在洛阳城中除了皇宫,怕是没有别家可比;我记得有一年曾祖大寿,家慈命人摆了三日的流水宴,宾客络绎不绝,皆赞我家的后厨堪比御膳,但那些菜色我自小吃到腻烦,并不觉得有甚特别。”   阮鲤完全没有搭理他的心思,自顾自地咀嚼着草根。   宁绝也不在乎有没有回应,托起腮,一个人慢慢回忆下去:   “后来家里的宅子垮了,还吃过一阵子的牢饭,那段时间,我和雪鹰食不果腹,过了一段遭人嫌弃的日子。”   听到雪鹰这两个字,阮鲤看了他一眼。   “那时候我们也偶尔挖一挖草根。他是我父亲旧部的儿子,随我一起锦衣玉食长大,他同你一样,吃不下这折耳根,我就对他说:想要赢了别人,先要赢得自己。不吃便没有力气,不是饿死便是被人杀死,就再也没有赢的机会了。”   原来雪鹰这句话,是从他这里来的。她想。   他所说的“宅子垮了”和吃牢饭,应该就是承平之祸当中宁家被诛的那件事。   他想告诉自己的意思大概就是,要吃不下这些,就会没有力气,伤好得慢,便很难走出去。   阮鲤一咬牙,将剩下的草根全部嚼了咽下。宁绝道:“我到暗一点的地方去休息了,明日一早还要继续寻找草药,等你恢复一些,我们便开始寻找出路。”   他忽然停了停,又道:“你要是觉得冷,就将衣裳脱了烘干再歇,受寒更不利恢复。”他说完,拿起自己的衣服便往洞穴深处一点的地方走去。   阮鲤脱口而出:“你眼睛不是看不见吗?”   “能感觉到光,但分辨不出轮廓。我想,应该是在悬崖上纠缠的时候被你踢到目窗和神庭,才会导致淤血在头,一时致盲的罢。这个你不用担心,等我出去找到人,还是有救的。”   宁绝说罢,将衣服甩起来披在健硕赤~裸~的背上,找了远处一块较为干燥的岩壁,挨着坐下来,双目一垂,入定似的养起神来。   阮鲤松了一口气。   她倒不是担心宁绝的眼睛看不见,而是希望他的眼睛一直看不见。这样两人的合作才会有基础,一旦宁绝视力恢复,那么他自己能够找到出路,便极有可能抛弃她。   洞口外面,夜幕已降,深秋的山谷夜晚林梢呼响,夹杂着野兽的嚎鸣。   风从洞口灌进来,她瑟缩了身子,掖紧湿衣,挨着洞壁侧头睡去。   因为腿伤疼痛,阮鲤睡得不□□定,夜里醒来了数次,每次她都需要先看一眼宁绝所在的位置,当确认他仍闭目睡在原来的位置、并无任何异动,阮鲤才能够稍稍消减警惕,松懈一点绷紧的神经继续睡去。   对于这个人的戒备之心,非但不能够因为暂时性的合作而消除,反而更加深了起来。   第二日,阮鲤醒过来,发现宁绝已经不在洞口深处,她不由得惊了一惊,感觉到腰背一阵很强烈的酸痛,伴随着头部阵阵眩晕。   她把手搭在额头上,触感滚烫,却是发烧了。   定是昨夜穿着湿衣服睡着,受了风寒;她感到阵阵无力和难受,加上腿部伤痛,整个人不适应到了极点。   阮鲤坐起来以后,发现自己身下垫着一大片干草。原本光着的双脚上面盖了一件揉皱的白绸披风,她拿起来在手里看,是很好的宫缎质料。   身边的火堆仍然在烧着,柴灰积了不少,看来又被添过一次干草;和昨晚不同的是在火堆旁边,有一个低矮的,用石块搭建出来的简易灶台。   灶台上面摆了一块形状奇特的凹陷石头,下面垫着老树皮,里头不知煮了什么东西,发出阵阵难闻的味道。   这时,宁绝从洞外回来了:“醒了?正好,将小灶上的药喝了,我再去拾些柴。”   他把一摞枯枝放在阮鲤脚边,又转身出去了,走得非常熟门熟路,看来,昨天他只是背着阮鲤走了一次,就把阮鲤告诉他的道路和方向全都记在了脑中。   阮鲤爬起来靠近灶台,石锅里面真的煮着汤药,很烫手,她用衣物隔着端下来放在一边等凉。   等的过程中,没一会儿宁绝又回来了,这次他手里除了拿了柴禾,更拿了一截新砍的竹竿回来。   “你腿上的药我已经换洗过了,内服的药是祛风寒的,趁热喝掉吧。”   宁绝在阮鲤身边坐下来,阮鲤下意识地往离他远些的方向靠了靠。   他并不在意地拾起那段竹竿,阮鲤看着他从靴筒里摸出匕首,削尖了竹子的一头放在火上烤。   “阮鲤,如果你真的想出去,你应该完全地信任我;至少在这个地方,我们必须合作。”   她正在喝他煎的药,听见这话,停在嘴边冷笑了下:“我这副田地,就算想背叛也很难吧。”   “我并非说你会背叛我,只是你不相信我。否则为何昨晚你不听我之言,将衣裳烤干了再歇息,导致染上风寒。你仍然怕我,是不是?”   阮鲤哑然。确实,虽然宁绝说自己眼睛瞎了,但是和他共处一个洞穴,她还是不能够心无戒备地把衣服脱掉……她不能不防。   他摇头叹道:“如果我想伤害你,我随时都能够做到。”   阮鲤一窒。   他说的话,也对。   “知道了。”她闷声应道。   “药喝完了么,”他将烤干的竹竿放一边,转身过来背她,“那上来,我们去抓鱼。”   “什么,抓鱼?”   宁绝一路背她来到昨天的溪径边上,正午的晴空爽瑟,日光微凉地照下,溪水清澈见底,下面果然有一条条鱼影沉浮。   他的眼睛看不见,捉鱼的任务就留给了阮鲤,阮鲤坐在溪水中间冒起来的一块大石头上,看准从脚边蹭过去的一条鱼背,掠起竹竿向下猛刺,却刺了个空。   宁绝道:“对准鱼尾,鱼叉要斜,出手要快。”   她按照他的吩咐又试了几次,均不能成功,看着一条大鱼欢快地从腿边游过,恼了伸手去捉,那鱼何其机警,一碰到便滑不丢手地游走。   宁绝知她懊恼,温言道:“是我的鱼叉没有做好,往常地至少需要四齿,这才两齿。我来吧。”   阮鲤心想,我一视力正常的人尚且捉不得鱼,他一个瞎子又捉得了?将信将疑地把竹竿递给他,宁绝却没有接,而是涉水到了溪中间,扎马运功起来。   他真气一提,汇聚双掌,两手从空中拍击水面,瞬间以他为中心的三尺内水花四溅,那股浑厚真气化作巨大冲力击向水底,又大力反弹回来,将水底的鱼儿尽数震向两岸。   阮鲤有些惊喜,宁绝扶她到岸边,果然溪岸上弹跳着不少鱼,竟然还有两只肥螃蟹翻着肚皮。秋天正是鱼肉肥美的时节,大鱼阮鲤一条条用草绳穿起来,小鱼则放回水里。   宁绝听见她往水里丢小鱼,问道:“怎么了?”   “不麛,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你也是读过书的人。”   “出自《礼记王制》,”宁绝微微一笑,虽然他看不见,却还是朝着阮鲤的方向转过头来,俊朗的容颜像是一瞬间温柔了起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看来阮姑娘尤甚。”   阮鲤没说什么,她把一条小鱼放回水中,看着它从掌心游走,一瞬间重获自由。   夜里,宁绝用白天搭成的石灶煲了一锅鱼汤,当然,做法由他口述,具体的操作全部交给了可以看得见的阮鲤。说来也怪,过去在家中阮鲤从来不沾庖厨,即使有心学着做也做不好,但也许是在野外求生本能的缘故,或是宁绝教得浅显易懂,他说了一遍要领,阮鲤就真的像模像样地剖鱼、切片、烹饪;把鱼汤按照他的说法做出来了,半个时辰不到,山洞里弥漫着浓郁鲜美的香气。   阮鲤喝过鱼汤,身体暖了许多,感觉气力也恢复了。这时候听得黑漆漆的山洞外面传来野狼的嚎叫。开始只是一两声,但似乎头狼一叫,其他不同位置的狼也开始相继应和,不一会狼嚎声此起彼伏,声音充满了夜晚的山谷。   她听得寒毛直竖,腿刚刚换过药,还是僵硬不能移动,她下意识地朝宁绝挪近了一些。    ☆、第三夜   047   “不知狼肉的味道如何。”宁绝笑了笑。   阮鲤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种时候,难道还想把狼招来吗?她心中有些微微的生气,却没有表示出来。   宁绝则迎着靠过来的阮鲤,扯了盖在身上的白绸披风一角,搭在她背上。   “你还没有吃饱吗?”阮鲤话里带了一些埋怨。她看到宁绝明明吃过了,又拿了几条鱼串在树枝上烤,很担心这么做,香味会把外面的狼群引来。   “你的腿伤已经抑制住了,慢慢就会恢复。我们要贮存一些食物,明天开始寻找出谷的道路。”   宁绝说着,手法娴熟地翻动了一下树枝;火苗烫着鱼腹,滴下来的油落入火堆,发出滋滋滋的响声,香气一下子从金黄的鱼皮里冒了出来。   “你也不必害怕,我在洞口布了陷阱,若真的狼来了,就有狼肉可以吃了。”   听他这样说,阮鲤顿时感到很疑惑,他什么时候挖的陷阱?她这个明眼人都没看着。可是瞧他说得笃定自然,心里倒真的安生了许多。   宁绝把烤干的鱼用草绳串起,挂在岩洞的石壁上风干。   阮鲤帮着他做完这些,两人一起用水洗手的时候,她注意到他那双修长莹缜的手上全是细小的血痕。看来他虽然记住了昨天走过的道路,但是在寻找石块和捡拾干柴的时候还是被划破了手。   夜里休息,宁绝把披风留给了阮鲤,自己仍旧在昨夜的位置休息。   阮鲤没有像昨夜那样害怕了,很快也枕着干草堆进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阮鲤睡得正熟,突然听到一声嘶吼,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以为是狼来了。   四顾一番,却发现宁绝从原来的位置滚了下来,他四肢蜷缩,身体颤抖,那场景似乎极为熟悉。   “不!拿走……拿开!”   阮鲤晓得了,这是他五石散的药瘾发作了。   未免遭到波及,她连忙爬到离他远一些的岩壁角落。听着宁绝在远处乱滚乱撞,把石壁捶得轰隆震响,心里感觉非常不安:在这里一定弄不到五石散,如果他的药瘾不能够得到控制,倘若他发狂出了事情,那自己也会遭到连累。   她等了一会儿,约摸一个多时辰,不晓得是不是宁绝折腾累了,那边的声音渐渐止息。阮鲤伸长脖子,试探着询问:“你怎么样了?”   没有回音。   阮鲤又提高了一点声音:“宁绝,你怎样了,有没有好些?要喝口水吗?”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咕咕咕的怪声,阮鲤翻过身,依靠双手爬了起来,朝那边挪动过去。   突然,黑暗里窜出一条人影,一下子把她压住,阮鲤的伤腿在地上碾压了下,疼得嘶声颤抖:“宁绝,你放手……你弄疼我了!”   宁绝血红了眼睛,神智仍未清醒,一双手像蕴了无穷大力,扳住阮鲤肩膀将她转过来,喃喃地道:“母亲,是你么?你莫要离开……母亲!”   阮鲤被他抓得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皮肉快被他的手指掐破,又疼又惊,心道我去你的母亲,哪里来的母亲?   哪晓得他唤了一声母亲,又跟着唤了一声父亲,把阮鲤抓山鸡似的抓到自己胸口,怔怔地瞪着她的眼睛,口中念念有辞:   “父亲的重托,绝儿一句不敢忘,您听到了吗?”   他这是药瘾带出魔怔了,阮鲤心想。她被他抓得快昏死过去,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我听到了,小畜生你缓些力,缓些力……”   宁绝听见回答,怔怔地望着阮鲤,那漆黑孤冷的眼睛一下子充满了哀伤,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阮鲤疼得直揉肩膀,忽然听见他轻轻地笑了,声音轻若梦呓。   他一边笑,眼眶中竟然缓缓流出泪来,阮鲤惊讶得忘记了揉自己,反而望着他不知所措。   此刻,宁绝浑身抖战,五石散药瘾万蚁噬心般地折磨着他,他不复往日的雍容潇洒,一边笑一边流泪,苍白的容颜既俊美,又哀艳。   他强忍痛楚,靠向阮鲤怀中,一字一句说道: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誓不践,枉为人子;斩亲断义,无悔无怨。”   说罢,便痛苦地阖上了眼睛,一滴泪水随之滑落。   晶莹剔透的泪水滴在阮鲤手心里,她原本想要推开宁绝的那只手悬在半空停住了。   此刻亲口听他说出内心真相,知道他为了家族复仇忍辱负重在孝太后身边,她的内心不能不说毫无触动。   原来,冷酷的仇人也非草木顽石般坚冷无情,比起回忆中他的霜残雪冷,此刻他更像一只凄凉的野兽在角落里舔舐着伤口。   这是关于宁绝,她前一世不知道的部分。这让她既震撼,又迷茫。   可能每一个人心底,都有不为人所知的伤痛和秘密吧。阮鲤把手轻轻地放在他身上,忽然间,又心中一震——   阮鲤,你在想什么?恻隐之心不是这般用的,他是前世杀了你的人!如果你同情了他,那么,谁来同情你?   耳边,犹自响着上辈子第一次加入宁绝麾下,他训诫所有刺客的那句话:   对敌人怀抱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阮鲤的血液一下子变得冰冷,她推开了宁绝,缩向了另一边。   这一夜,睡得比上一夜更加不安稳。   宁绝白天醒来,似乎对夜晚的发病没有记忆,他的精神头很好,背着阮鲤在山谷里走了一圈,把一些可能向外延伸的通道一一作了标记,预备逐条探索。   此外,两人还采了一些野果和野菜,准备回去下鱼汤。   回来的路上,阮鲤精疲力尽,趴在宁绝背上恹恹欲睡,宁绝走到洞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阮鲤一下子清醒了。   宁绝歪着头,似乎在倾听什么,然后缓缓挪动步子,换了个方向。   阮鲤朝不远处一看,没想到竟然是宁绝昨天挖的陷阱,他说有陷阱,还真的挖了一个。   宁绝背她走过去,阮鲤一瞧,嗬,竟然真的抓住了一只狼!   那只狼应该是昨夜落入陷阱,但是它被宁绝用尖锐竹片做成的简易夹子刺伤了腹部和后退,失血过多奄奄一息,一直都没有发出声音,所以早上没有第一时间被发现。   现在发现狼死了,阮鲤大感可惜:“死肉不能吃了吧?”   宁绝却笑着说:“不碍事,它最金贵的东西也不是肉啊。”   宁绝把狼带去了溪水边剖杀,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把狼皮剥下来清理干净,挂在洞口晾着,阮鲤坐在干草上看着他把一对骨头模样的东西挂在腰间,多看了一眼,心里也有点好奇,但是没有多问。   宁绝似乎感觉到了,他转过来,摸索着靠近阮鲤坐下,把腰间的东西给她瞧,笑道:“狼髀石,狼后腿的膝盖骨。”   阮鲤想起来,她有见过西凉降兵身上挂这样的装饰。   “据说戴在身上化煞辟邪,招财纳宝,逢赌必赢。我方才跟自己打了一个赌,你说借着它的运气我会赢吗?”   阮鲤没作声,把狼髀石还给他,心中想,你也会信这种东西么。   宁绝又问:“戴耳坠了没?”   阮鲤把左耳的珍珠耳坠摘下来给他。   “我那个珍珠……”她来不及说“很贵”,宁绝就把珠子掰下来了,一阵鼓捣,拿到阮鲤面前。   只见原来的珍珠坠子现在串了一个狼牙,珍珠耳坠变成了狼牙耳坠。   “西凉人喜欢的玩意,听说驱病辟邪,可治夜啼哭、急惊风,未知效用。我说过要赔你一只耳坠,你戴戴看?”   阮鲤懒得自找麻烦拂逆他,便乖乖地戴在左耳朵上。   狼牙耳坠在她的耳垂上晃了晃,有种沉坠的感觉,宁绝看不见,便朝着阮鲤的方向歪了歪头,似是在想象她戴上的模样,笑道:“应该好看。”   他轻松温和的口吻,宛如对待一个朋友那样熟稔。阮鲤皱了皱眉,把头侧开:“谢大人赏赐。”   夜里临睡前,宁绝忽然拿着一些藤条编成的绳索过来,把它们交给阮鲤:   “用这些将我绑起来。”   阮鲤愣了愣,只见他眉目清俊,神态清楚,并没有一丝意识混乱的迹象。   “免得夜里再出什么意外。”   原来,昨晚发生的事情,他还是有记忆的!他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意思是……不想再误伤到自己?   阮鲤看了一眼手里的藤条,又看了一眼宁绝,他迎着她的眼光抬了一下双手,示意她把自己捆起来。   他拿脚镣锁我便锁得,我绑他绑不得?阮鲤忖道,这会他待我和善,总归是一时有求于我,待他眼睛看见了,哪里还容得我活着。   如是想着,便为了自身安全起见,遵照宁绝的吩咐,将他的双手捆了,推到一边。   掉下山崖的第三夜,宁绝的药瘾照旧发作。   阮鲤事先有所准备,躲在山洞很隐蔽的一角,看着他到处奔走,用肩膀撞击石壁,低声嘶嚎,不由得心中感慨——   五石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药,可以将一个外面看似完美的人,折磨到如此地步?   薛太后虽然宠爱他,给予了他超越职权无限放大权力的同时,也用这样一种残忍的工具挟持着他,使得他无法脱离她的掌控。难怪宁绝想要复仇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戒除药瘾,可是自从五石散问世以来,因它发狂发疯者屡见不鲜,能够染指它而全身而退者,却寥有耳闻,以一个凡人的意志,又要如何能够克服做到。   那边,宁绝挣扎了许久,大概是太疲惫了,他渐渐平息下来,石壁那头传来他尚余混乱的呼吸,和轻轻的问候:“阮鲤,你还好吗。”   “我没什么事,”阮鲤犹豫了下,把身体往洞壁的夹角缩深了些,又问道,“你呢,可冷静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这章小宁看起来有点惨,但是暴露真实的一面也会很快拉近距离哦 不要伤心~大家周末愉快 ☆、第四夜   048   幽暗的篝火旁,他把头贴在石壁上,撞破的额角上,一串殷红的血液沿着苍白脸颊而下,似一朵妖冶诡谲的花:   “我没有什么。只是看见了一些故人,想起一些往事。”   阮鲤知道,他说的那些,都是他死去的亲人。   他走过来,阮鲤给他解开了手腕上的藤条,那双精致的手显得更凄凉淋漓了,宁绝望了一眼洞口鱼肚白的天空,知道又熬过了一个漫漫长夜,长吁一口气道:“你睡一会儿吧,我去外面坐着。”   “等一等。”阮鲤说着,伸手从头发里拆下了什么东西,满头青丝瀑布般散落在身后。   她撕下一截白绸斗篷,和发带裹在一起,把他的伤口简单清理了一下,包扎起来。   宁绝单膝跪在高处,俯身看阮鲤给自己包扎,阮鲤给他擦拭了一下额角的血,他忽然问:   “你小时候受过什么伤吗?”   他的手忽然摸索着碰到了阮鲤的额头:“我头一回见你,不知为何,第一眼看见的乃是这条伤疤。你为何不将它处理一下呢?”   阮鲤浑身发抖,触电般地甩开了他。   这道疤?正是他前世造成的,也正是因为拥有这道伤疤,才能无时不刻地提醒着她,真正的仇人和死敌倒底是谁。   对方感觉到了她的异常,歉意地一笑:“我冒犯你了吗,我可以道歉。”   “你出去吧!我,我想歇会。”阮鲤爬向另一头,把脸对着墙里,不愿意再说话。   阮鲤啊阮鲤,她问自己,冬天的蛇值得同情么,不值得!不要被假象所打动迷惑,难道你在他身上吃的苦头还少吗?   第四天白天,阮鲤跟着宁绝一起出去继续寻找出路。   两个人在谷中又转了一天,结果很糟糕。   从目前能够找到的道路来看,要么出去是绝路,要么就是难以攀爬的险路,除非能够从掉下来的绝壁上翻过去,但是那几乎是双腿健全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阮鲤对此非常气馁,为了活下来,她可以吃一切苦,甚至暂时放下仇恨跟宁绝合作,但这样的结果无疑是一个打击。   徒劳了一天,回到山洞,心里闷得发慌,阮鲤头一回主动找宁绝说话:   “你说如今京城中什么情况了?”   宁绝原本一言不发,他拿着昨天那张风干的狼皮,用匕首在背面刻画着什么,听见阮鲤这句话,抬起头来。   他想了一想,道:“无非便是全城搜捕,清缴乱党。你可以放心,在朝廷找回仲月言的尸体以前,清算不会那么快,你爹此时应在狱中。”   阮鲤点点头,心下稍安,可是一念又起:万一永远也走不出这里,孝太后总归会找北军和父亲算账的,那又该如何是好?   洞口风声凛冽,虽然还有下午的日光照射,但明显今天比前两天冷了一些,冬天不会太远了。如果这么捱下去,说不定还会冻死饿死在这里。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阮鲤心念一动:“你是不是找到了出谷的办法?”   她凑过去,宁绝在狼皮上刻画的是山谷的路观地形图——他虽然眼盲,但是凭着阮鲤的口述和他自己的感觉记忆,还是将地形大致地重复了下来。   “没有。”宁绝的回答令她很失望,他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们掉下来的涧水上游,你还能找到吗?”   “能,怎么了。”   “明天我想去那里看一看,今晚早些睡吧。”   他把狼皮简单地用草绳“缝”了一下,搭在阮鲤身上,动物毛皮比干草御寒的多了,阮鲤裹着狼皮偎在火堆旁边,身上暖烘烘的,看宁绝从袖中取出一粒珍珠,正是昨天他从自己耳坠上摘走的那一颗。   宁绝把珍珠打成粉末,跟一堆草药混在一起敷眼睛。   阮鲤才晓得他拿珍珠是有这个效用,想了想,主动摘下右边的耳坠也交给了他,不过倒被他笑着拒绝了,他说她的珍珠确实是好珍珠,一颗做药引便已经足够了。   “回到京城,我再赔你一个。”他道。   回到京城?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她倒是再也不想见到他。   第四夜,宁绝照旧犯病,得不到五石散纾解的他浑身皮肤发红,疼痛难当,被发跣足地在山洞里来回行走,阮鲤唤了他几声,他起先不予理睬,后来也渐渐地回应两声。   “我不碍的。”他散了一会儿功,坐下来喘口气道。   看来,他能够找回意识,也能够很清楚地认出阮鲤,只是他时不时地还要睁着漆黑孤冷的眼睛,很茫然空洞地望向某处,神情仿佛陷入幻觉。   阮鲤想,至少他能够自我控制了,这算不算是克服药瘾的迹象。   那边,宁绝又哀嚎了一声,蜷起膝盖抱住头,阮鲤怕他又发狂了,忙道:   “你要挺住啊,想想你死去的家人,想想你父亲的嘱咐,你不是说要合作走出去吗?你不能在这里失败。”   “父亲……父亲!”他听到这两个字,不但没有好转,反而猛兽一般扑了过来:   “父亲,孩儿已遵照您的嘱咐,向薛氏投诚;只是母亲和兄长们不能了解,他们视我为孽子,恨我入骨,父亲!孩儿的心,在地狱中煎熬,不得超生!”   阮鲤听着,脑中好似已经描绘出他当年那番众叛亲离,成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的画面。   很难想象一个人要如何从这样一条道路上,孤独地走出来,然后蜕变得残忍果决。   他的心狠手辣,原来也不是与生俱来。   “他们会理解你的,他们一时的不明白,终归也会明白。”   阮鲤把手很小心地放在他头发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宁绝枕在她膝盖上睡着了,纤长的羽睫低垂着,看起来安静而无害。   可是阮鲤却仍禁不住心有余悸,她觉得,现在的宁绝,只不过是困境之下,冬眠的一条毒蛇而已。   一轮萧索的明月升起来,冷溶溶的幽光洒在山洞口,一只蟾蜍有气无力地从前面跳过,这个季节没有太多捕食机会,天气变冷了之后,连夜晚的狼嗥声都少了许多,活着的生命只能做些入冬前的最后挣扎。   阮鲤呆呆地望着洞口的明月,身边偎着一个从骨子到血液都冰冷的人,心中充满了无助和思念:洛阳城里的人,此时此刻,他们是否还平安着?   洛阳,葫芦巷。   那日明景漱率领组织的义士刺杀孝太后失败,他们在邙山上没有找到孝太后的行踪,反而在撤退的过程中遭到了以雪鹰为首的郎中骑和南军部队的追截围杀,他有幸逃了出来,但随他一起行动的十三个义士却死得七七八八。   明景漱回到京城后两日,才听得消息,孝太后和皇帝已经回到京城,刺杀的行动彻底失败了。   他扼腕叹息错过了这绝好的机会,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北军中供职参军的养子明月光并没有受到这次动乱的牵连,而且他所在的部队传出消息,都将会受到嘉奖。   一切都是因为明月光在原北军越骑校尉顾群手下供职,顾群早已向宁绝投诚,暗中搭上了太后这条线,他的部队在邙山秋猎的变乱中反戈一击对仲月言的叛党造成了打击,故而如今整个越骑营在孝太后薛氏眼中,乃是十分地得宠和亲信。   御史大夫寿春侯更是在私人宴会上口头许诺顾群,只要给他送上足够的好处,他就愿意在姐姐孝太后面前保举他做新的北军中尉。   不过以孝太后现在的心情,还没有来得及论功行赏,她忙于监督亲信发三郡之兵清查仲月言在军中的派系,一旦查出的皆以乱党论处,像屯骑校尉潘成,步兵校尉杭幼川,司隶校尉阮山虎皆以此被下了大狱等待发落,基本逃不开掉脑袋的命运;长水校尉甘宏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家人也不得幸免,统统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除此之外,孝太后更着力于重整北军,给高层将令来一次大换血,安插自己的亲信人手。另一方面,她责令以史逸为首的郎署部队围山搜索仲月言和宁绝的下落,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明景漱当日在虎跳涧的悬崖上看得清楚,那落崖的不光是仲月言和宁绝两个人,还有一个阮鲤,他那日认出了阮山虎父女,但是不能因此投鼠忌器,否则就会暴露出自己的身份,连累儿女。   此刻,他想起阮鲤来,想到自己对苏华的女儿没有尽力施救,心中也十分地痛惜。他劝慰儿子明月光:   “人已经死了,多思也是无益。”   饭桌上,摆着明小刀做的一桌好菜,明月光拿着筷子一动未动,清冷的容光里,有一抹沉默难以掩饰的悲恸。   小刀看一眼他,扁了扁嘴巴,没说什么,拿过明月光的碗,给他盛了一碗汤。   “爹,子寒,以后那么危险的事情不要再去做了,如果没有你们,小刀也活不成了。”   “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明景漱道,“只是洛阳这个地方呆不久了,我属意让光儿过些日风波过去了,找个借口辞官,带你离开京城。”   明小刀方才露出一丝喜悦的神色,明月光的声音便平淡地传来:“父亲,我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等会会去更新一章《国师,你丫闭嘴》 ☆、第五夜   049   明景漱和小刀的脸色都变了,一起看着明月光。他并没有说什么,放下碗筷:“我吃饱了。”   “你哪里吃饱了,你压根儿就没动过筷!”小刀生气地道。但明月光未作回应,旋即便离开了堂屋。   留下明小刀瞪着那碗放凉的羹汤出神,半晌,她捂着脸,嘤嘤哭泣道:   “爹,您和女儿都这般关心他,您更是为了他冒上了性命的风险,这一切在他眼里看来,竟然都还不如一个死人。”   “给他一些时间吧。”明景漱虽然从来没有提过这些,但很多事情在他看中看得很清楚,女儿的天真无暇的个性是一种可贵之处,可是这种珍贵也给她带来了短处,再深感情经不起任性的消磨,人不能永远以任性回避成熟。“小刀,前些日我听说你回绝了白侍郎,是不是?”   小刀抽噎答道:“是。”半响努了努嘴:“这还不都是为了……”   从一开始,明小刀抱着利用白玉沉的心思,想要通过他把明月光弄进东观;在这过程中,她也不忘利用白玉沉报复曾经让自己家庭破碎的阮家人,看到阮鲤被白玉沉悔婚,她原本应该高兴,可是她却发现自己高兴不起来。   白玉沉虽然懦弱,可是至少他对自己还是心意坚定,甘愿为了自己豁出一切,何况他本身条件也堪称优秀,面对这样的翩翩佳郎,她多少还是犹豫了一点心意,然而不管假戏真做也好,过眼云烟也好,白玉沉在她心目中远远够不上托付终身的位置。   倒是明月光,这个小时候做她身后的跟屁虫,长大了懒懒散散的兄弟,她原本不当一回事,将他的宠爱和照顾当做理所当然,可是当她发现他渐渐和自己疏远,忽然才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机——   这算是那个姓阮的狐媚,留下来的报复之举吗?   她想起阮鲤,恨意地咬住嘴唇,眼里没了父亲明景漱引以为傲的天真。   明景漱忧愁地皱起眉毛,摸了下明小刀的后脑:   “爹会同阿光他谈一谈的,不过你要答应爹,从今以后,再也不能由着性子胡来了,你终归有一日也要像你娘那样嫁作人妇的,是不是;你见过你娘那样耍脾气,使性子了吗?”   明小刀却忽然反驳道:“就是因为娘太通情达理,所以才会受了一辈子委屈,我明小刀要嫁的人,一定要最宠爱我,由得我耍性子,不让我受委屈,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嫁给他。”说罢看了一眼明月光走掉的方向,又低头擦泪。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拒绝白侍郎呢?”   “我……”明小刀语塞了,她愈发地委屈,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明月光。   经过那么多的事,她才发现明月光在自己心中是多么的重要。   “小刀,阿光他跟白侍郎不一样,如果你心里向着他,便不能总这样将他越推越远,他不是能由着你耍性子的人。”   “他是的,他过去是的!”说完这话,明小刀自己也不由得一怔,望着窗外淡若秋水的月光,痴痴地想:他过去是的,为什么现在不是了呢?   ……   山谷里的第五天。   在第五个白天,宁绝已经能够记住走过所有的路,可以在没有阮鲤的指引下,在活动范围内自由行走了,他把狼皮背面的地形图完善了很多。   阮鲤在山洞里帮宁绝把衣服缝了一下,她跟宁绝学了一点编织,编了一双歪歪扭扭的草鞋套在自己脚上。说来也奇怪,宁绝这个人,友善的时候看起来斯斯文文,恶意的时候看着邪佞万分,但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他像是会这些东西的人。像什么烹饪啦,织补啦,甚至做耳环和挂件佩饰,都是女人家才研究的玩意。   她才这样想着,宁绝就进了山洞,阮鲤一眼看见他腰间别了两朵雪白的小花。   这个季节,哪来如此盛放的月季,阮鲤奇怪地望去,宁绝把其中一朵递给她,笑着在她身旁坐下。   阮鲤定睛一看,手里捧着的原来是一只野生的白萝卜,被他用刀一层层一片片雕刻成花型而已。不得不说他虽然眼盲,但这刀工真算得上细致精巧,那朵花捧在手心净白剔透,栩栩如生,像真的月季花一般惹人怜爱。   这样拿着它,阮鲤反倒有点舍不得吃了。宁绝已经吃掉了自己那颗萝卜花,听见阮鲤犹犹豫豫,温和地笑道:“吃吧,多得是。”   野萝卜,山谷里长了很多;这样的花,他也可以再为她雕刻。阮鲤看了一圈,还是没有忍心吃,山谷里长日无聊,难得有一个像样的把件可以细细观看。她把萝卜花从左手交到右手,玩味一阵,忍不住问他:“你还会些什么?”   相处时间一长,她也敢和他闲谈了。宁绝微微一笑,道:“你应该问,还有什么是我不会的。”   阮鲤只不过随口一问,没料到给他这么一个吹大牛皮的机会,忍不住把脸一翻,心想,你能治好自己的眼瞎么?   所幸他看不见阮鲤这等神情变化,待阮鲤小口小口地吃起了萝卜花,宁绝把随身携带的狼皮拿出来给她看:   “阮鲤,你瞧一瞧这张路观图,我今日补上了瀑布上游地段的地形,看看有什么不准确之处,帮我参谋参谋。”   阮鲤咽下一口爽脆的萝卜,把狼皮搭在膝盖上,看着看着,她的精神就不自觉集中了起来——   宁绝的这张地形图画得很准确清晰,更重要的是,他详细地画出了水流的流向。   根据地形,那瀑布落点正是一个半径三丈有余的深潭,也正是因为这一潭水的缓冲,两人才能从悬崖坠落幸免于难。瀑布在落点汇聚成潭,潭水满溢后,水流又向东部各处流去,汇聚成数条湍急溪流,他们正是被其中最大的一条冲到了下游。   之前,阮鲤和他都想到过,如果其中一条水流能够像河流那样稳定地向外流出去,那么很可能冲击出一条稳定的通道。两人也挨个顺着水流寻找,但是小溪最终还是化为山中的一条条细流,并未找到通道。   她又咬了一大口萝卜,向地图左上方看去。   只见宁绝把瀑布地带西面的地形,留出了一大块空白,并且做了一个标记。   瀑布的上面是悬崖啊,为什么会在这里有标记?   一道灵光闪过脑际,阮鲤噎住了。   虎跳涧那面瀑布,平时看到的只是瀑布,那山崖中下段的部分却未能看见是什么,如果是悬空的山崖,甚至是多面山崖的组合,是不是会意味着其中会有路?   阮鲤一瞬间充满兴奋:“空白的部分是什么?”   宁绝微微一笑:“那日我们捕鱼,我发现有一种鱼极其肥大,成群朝上游瀑布而去。河鱼逆水上游,是为了回到出生地繁衍后代,那可能说明着那座瀑布只是河段的一部分,并不是它的起点。”   “你的意思是,瀑布的后面,存在着一条河流?”   “正是。瀑布下不可能成为鱼群居之所,他们之所以奋力洄游,正是为了渡过那道瀑布,回到更上游的河道。”   阮鲤兴奋得真想要跳起来,可惜没有脚能动。“这件事为何你不早说?”   “我不确定那座瀑布下面潭水的深浅,想要潜渡过去,必须避开水流冲击的漩涡地带,这难度很大;而且,你的腿伤也需要时间恢复。”   他提到了阮鲤的腿,使得她瞬间又沮丧了起来。   即便潜水可以离开山谷,但是她现在这样,也无法做到。   “你水性如何?”宁绝问。   “我水性将就,只能潜一小会,那水多深?”   宁绝一时沉默。   两人都很清楚,阮鲤现在无法独自潜水,如果由宁绝带着她下潜,阮鲤在水下指导方向,万一出现潜水潜至一半阮鲤晕了,那么宁绝在水底也会失去方向。两个人就彻底死在深潭底下了。   才看到一丝希望,又生生地被打压了下去,阮鲤好不愁闷。   夜里,阮鲤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白天宁绝那张路观地形图,宁绝在离她远一些的地方自行运功抵御五石散药瘾的纠缠,他今日看起来状态好了许多,只是偶尔的恍神,没有再发疯发狂。   “看来,脱离药物的头几天的确痛苦,过了三日之后,便能缓解许多。”他道。   阮鲤爬起来,心里也稍稍松一口气:“这样下去,是不是很快就能戒除药瘾?”   “可能也跟这些日困在山中,心无杂念有关,”他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倒成了一桩运气。”   她点点头,忽又听他用磁沉清雅的声音道:“阮鲤,我刚刚作了个决定。”   “?”   “我还是背着你,从水底潜过去。可能有点风险,我打算赌一赌,你觉得呢?”   阮鲤吃了一惊,这何止是“有点风险”,简直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在赌命。她一下子仰头看着宁绝。   只见淡淡的篝火红光之下,他沉郁的面容挂着雍容的微笑,从容沉静,破釜沉舟的坚定。   她想到自己,如果不能够离开这里,就不能再见到父亲,不能达成夙愿,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至少在这一点上,她和他是相同的。   “我跟你去。”    ☆、第六夜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楼上一点半开始砸地板,持续到三点多停止,我要报警了…… 心里一股怒火,先把今天的字码完再想辙   050   宁绝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阮鲤知道。   他这个人,因着过去那点不堪回首的经历,比起赌博这种事情,他更精于算计,更擅长于在事情发生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谋定而后动。如此才能在波诡云谲的宫廷党争中保全自身,存活下来。   因此,要豁出去潜过深潭这件事情,几乎可以算得上他生涯里很疯狂的一件事情了。   可是若他不这么做,那么他之前为之豁出一切的那些曲折经历将尽付东流水;所以他不得不如此选择。   一个习惯了谋算的人,突然要赌博起来,总会有些犹豫和不安的。   阮鲤如是想着,看了宁绝一眼,宁绝此刻倒看不出什么紧张的神色,他显得严肃专注,手里拿着一根捆着大石块的绳子,正在作最后的测算。   两人在大瀑布的对岸。“十六尺,”这是目前绳子入水的深度,宁绝问阮鲤,“到底了吗?”   “没有,再加长。”   宁绝又延长了绳索,阮鲤继续放绳,一尺接一尺,到达二十三尺的时候,石头沉底了。   “二十三,还是在岸上,里面深处一定会更深。”   宁绝点头:“不错,有可能在三十尺以上。”   三十尺,已经是两层的宫室高度了,如果潜在里面出现意外,必然凶多吉少。   宁绝却道:“这样很好,我们可以尽可能避开激流。”   阮鲤抑制着心内的紧张,把袖口、脚踝处的衣物用细绳扎紧,作下水前的最后准备。   两个人约定了在水下使用的几种讯号手势,阮鲤通过碰触宁绝的身体次数,来告诉他水下行进的方向。练习了几次,沟通没有问题。   然后,宁绝用绳索将阮鲤绑在身前,阮鲤的后脑刚好贴着他的胸口,以便他能够在水下托举到她的下颌和手臂。   绑绳子的时候,阮鲤注意到他打了一个死结,不由得愣了愣。   他的眼睛可以感觉到光,退一万步说,如果阮鲤在水底下完蛋,没有她的指引方向,宁绝还有很小的机会,根据对光的感觉回到水面。   但是他还是选择在阮鲤和自己之间打了一个死结。   “要下水了,”他在背后提醒道,反复和她确认,“如果耳痛,就按照我说的做,我会等你。”   “嗯。”   阮鲤侧过头,再看了身后的苍翠山谷一眼,这是她在绝谷中的最后一刻了,即使不能成功,也无法回头!   宁绝抱着阮鲤,两人一同深做呼吸,运功闭气,从岸边缓缓沉入水中。   深秋的潭水冰冷刺骨,头才潜下去离水面三尺深的距离,阮鲤就遇到了耳痛的毛病,她按照宁绝教给她的,捏住鼻孔吐气,这才感觉稍稍好了一些。   宁绝碰了碰她的手臂,阮鲤回碰了一下,示意没有问题,两人继续下潜。   阮鲤下肢如今恢复了一些,能够勉强使用膝盖,但脚踝处的关节仍然不能动弹,她依靠大腿上部和手臂的力量划水,勉强能够不拖宁绝的后腿。而宁绝在身后,他有力的臂弯也能够在阮鲤缺乏后劲的时候给予承托,使人十分放心。   两人又下潜了一段,水质清澈碧绿,能看得见鱼群游动。阮鲤向远处望去,只见一股白色的激浪像一团云气般在水底滚动翻涌,知晓那便是瀑布落点,四周布满暗流,心里非常警惕,必须绕开这地方。   这种情况下,跟着鱼群走是较为安全的选择,阮鲤通过身体接触来向宁绝表达她认为可以行进的方向,宁绝很快用手势回应:下潜到什么位置了?   阮鲤在他腰上轻轻划了“二十”,宁绝立刻手势回应:不够深,还要继续下潜。   下潜得越深,一股强烈的压力就冲击着阮鲤的耳朵和眼睛,她感觉到一股尖锐的疼痛,她强忍着随着宁绝来到水底。这时候,鱼群已经在他们的头顶上方。   她用双手奋力地划水,带着宁绝绕过了水面的激流中心,前方的水底一片黑暗,鱼群不断向同一个方向涌入,消失在那道黑暗之中。   她继续跟着鱼群游过去,此刻身体已经被冻得僵硬,划水的动作开始吃力。   那水底岩石嶙峋,正是山崖底部的一部分,中间有一道较窄的细缝,透着幽暗的一道光芒,宛若沉在水底的一线天。   鱼群正是络绎不绝地涌向那窄缝然后消失,那一线光芒也在鱼群的遮掩下忽明忽暗。   很幸运地,那道石缝勉强可以通过人身体的宽度,阮鲤引导宁绝游过那道石缝,又奋力往前游了一段,眼前豁然地一亮。   前方竟然出现了大片光线,说明在上面有大面积的开阔水域。   阮鲤欢喜极了,要不是水挤压着她的面部,此刻真要流出泪来,她回头望一眼宁绝,捏了捏他的腰部,又欢快地捶了数下。   这是个没有约定过的动作,宁绝愣了愣,然后,他好像懂了什么,脸上露出粲然的笑容,一串呼气产生的水泡从他嘴边吐出来,他笑得像水底最耀眼的珍珠。   两人继续前行加上浮,已经可以感觉到河床底部不断向上抬升的坡度,更加证实了这就是河流的上游   阮鲤原本精疲力竭,但此刻看到了出路,精神上受到鼓舞,手脚一下子有劲地划水起来,她奋力地提了一下膝盖,碰到了一块礁石。   尖利的石头划破了她的双脚,血一下子从膝部涌了出来。   阮鲤正感觉到疼痛,忽然发现,身边的鱼群向她聚集而来,小鱼和大鱼都开始追逐着血腥味,去咬她的伤口。   她蹬了蹬腿,不但没有甩开鱼群,反而扩散了血在水中的轨迹,引来了更多的鱼类。   她从来没有想过,平日里看起来如此弱小,常常成为人们腹中餐的鱼在水下汇聚成群,看起来就像一股黑压压的风暴,十分可怖。头顶蔓延着遮天蔽日的鱼群,一下子挡住了上浮的视野。   耳朵剧烈鸣响起来,鼻腔进水,喉咙剧痛感随之而来。   阮鲤的闭气时间太久,出现了溺水迹象。她手脚乱摆,心中慌乱,视野开始眩晕了,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水和不断上浮的气泡。   身后一股推力传来,宁绝托住了她的手臂,阮鲤意识模糊地想,这辈子最后看到的那个人,竟然还是他……   意识渐渐恢复。   周围传来风吹低芦苇的沙沙响声,阮鲤躺在岸边的一片芦苇荡里,她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宁绝放大数倍的面孔。   他正蹲在她头边,给溺水的阮鲤往口中吹气。   阮鲤一下子推开他,翻身坐起来,呛吐了好几口水,她的嘴唇仍然发紫,鼻子,眼睛都流了血。   她是头一回在水下潜了那么久,也是前所未有的深度,她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水下的情形触目惊心!   再抬头望一眼,自己已经坐在河流的上游,面对身后的山峰,和身前的出路,只觉得恍如一场大梦,所有的辛苦和恐惧,此刻都化作了激动的心情,她颤抖着嘴唇,无以表达此刻的心境。   爹,女儿活下来了!   宁绝看不见,他的眼神仍然有些迟缓,循着声音把脸朝向阮鲤:“还好么。”   “我没事。”   “嗯,你方才溺水了,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   拧干了湿衣服,宁绝又背起阮鲤,沿着河岸向上走,一路寻找适合歇脚的位置,终于阮鲤发现不远处似乎有个山洞。   杂草丛生,她趴在宁绝背上望去,那洞口像是有足迹来过,茂密的杂草被踩出一条道路。   草丛的尽头,在洞口,好像还躺着一个人。   “怎么了?”宁绝察觉到她的异样。   他背着阮鲤,小心地走过去,阮鲤从他背上俯下身来,伸长了手拨开草丛,立刻就惊叫了一声。   躺在草丛里的男人,是仲月言。更怵目惊心的是,他的下身空落落的,两条腿长短不一——   他的腿没了。   “有个人躺在那里。”   阮鲤没直接说是仲月言,以宁绝和仲月言的死敌关系,他肯定不会对其施以援手。   “哦,是吗,”他看起来也犹豫了片刻,便道,“仲月言,他还活着吗。”   他已经猜到了。   在这个山野中,除了他们彼此二人,如果还会出现第三人,那无疑便是一起掉下来的仲月言了。   “不晓得,我……我想靠近点看看。”   仲月言伤势危重,但仍余一丝气息。   阮鲤尝试着征求宁绝的同意,没想到他一口答应,帮助把仲月言背进了山洞。   在洞里搭了个篝火堆,阮鲤负责烤干两个人的湿衣服,宁绝检查仲月言的伤势,切住他的脉道:   “没有什么性命危险,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阮鲤也明白,她看一眼仲月言残缺的两条腿,心中不无惋惜。   像仲月言那样宁死不辱的人,这种残疾的打击对他来说比活着更痛苦。   “他应该是同我们一样的轨迹,潜水渡过此地,”宁绝道,“但是气空力尽,遇到猛兽袭击,搏斗中被咬断了双腿。”   说着,他打开仲月言的手掌,只见他粗粝的指尖还紧紧攥着一撮老虎毛。   “是猛虎……”这个地方,竟然还有老虎出没,阮鲤不禁打了个寒颤。宁绝伸手轻轻挽住了她的肩膀:“别怕,我还在。”   这个突如其来的安慰举动让她一时地怔住,她感觉到他的手很温暖,臂弯坚实有力,就像白天在水下,他像天神一样稳固地托举着精疲力竭的自己,在被绝望包围的深潭中不断上浮。   不得不说,他作为合作对象而言,还是非常可靠的。   只是这样的合作,又能维持多久。   “明天带我出去看看,给他弄点食物和药。”   宁绝指的,是仲月言。    ☆、第七夜   051   白天,宁绝果然找回了草药,阮鲤给仲月言清理伤口,仲月言醒了。   仲月言一见到宁绝,便破口大骂:“逆贼,奸臣,小人!”他气力虚弱,一动怒,整个人又吐出一大口血在地上。   阮鲤担心他激怒宁绝招来杀身之祸,忙道:“仲伯伯,你还没恢复,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再说吧。”   “不吃!”仲月言知道这些野果子是宁绝弄来的食物,看都不屑看一眼,他抓住阮鲤的手道,“闺女,快替仲伯伯将这个狗贼杀了,为天下除害啊!”   阮鲤被他拿着手,一时地犹豫,看了宁绝一眼。   宁绝叹道:“仲中尉,你这又何必呢。你没了双腿,我也瞎了双眼,在这艰难困苦之地,正应相互扶持度过绝境才是。”   “瞎了?”仲月言闻言短短地一诧,随机爆发出一阵大笑,“报应,报应啊!闺女,这是难得的好机会,你现在就把他杀了,替你仲伯伯和你爹报仇!”   看见阮鲤不动的样子,仲月言吃了一惊,问道:“闺女,你怎么了,他没了眼睛,你还怕他不成?仲伯伯给你掠阵。”   “我爹如今身陷牢狱,还要指望他救出,我……我不能杀他。”   “什么,你怎会有如此愚蠢的想法?他会救你爹爹?别傻了!”仲月言大急,身子颤了颤,几欲摔倒,“他一旦离开山谷,必定会杀害你我,他怎么可能放过啸天老弟,你别受了他花言巧语的蛊惑!”   阮鲤心中也存在如此的担心,她不禁望了一眼宁绝。他会这样做吗?仲月言说的可能性并非没有,可是,无论仲月言在旁如何激动地劝说她,阮鲤仍然一动不动。   宁绝笑道:“看来我在这里,仲将军便不能够安心地休息,我出去一会,你在这里好生照顾他。”   他这话对阮鲤说,口吻轻松自然,还带着一股亲切感,似乎表达了两人之间一股不言自明的信任关系,果然使得仲月言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阮鲤。   确定宁绝的脚步声离开后,仲月言又急切连番劝说阮鲤,对她晓以大义动之以情等等,就是要让阮鲤杀宁绝。   仲月言说到动情之处,不由得老泪纵横,控诉其薛氏外戚一党荼毒百姓,劳役臣工的恶行来,去年北军薛氏为自保势力,扣发西北军队的粮草,导致边线战事失利,将士死伤……等等。   可是阮鲤显得依然无动于衷,仲月言不禁扼腕叹息,妇人之见果然短浅,这个小女孩不懂苍生大义,只知道苟且性命保全自身,我同她又说得着什么呢?可怜我仲元斋英雄一世,却落到这个地步,倒不如就此死了罢了!   想到这里正是绝望至极,忽然,边上的阮鲤悄悄动了一下,她轻轻地说:“仲伯伯,你不要再说了,留些体力,吃点东西,等他不注意的时候,我背你出山去。”   仲月言一惊,阮丫头不是瘸了么?   他立刻向下看去,只见干草堆下面,阮鲤眼睛盯着洞口,作出时刻防备的情态,舒展双腿,缓缓站立起来。   ——就在潜水被鱼群追咬的那个时刻,阮鲤感觉到自己的脚踝恢复了知觉。   她可以站起来了。   “他虽然瞎了,可是武功高的很,您受了伤,我更不是他的对手,我们两人相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   阮鲤很平静地这样说着,仲月言却感觉到一阵羞愧。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他之所以劝说阮鲤要她为了苍生正义去杀宁绝,其实一心只是想要杀宁绝,并没有替阮鲤去考虑过她会不会死,会不会被宁绝打伤这样的后果。   但现在,阮鲤却说,要背他出山谷。   仲月言心底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的脑海里回想起了阮山虎在山崖上看自己热忱又信任眼神,和阮鲤的竟然如出一辙。   “您不是想要他死吗?他现在瞎了,只要我们两人抛下他,他一个人在山中,根本无法活过冬天,我们不必亲自动手杀他,他就会死。”   阮鲤很镇定地下结论:“所以,我们还是先想法子离开吧。”   “你已经有办法了?”   阮鲤静静地朝山洞口望去,外面还是白天,宁绝也没有回来:“明日白天,我会借口同他一起出去,找到出路,然后找机会趁他不在,我背您走。”   夜里,阮鲤和仲月言都怀着沉重的心事,无法睡着。   山洞外的夜空静静的,还有许多星星,阮鲤抱着膝盖靠在洞壁上看星星,不远处传来宁绝很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阮鲤回头朝仲月言看一眼,仲月言也在看她,她摇了摇头,表示现在不行。   宁绝的警觉性非常高,即使他睡着了,一点风吹草动也会使他醒过来,现在并非脱身的良机。   突然,宁绝动了,他一下子坐起来,干嚎了一声。   仲月言也跟着坐起来,神态戒备。   阮鲤知道宁绝这是发病了,今天是他们共处的第七个夜晚,他已经有两天没发过病了,原本以为可以就此戒掉五石散,但是毕竟多年以来的服食和其本身根固的药性,还是会反复发作。   阮鲤用手势跟仲月言表示坐在原地不要动,然后慢慢爬到他身边。   “他五石散药瘾发作了。”   仲月言看着宁绝在原地抱头打滚,不由得也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虽然在他眼中宁绝是个佞臣,但是毕竟也是一个强劲的敌手,对于对方的实力他是承认的。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看似强大的人,竟然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刻。   宁绝抑制着身体颤抖,从石壁上滑坐下来,他的眼神空洞而苍白,带着灰冷的死寂:   “父亲,母亲!”   阮鲤轻轻地解释:“他发病的时候,将我当做过他的父母,他一心想要为家族复仇,所以才投靠薛氏。”   仲月言一下子扭过头,满眼震惊地盯着阮鲤,脸上写满不可置信。   阮鲤很平静地道:“一开始,孝太后不信任他,给他喂食五石散,是以今天他才得如此。”   仲月言良久没有声音,他回头又看了宁绝一会儿,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过了一阵,突然对阮鲤道:“闺女,这些都是他的花言巧语,你千万不要被他蒙骗了!”   “……”   “他故意作出这些假象,显出要报复妖后的样子,其实都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求你带他出去,此人狡诈无比,你绝对不能上当!”   “……”会是这样吗。在春申集的时候,她就见过他药瘾发作的样子了。   “有一个法子,很好试他是不是假装的,”仲月言眼中凶光一厉,无声地从靴筒里取出一把短匕,“他不是认你作他的父母吗?你现在便装作他的父母亲,接近偷袭他,他若反应得过来,说明他在假装;他若反应不过来,你就趁势一刀杀了他!”   他把短匕放到阮鲤手心里,冰凉沉重。   阮鲤扭过头,只见宁绝安静地靠在石壁上,俊美白皙的脸像是魂灵出窍,失魂落魄地睁着眼睛,不由得咬了咬牙,把刀藏在身后靠了过去。   那把匕首举起来,就像是把仲月言的心给举了起来,仲月言焦急贯注地看着阮鲤的背影,她却像是定住了,匕首尖利的锋刃悬在宁绝苍白的面容上,迟迟未有落下。   还在等什么,还犹豫什么,快杀了他呀!仲月言就差没喊出来了。   阮鲤心里很明白,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杀掉宁绝的机会了,可是,可是……   仲月言对于薛氏一党的危害那番劝说,她并非无动于衷,她听进去了,也因此产生了顾虑:   如果我杀了他,那么天下也许会成为薛氏的天下,那样皇上的仁义之治就不会到来了,大魏百姓将处于水深火热。父亲之所以以仲伯伯先,舍我为后;正是为了这样的大义。   宁绝他是一个恶人,可是他即将要做一件为天下的大好事,如果是父亲的女儿,我是否应该为了天下人放过他,即使——他要杀了我?   可是父亲……我真的不想死,我恨这个人,我想杀他!   她痛苦而迷茫地仰起头,山洞外,鸟鸣佼佼,天空泛着鱼肚白。   “闺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犹豫什么啊!快快杀了他!”仲月言急得要吐血了。   “仲伯伯。”   阮鲤缓缓放下了刀。她跪在宁绝身边,背对着仲月言,脸埋在阴影中。   “您兴兵举义,正是为了天下人;我父亲追随于您,舍生忘死,也是为了天下人;可是你们都未能成功,您不是想要推翻薛氏,诛杀太后吗?能办成这件事的人,只有他。”   “你太天真了,你凭什么相信他?”   凭什么相信他?她想起春申集那个下午他在书房落寞的眼神,想起午夜他的发疯絮语,想起前世他坐在阴暗的轿子里,手上戴着宫里的翡翠戒指,一脸平静地提起他的生母。   前一世的果,令她相信今生的因。   阮鲤望着宁绝紧闭的双眸,含泪咬牙:   “我为天下,不杀你宁无后!可是你一定要守住初衷,你要做成这件事,你一定要做到底!”   她说罢,欲归匕入鞘,这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抬起来,握住了她的手。   宁绝双眸一抬,忽然睁开眼睛。    ☆、不杀   052   阮鲤一惊,刀从手心滑落到地上。   “闺女,快跑!”仲月言登时扑将过来,牢牢抱住宁绝一条腿,“别管我,快跑!”   阮鲤没有想到,宁绝会这么快调整自身内息恢复意识,她惊慌得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冲出了山洞。   拔腿狂奔,耳边风声呼呼大作,此刻正是旭日将升未生之际,脚下道路昏暗,密林中方向全乱,阮鲤跑得东倒西歪,一路跌跌撞撞,不敢作想其他,只有全力奔跑。   她跑了半个多时辰,倒在一颗苍柏下喘气,身后草木悄悄,太阳从云层中升了起来,染红了晨曦。   没有人追来。她稍稍缓了一口气。   刚刚宁绝的眼神既冷酷,又阴霾,简直就像回到了前一世!她吓得方寸大乱,才奋力跑了出来,这时候镇定下来思考,才想到,宁绝的眼睛应该是瞎的,他应该看不见自己举着匕首。   而且,即使他能够感觉到自己举着刀,当时也不能判定他是否已经从五石散的药性中恢复清醒了。   阮鲤心下安定稍许,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她辨认了一下东南西北,尝试寻找出路,很快地,便发现向南的方向,有一条延伸的山道,一直绕着山腹,蜿蜒向上,通往南部。   而且更令人惊喜的是,这条道路是人为踩出来的,说明有人迹出没,那么这正证明了这是一条活路!   阮鲤刚踏上这条路,便犹豫了,仲月言呢?他还跟宁绝一起留在山洞里。   虽然仲月言一度不信任父亲,也没关心过阮鲤的死活,但是他至少还是一位好汉,而且在刚刚,他也打算牺牲自己来救阮鲤,冒着危险拖住宁绝。   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阮鲤做出了决定——回到山洞去!   与此同时,山洞内,宁绝和仲月言相对而坐,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谈判。   “哼,你要杀便杀,还有什么可说。”仲月言冷哼一声。   他已经接受死在这里了,他预计宁绝因为双目失明,又想要把对付阮鲤的花招对自己故技重施,他可不会像阮闺女那样好哄,帮助他离开此地。他自己留在这里,就是想要同宁绝同归于尽的。   “仲将军,我看你对我很警惕,不如你先将匕首收回去,我想同你轻松地聊会天。”   面对宁绝递过来的匕首,仲月言充满了蔑视和不屑,他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怎会在意这个?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看着宁绝:“你眼睛?”   宁绝眨了眨眼,流风回雪的笑容:“是的,已经能够看见。”   仲月言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心知大限已到,叹息不能够在临死前再为民除去一害,索性闭上眼道:“你要杀便杀,少说废话。”脖颈横将过来。   “仲将军,你就这样死了,岂非轻于鸿毛;你也是将门后代,一带名臣,难道你希望未来史官上对你的记载仅仅是‘兴兵造反,殒命山阿’区区数字?”   仲月言冷冷看他一眼:“我不是造反,我是清君侧!只可惜苍天无眼,小人猖獗,正义不得伸张。”   “仲前辈,你当真想伸张正义,晚辈到有一个法子,可以帮你得偿夙愿。你不是想除掉薛绾吗?我正打算杀掉她。”   仲月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停顿了一会,才想到“薛绾”二字正是孝太后的姓名。   “阮鲤应该已经同你说过,我潜伏薛氏身边多年,正是为了宁家复仇,”宁绝淡淡地说着,脸上看不出悲喜的神色,“这些年,薛氏虽倚重我,却不曾完全地信任我。包括这次北军行动,你们着实冒失。”   他说的是真话假话?仲月言紧盯着他。   “薛氏早已知悉你们的计划,秘密抽调三郡兵力,预备清缴;她早就可以杀了你,但是因为皇上一心想要挽救你,力阻廷尉府给你定罪,薛氏设局诱你起兵,不过是需要明正言顺地杀你,令皇上再无反对余地。”   宁绝说到此处,摇了摇头,淡淡叹了口气:“我曾数次暗提醒,皇上也已竭尽全力,可惜将军不懂皇上的苦心,仍然采取轻率之举。”   什么,仲月言不敢相信:“皇上……你是皇上的人?”   宁绝从贴身处取出一枚翠绿物事,是孝太后赏赐给他的翡翠扳指。   他当着仲月言的面掰开机关,翡翠扳指的下层镶嵌着一根未发射的毒针,底板上刻着一个微缩的朱红御印。   当年他从孝太后处得到这枚戒指的赏赐,便立刻报给了皇上,皇上命人秘密打造这枚戒指成了武器送还给他,并嘱咐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取下薛氏性命,匡正皇朝。   仲月言震惊无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这一切,他的心也是向着皇上的啊,如果早些告诉他,他势必不会那样莽撞,断送了性命!   “怪只能怪你太鲁莽,太轻率;你也不要怨皇上,皇上他那时自保尚难,谁人也不敢尽信,但如今,皇上是相信你的。”   “皇上!”仲月言向着南方,洛阳的方向深深叩拜,老泪流了下来。   他爬起来,用袖子擦拭干了眼泪,再看了一眼宁绝,这次,他是真的相信宁绝所说的一切了。   “老臣辜负皇上托付,功败垂成,如今落得如此地步,”仲月言摇头叹息,“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再为皇上做的。”   宁绝道:“你有。”   仲月言抬起头。   宁绝仍然是那副,淡淡地,微笑的神情,漆黑孤冷的眼睛眼神一凛:“我需要薛氏绝对的信任,让她将兵权,完全地交托于我。”   仲月言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该怎么做,你说。”   “把你的头给我,我拿去献给薛氏。”   ……   仲伯伯,等等我,再等等我!   阮鲤一路狂奔。   她心中好焦急,方才明明是一路跑过来的,才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可是回头找去竟然一时间找不到原来的路程,她在山林中跑了快一个多时辰,也没有见到原来的山洞,反倒是相似的山洞找了好几个。   终于,她找到了原来的位置,山洞口还有柴灰的痕迹。   她满怀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放缓了脚步,朝洞口走去。   然而,当她进入山洞,便被眼前看到的一幕震惊了——   仲月言握着匕首,维持着刺进自己胸膛的姿势,冰冷地倒在地面上。   阮鲤震惊地看向宁绝,宁绝并没有回头,他蹲下身,拔出匕首,竟然……割下了仲月言的头。   鲜血喷溅在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上,他取了人头,将鲜血淋漓的物事用白绸斗篷包裹住,回头眺望了一眼阮鲤,眼神优雅、美丽、阴柔:   “仲将军已经为国捐躯了。”   不敢相信,无法相信,仲伯伯他!   阮鲤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苍翠的深山中,阮鲤埋下了最后一拨土,新刻的坟墓上,墓碑只是一块临时削成的窄木片,没有文字。   不敢写上任何文字,暂时地,无法令人知晓坟墓中的人作为一个英雄,做出了何等的牺牲。   风吹过来,刮在脸上有一丝湿润的冷意,眼泪滴滴入土,阮鲤掩好了坟冢。   她站起来,面向宁绝:“我不应该活着,对吗,那对你是个威胁。”   宁绝盯着她看。   他的视力在水下的时刻就已经恢复了,那时候阮鲤出现溺水的迹象,他心中一紧,担心自己也受到牵连失去方向,这时候苍天开了眼,也让他开了眼,突然间一阵光亮,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条银色的鲫鱼贴着他的鼻尖游过。然后是阮鲤漂在水中自由舒展的长发青丝。   在那个时候,他就能看见了。   最简单的方法,他完全可以干掉阮鲤,干掉当时昏迷的仲月言,然后带走仲月言的人头去薛氏处领功请赏——他这么做,一定会得到薛氏十足的信任。   他的秘密不应该为任何人知晓,只有死人的嘴才真正令人放心。   无论是按照事情的最佳选择方向,还是他的办事逻辑,他都应该杀掉阮鲤。   “阮鲤,”他叹息,“你明明已经走了,却为什么要回来?”   七天,唉,太短的相遇,太快的别离。刚刚在山洞里,他原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要放走她,只拿走仲月言的人头,可是偏偏她又回来自投罗网。   最初的印象,阮鲤对他来说太过普通,他一眼便能看出她心中所想,他将她当作棋子控在手心以为利用。   甚至在校场狩猎中,他安排顾群潜伏在仲月言的军队中杀死阮鲤,想要造成仲月言和阮山虎的反目。   可惜中间出了点差错,没让阮鲤死成。   掉下山谷的时候,他几乎要感谢顾群的这点差错了,要不是阮鲤还活着,他也难得一线生机。   然后的事情太琐碎,他记不得那么多了,只记得某个晚上,她抱住他的头,轻轻地道:“我一定会帮你戒掉五石散。”   及至后来,她把刀举在他头顶上,重重悬起,轻轻落下,说出那一句:   我为天下,不杀你宁无后。   像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走了很久,没有方向,没有回音,找不到出口;却忽然有另一个人,听懂了你无声无息的心事,忽然便觉得,自己也不是千夫所指,遗世而独立那般孤独了。   唉!他心底里,有一声叹息。   仲月言死的时候没有后悔,他这个恶人做到今天,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所以,今天杀掉她,自己也不应该后悔。   宁绝突然伸出手,握住了阮鲤的后脖颈。   ……   阮鲤面对宁绝,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即便宁绝是帮着皇上的,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让知道他计划的人活着,埋下后患。   如果可以像仲月言那样,因为她的死,而为其他的人生留下一丝希望和价值……   大颗的泪水从腮边滚落,这一世,仍然会在他手里死,她不再畏惧,可是,依然有太多的不舍。   忽然,感觉到唇上一软,湿润的气息贴了上来,嘴唇被猝不及防地撬开,他像一个闯入的强盗,凶悍地进来掠夺,绕过了唇齿,汲取着呼吸。   “唔……唔唔!”   阮鲤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看见他低垂的羽睫轻轻扫过自己的脸颊,他的鼻尖、唇线、侧脸……为什么?   她奋力地将他推开,一脸震惊:“你为什么亲我?”而不是杀我。   还是想来个先X后杀?   寒毛直竖。她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树叶。   宁绝沉郁的眼神里,情绪像潮汐涨了又落,落了又涨,不余一丝痕迹。他嗓子有些干哑,淡淡地说:“那你为什么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仲先生您的便当已送到,请收货 ☆、重回洛阳   053   阮鲤一怔,完全不懂这个逻辑。   像一场梦一样,刚刚,他不是要杀了她么?   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面还残余另一人身上的馨香,很冰冷,却见他背过身去,颀长的身影在风中站立。   她跟在他身后,有些不解地走着,两人一前一后。   宁绝忽然停住脚步:“阮鲤。”   “?”   “出了这座山,你可以向东,向西,向北走,只是不要向南;离开洛阳,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说罢,他使用快步疾走,甩开了阮鲤,前方的道路上,只余给她一个衣袂微飘的背影。   从他的话意里,竟然感觉出了一丝关心,是她的幻觉吗?不可思议。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提着仲月言的人头离开,阮鲤的眼眶湿润了。   爹……我活下来了。   ……   十月立冬。   寒意一点一点地浸噬着洛阳城,雨水一场接一场地落下,洛河里的水快要涨到浮桥,终于雨期结束了,洛阳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满城霜白,皇宫巍然矗立在城市的北部,像一座冰雕玉琢的雪宫。   孝太后薛绾今年的兴致尤好,她特地嘱咐内侍官钱焕,把宫内的桌椅古琴都搬到外面来,在御花园里赏一会雪。今年是她的好年,她铲除了长久以来的眼中钉——仲月言,还收编改造了历久作为心腹大患的北军势力,又将自己的族系提拔升迁,亲弟弟薛康更封了寿春侯,掌管廷尉衙门和御史台。   更幸运的是,宁绝回来了。   宁绝的回归,成为十月份轰动朝野的一桩大事件。他带回了仲月言的人头,受到太后的嘉奖,宫里传出小道消息,太后有意提拔他候补中尉之职,只是因为寿春侯大力推举顾群,这件事才耽搁下来。   不过依照太后的意思,左署郎立了那么大的功,护驾加上剿叛,足以配得上这样的职衔了,早晚的事。   随着孝太后的爱宠加深,宁绝在朝中的风评一路走低,他被视为外戚一党的爪牙走狗,深深为忠直人士痛恨,不过奇怪的是,就算薛氏一党内部的核心之一,薛康也不喜欢他。   孝太后也有所耳闻,但她不在乎这个,她要宠信某个人,从来不需要听别人的意见。于是她微微一笑,问身旁的宁绝:   “仲月言逆贼谋反,已经遭天谴殒命,如今中尉一职空缺,宁爱卿以为谁人替补合适?”   钱焕侍立一旁,听见这话,心里充满了妒忌,看来,太后已经属意要将此美差给宁绝了。   他愤愤不平地看了宁绝一眼,只听宁绝笑着鞠躬道:“微臣正要对太后禀报此事。”   “哦?你说。”   “微臣想向太后举荐一人,臣以为由他来接任北军再合适不过。”   “谁。”   “前司隶校尉阮山虎。”   孝太后脸色一僵,钱焕抢着哼了一声:“宁绝,你怎口出狂言,阮山虎跟仲月言,那是沆瀣一气勾结谋反的,如今还被关在天牢里;你要保举他为中尉,你是在说太后娘娘关他关错了吗?”   宁绝笑道:“非也,臣只是为太后作想。北军由仲月言统帅多年,内部自成派系,势力复杂,但每遇外部压力,皆能联合对外,从其对南军、郎中署的对抗来看即可知晓。太后想要重铸这股势力作为自用,空降一人接任此职位很难服众。”   孝太后沉吟片刻,脸上似有同意之色。   “所以,臣推荐阮啸天。据臣所知,他在邙山秋猎的动乱中,并无造反动向,反而和仲起了冲突,被仲扣押;可见他在那次事件中,被逼迫参与的成分居多。北军之中除了少数随仲月言的乱党,多半是如他这般被情势所逼不得不为的将士,他们的态度摇摆,太后若对他们残忍一些,他们就成了乱党,对他们仁慈一些,他们就会顺风低首,成为太后的仆人。”   宁绝说罢,微微一笑:“太后娘娘,您是想要成堆的人头,还是想要成群的仆人呢?”   “你是说,让哀家以阮山虎为榜样,善待于他,让他做了中尉给北军看,收服人心。”   “另外还一个原因,仲月言是北军嫡系,在军中很得人心。其他几个校尉随仲月言造反,杀了就杀了;只有他态度软和,留下他——一杀一留,可让北军乃至天下者知晓,顺您者昌,逆您者亡。”   孝太后点了一下头。   宁绝这句顺她者昌,逆她者亡说到了她心里。   “好,就按爱卿说的去办。”   孝太后采纳了宁绝的一杀一留之策,阮山虎被放出天牢,次日,朝廷便颁布圣旨,阮山虎恢复官衔,升职为北军中尉。   ……   阮山虎坐牢期间,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了,所以家丁走的走散的散,窃贼也来了不少回。石凌烟也本来害怕被牵连,收拾了细软想走,可是才过一夜,她原先收拾的细软,被她亲近的那两个丫鬟偷得精光跑路了。   石凌烟身上没有钱,两手空空地回娘家一趟,立刻被父亲石介庵轰了出来,石介庵为人胆小,生怕阮山虎的谋反罪名给自家带来牵连,早就上书朝廷揭发他,还要跟女儿断绝关系,任凭妻子怎么哭劝也都是斩钉截铁地态度。石凌烟被娘家人拒之门外,百般无助地回到府上。   阮家的大门凄清空荡,半扇木门已经坏了,没有人来修,石凌烟托着沉重的步伐跨过门槛,却见院子里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她呆住了。   阮山虎腰悬宝剑,一身银装铠甲,头盔上的红缨比从前更高一截也更加显眼了,这,他穿的是中尉的铠甲!   石凌烟原本万念俱灰,此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眼,轻轻唤了一声:“老爷。”   阮山虎回过头,他的头发已经从发根白了一圈,他点了点头,石凌烟喜极而泣,飞快地跑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臂哭泣起来。这一瞬,她才意识到,亲人已经不再可靠,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唯一剩下的救命稻草了。   “老爷,你饿了么,妾身给你弄点吃的来。”石凌烟揉了揉眼睛。   阮家仓库还有一点余粮,奶妈和三元四喜还在,她们将热饭热菜摆上桌,石凌烟坐在一旁看阮山虎吃饭,想同他说两句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愣愣怔怔之间,忽然听阮山虎道:   “烟儿,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阮山虎从来未有如此和声好气地同她讲过一句话,石凌烟受宠若惊地问:“老爷您说。”   “洛阳不安全,我打算将你先送往东莱,等风头过了,我便辞官归乡来陪你,”阮山虎放下筷子,看了她一眼,用商量的口气,“要是你喜欢热闹,我给你盖一所大宅子,多买两个丫鬟,不比洛阳的差。你意下如何。”   石凌烟楞楞地看着他。   阮鲤已经死了,等于自己手里握着阮鲤的把柄也没有用了,她原本以为阮山虎会就此赶走自己,所以害怕恐惧,拼命地讨好他,想要保住在这个家的位置。   可是他并没有赶走自己的意思,还为自己预留了退路。   石凌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她从小从父亲身上看到了教训,一个人如果不争,就会一直被人欺负,踩在脚底下。她觉得阮山虎这个人很能争,很会争,但后来嫁给了他,发现其实他也并不争。   大概是看她沉默,阮山虎又道:“我保证你的吃穿用度不会少于从前。”   这些日,她已经见识过了京城中的人情冷暖,原先跟阮家亲近的几家人,过去常常来串门子喊她打叶子牌,后来阮山虎出事情了,都像躲苍蝇一样躲着她,亲生父母还把她撵出家门。   “老爷,您别说了,就听您的安排吧,”石凌烟夹了一片鱼脍,放到阮山虎的碗里,“多吃一点。”   “嗯。”阮山虎观察着石凌烟的神色,暗忖已经将她暂时稳住了,只要她答应下来,他就可以放心地去布置,两日后把妻子和女儿一起送离洛阳这个危险之地。   ——就在刚刚,阮鲤悄悄潜回了家中,将一切告诉了父亲阮山虎,并且将之后的朝政走势和盘托出。阮山虎既然知晓皇权终归会归正,而仲月言也已经选择帮助宁绝牺牲,他觉得这个地方已经不需要自己了,他再次打起了退隐的算盘。   但是,最没有想到的是,太后竟然突然加给了他一个北军中尉的职衔,这令归心似箭的阮山虎一时脱不开身了。   所以,他打算先把家眷搬出京城。   阮鲤和父亲汇合之后,便安心躲在家中,她并不信任石凌烟,但是如今石凌烟已经是父亲的妻子,父亲执意要带着她,她也不会忤逆父亲的意思,只是,很小心提防罢了。   她住在远离石凌烟宅院的下人房,同奶妈住在一起,以避人耳目。这日她正经过后厨,发现石凌烟鬼鬼祟祟在后厨捣鼓了一些什么,又提上一个菜篮,匆匆忙忙从后门离去。   阮鲤起了疑心,便戴上斗笠,偷偷跟在石凌烟后面。   她跟着石凌烟一路来到西市的菜市,看石凌烟挑了一条鱼,又买了一些小菜,原来她现在后厨人手不多,石凌烟只是想亲自给阮山虎下厨做几个菜。阮鲤晓得自己过虑了,正预备离开,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   “阿鲤?”   明月光死死地盯着她,阮鲤从没见过他那样激动汹涌的眼神,而且他过去只叫她阮姑娘,从来不喊她阿鲤,她愣了愣,明月光抓住了她的手臂:“阿鲤,你没死,你怎么在这里?”   阮鲤脑袋轰然一响。   那次在邙山,虽然明月光曾经为她挡住过顾群的杀机,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提醒过她会有明景漱这群刺客来袭的危险,这说明在他心中,她的生命仍然及不上维护他们一家人的利益。她感到失望,感到惶恐,连她最想要相信的人都保护不了她。   她犹豫一瞬,突然间,转头甩开他就跑!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骂我,让男主用理智压制了一波感情……是为了下次见面的爆发啦>.< ☆、坦白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来晚了,因为昨晚到今天楼上的一窝没公德的邻居继续砸地板扔钢珠骚扰我 我呢,再也不哑忍了,还击之,见效; 为了要不要还击的问题我还跟家人争执起来了~真是不怕对手,就怕队友 目前楼上受不了出门去了,证明欺软怕硬; 我现在来码字。 16:13补充:今天这篇卡文了,更新了一下《国师,你丫闭嘴》,国师今晚会有双更,感兴趣的请支持一下哦,感谢!   054   阮鲤一路疾速狂奔,明月光在后面紧追不舍,她的轻功不如他,刚进入一道小巷,就被他从头顶翻越而过,拦在身前。   “你为什么躲着我。”   阮鲤喘着气,双手支撑着膝盖弯下腰,明月光走到她面前。“跟我走。”   他强硬地拉起她的手,她试图挣扎,然而他的力气很大,无法挣脱,阮鲤不想惊动路人,只能被他一路拖着,走到了他在东观附近的那间宅院。   这间屋子自从阮鲤失踪以后,明月光就没有再踏足过,如今门扉院落都布满了一层薄薄的尘埃。院子里的槐树光秃秃的,堆满了积雪。   “放开我,放开我!”她被明月光拉进了屋,她奔向门,明月光双手一按,将她抵在门上:“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为何躲着我。”   他质问着阮鲤,当他发现她站在人群中的那一瞬,心像是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巨大的欢喜和悲伤冲击着他,他有很多问题想问。   阮鲤撇开头:“洛阳不安全,我得马上走了。”   “阿鲤!”   明月光把头压低侧向一边,寻求着直视阮鲤的眼睛:“我真害怕这是一场梦。”   说罢,他收紧双臂,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阮鲤的眼神显得有一丝迷茫,面对明月光的拥抱,她的双手放空地垂着,良久,她问:“你怎么同从前不一样了。”她记得过去,她缠着他,他总是不屑一顾的。   他忽然道:“阿鲤,我原名杨秋,我的父亲、叔父曾被太后诛杀,如果她晓得我尚在人世,我也应该是一名钦犯。”   这些阮鲤早就知道了,但是他突然对她如此坦白,却使得她不由得一怔。   “我被养父抚养长大,随着他的姓氏,一直以来,父亲和小刀都对我十分照顾,将我当做至亲之人来看待,我也可以为他们付出一切。所以当我知道小刀中意白静之的时候,我……我便假意接近你,想要完成她的愿望。”   他缓缓地松开阮鲤,低下额头,碰着她的额头,不断寻求对上她的视线。他的心很不安。   阮鲤清媚的眼光一闪,掉出惊愕的泪水来,忽然,又笑出了声,不敢置信:“你,喜欢的人是明小刀?”   原来前世今生,他接近自己的原因一直都是为了帮助明小刀,他真正喜欢的女人是明小刀!   “我不想再欺骗你。”   “可是你已经欺骗了!”伤心、愤怒,更多的是说不出的后悔,她在前世,甚至为了救他而死在宁绝手中,她为他付出的东西远远不止他所知道的那些!   这一刻,阮鲤禁不住满心的痛苦和悲伤,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她为了自己而哭,为了浪费的感情和时间而后悔。“强盗,骗子……你放开我。”   她挣了一下,身体因为受到情感打击,踉跄了两步,没能从他怀中挣脱,阮鲤痛苦地将侧脸向后贴在门板上,不肯再去看他的面孔:“你放开我,我不想看到你。”   “阿鲤,我恳求你听我说完。我知道我对你所做的一切丝毫不值得原谅,但我恳请你听我说完,”他的呼吸和声音一起颤抖着,从来没有如此地冲动过,“你不是问过我,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吗?我告诉你,我是真实的,我……我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   他去捧她的脸颊,阮鲤扭头挣扎,泪水滚滚落下:“骗子……”   看着阮鲤痛苦,明月光也痛苦极了,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完全不晓得此时此刻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内心。   对于小刀姐姐,从明月光懂事起,她就是一个事事完美,纯净无暇的女神,小刀纤尘不染,对他关照爱护,即使偶尔有小小的刁蛮,也是在逗着他玩。少年的明月光一心一意地倾注在这样的姐姐的温柔呵护中,将她奉为心中的神明。   可是随着年龄渐长,他懂事了,少年之爱渐渐沉淀、成熟,他想过和小刀携手共度一生;可是少年时候的小刀似乎依然保持着那股稚气和纯真,也保存了她不变的任性。她的三心二意伤透了明月光的心,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他还是愿意去为自己的初恋做一点什么,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   小刀喜欢白玉沉,他就去拖住白玉沉的未婚妻,他知道这对阮鲤将会是一种莫大的伤害,可是这个姑娘却把他的靠近当做一种欢喜,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看着她对自己那么热忱和认真,他的心也陷入了煎熬。   他的第一段感情在隐忍中被折磨殆尽,他太疲惫了,年少时的轻狂痴狂,终究会轻轻归于宁静,为岁月所沉淀。   他开始学会正视自己的内心——   当明月光那日知晓阮鲤坠落山崖的一刻,那种震惊和痛苦,他永生都无法忘记,他永远记得雨过天晴的夜空下,有个头发上滴着水的女子眸光清澈,笑盈盈地问他:“你也是真实的吗?”   在那一刻他确定,自己对她的感情,是出自真实的。   当重逢的一瞬间,失而复得的喜悦动摇着他,此刻他抱着阮鲤,竟然一点也不想放手。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再也不想失去她了。   阮鲤还在他怀中挣扎着,拼命地摇头,完全不想多看他一眼,他的心彻底乱了,他已经能够分清少年之爱和此生至爱的差别之时,他也已经失去她了!   他本是个很温柔内敛的人,此时却无以言表内心,在他心中翻滚煎熬的种种到了嘴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晓得从何说起,只是竭尽全力地抓着阮鲤的肩膀,心中充满了害怕她消失的恐惧。   “明月光,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这些,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对我多残忍吗?你放开我,放开……唔唔!”   他猛然定住她的脸颊,强势攫取了她的嘴唇。记得有一次在景仁堂,她主动想要吻他,他没有拒绝,那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茫然和柔软。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他不想要承认和拥有的一段感情就已经开始了。   阮鲤耗尽了气力,再也挣扎不动,只能虚软地靠在他怀中任他施为。她的身体微微向后仰着,头顶是杨木的房梁,积灰的蜘蛛网,让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曾经躲在上面的那个夜晚……那一晚,她不小心掉落了一只珍珠耳环,被一个男人踩在脚下整整半夜,他用他的隐忍拯救了她。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想起他。她的脑海一片空白,隐隐有风声传来,是邙山上的秋草被风刮到的声音,她想起仲月言的无字碑坟墓前的杂草,和那个男人突然袭击的那一吻。他的吻也像明月光这般强硬,可是明月光的唇舌炽热滚烫,他的唇却冰冷,好似他一贯的无情……   阮鲤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唇此刻也是冰冷的,她对于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感到了深深的绝望,是因为遭受了明月光的背叛吗?其实,在很久以前,她也背叛过宁绝。这何尝不又是另一种因果。   原来我根本不了解明月光。她想。   我以为我所了解的人,并非我所了解的那样。   这话,用给明月光合适;用给仲月言合适;用给父亲合适;用给那个人……似乎也很合适。过去的她,看待事情太肤浅了。   阮鲤愈发地安静下来,明月光也逐渐恢复了理智,他离开她的唇,近距离地看着怀中的阮鲤,清冷萧肃的脸庞满是悲伤——他刚刚又犯了一个糊涂的错误,他不能压抑心中的情感,冒犯了他心爱的女孩,如今,他简直不能再奢求她的原谅了。   然而即使这样,心中的冲动还是使他说出口了:“阿鲤,我爱你。我会带你离开洛阳。”   “那你要弄到一辆马车,我准备回东莱。”阮鲤淡淡道。   明月光一怔,忽然地,像是阴霾散开,太阳对他露出了光,阿鲤这是答应他了吗?   阮鲤淡淡地看着明月光,世事多变,语言已经不足以使人信任。事到如今,她早已不再抱有天真的幻想,只需要一个能够保护她,带着她离开洛阳的人。只要能够使得她和爹爹平安地活下来,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阿鲤,明天过午你在城郊等我,我一定会来。你一定要等我。”   “那你爹和明小刀那边你怎么办。”   “我会说清楚的,交给我。”   明月光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他内心有多少言语,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简短的承诺。他不善言辞,不懂得如何去描述自己,他希望能用行动让她看清自己的心。   ……   阮鲤回到家中,心中另有盘算。如今父亲虽然升官北军中尉,但是朝廷如此反常的一举必定有其用意,多半是想要拿父亲作傀儡操纵北军兵权,而且这其中……说不定就有那个人的参与擘画。   虽然知道孝太后必败,皇上必胜,可是她绝对不想把父亲牵扯其中来的。如今父亲升官,但是一举一动皆在孝太后的监视范围内,想要弄到一辆出城的马车非常困难。这里面,她必须找到一个可靠的渠道。   既然明月光说他可以,那就先相信他一回罢。   第二天一大早,阮鲤就来到石凌烟房间,走到她床前。石凌烟惊醒了,大吃一惊:“阿鲤,你没死?”   “你的东西奶妈已经收拾好了,跟我走,我带你出城。”    ☆、决裂   055   洛阳城今早又飘起了小雨,路上行人都穿得很厚实,石凌烟裹好狐皮大氅,带着收拾好的细软包袱,和阮鲤乔装打扮成客商家眷,走在出城的路上。   早晨宣阳门有很多客商往来,人流拥挤,官兵搜查没有那么严格,最容易混出城。所以阮鲤和石凌烟一大早便出了门,临行前,阮山虎给了石凌烟一支玉镯:“跟鲤儿去吧,她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石凌烟眼圈红了红,又憋进去:“老爷。”   两人挤在人流中,那官兵挨个查看的时候果然没有认出来,阮鲤神态自然地通过了,石凌烟因为紧张,虽然通过了城门,腿还有点哆嗦,被阮鲤拉了一把。   “别耍花招。”阮鲤用一把匕首暗暗顶着石凌烟背脊,石凌烟心里害怕:“阿鲤,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   “因为我不相信你,”阮鲤冷冷道,“我爹信你,可我不信,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否则我随时杀了你丢在路上。”   石凌烟一窒,又委屈又伤心,忿然道:“那明月光呢,他在朝中做官,有锦绣前程,怎么会抛弃一切跟你私奔,你就那么相信他?”   “我谁也不信。我只信我自己。”   石凌烟又是一窒,她茫然回头,只见阮鲤的脸埋藏在面纱后面,说不出的苍白冰冷,一双妩媚细长的眼睛漠然直视前方,眼光中竟有一丝孤冷凛冽之意。   她好像变了……石凌烟说不出这种感觉。   约定的时间在中午,此刻离中午还有很久,阮鲤带着石凌烟去官道旁的一家驿馆小店打尖避寒。   ……   景仁堂的后院里,花朵冰封凋零,仅有两支白梅迎寒开放。   明月光提着宝剑,刚踏出院门,明小刀就追了出来:“你站住!”   他站住了,却没回头,在雪地里默然站立片刻,又提步要走。明小刀抢上前拦住他,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明月光,你看着我!”   她清纯的眼睛里含着怒气,咄咄逼人地瞪着他:“你要去找那个狐狸精吗,我不许你去!你不准去见她!”   “我得走了。”   “不准!”明小刀再也顾不得自己高傲的形象,用力跺脚,细雨淋湿她的头发,显出一丝狼狈:“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咱们两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什么都会听我的!”   “姐。”   这一声“姐”把明小刀堵得几乎窒息,心口像是被塞了一块大石头,呼哧呼哧喘不过气来。   “我答应了阿鲤要和她一起走,我必须守承诺,我得走了。”   明小刀歇斯底里冲他吼:“难道你不要爹了吗,不管我了吗?你为了那个狐狸精家也不要了,她有那么重要吗,难道比不上我跟爹那么多年陪着你的感情?”   “我昨晚跟爹已经说过了,我喜欢阮鲤,我不想辜负她,爹同意了。”   他喜欢阮鲤?!这句话带着无穷大的回音,一瞬间钻空了明小刀的脑海——他竟然喜欢阮鲤?   “不可能,不可能的……你不可能喜欢上她,”她含着泪水喃喃,开始拼命摇头,越摇越狠,“你说喜欢她只不过是吃我的醋对不对?因为你怪我跟白玉沉走得近,我跟白三郎真的没什么,我心里对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同他走得近只是因为想要气死阮家那只狐狸精!你不要再误解我了好不好,别跟我说气话了。”   “我喜欢阮鲤,不,”明月光顺着她的话,轻轻摇了摇头,深深呼吸,很清晰坚定地道,“我爱上她了。”   “不——!!!”明小刀一下子瘫坐在台阶上,雨水淋得她满面狼狈,花容失色。   他爱上阮鲤了?为什么……明小刀曾经是那么骄傲地挥霍着明月光对自己的感情,现在突然一下子失去,就像是被掠夺一空后的那么一瞬间,发现自己失去了了最重要的东西。   “那我呢,我怎么办,”她大哭,挪动过去拉住他的衣角,声音里充满了卑微的恳求,“你不要走好不好,你不过是一时地糊涂,被迷了心窍,你别走……”   “我不是一时糊涂,这件事我考虑得很久了。她死了以后,我的心也死了;如今她活着,我必须保护她。小刀姐,我知道你对我一直很好,谢谢你,但我必须得走了,如有来生,明月光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   明月光从她身边,头也不回地离去!   不行,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他去见了阮鲤的面,和那个狐狸精逍遥自在地浪迹天涯?不,绝对不可以!明小刀眼泪肆虐,恨恨地咬破了嘴唇,忽然,一个念头从她脑海里生出来了。   明月光匆匆冲出院门,刚好和站在门口的白玉沉打了个照面,两人皆是一愕。   白玉沉的脸上充满了悲恸和震惊,他刚刚来找明小刀,他还以为自己这些天受到明小刀的冷落,都是源于自己做得不够好,对小刀不够重视,他决心用行动表示真心,亲自跟她求和重归于好,谁知道刚踏进院子,就听到明小刀大声对明月光喊:   ——我跟白三郎真的没什么,我心里对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同他走得近只是因为想要气死阮家那只狐狸精!   这句话,像一个霹雳打在了白玉沉头顶,他一下子不会思考了,心给撕裂成了两半。小刀的笑颜,七夕桥头绚烂的烟火,两人手牵手的画面……闪电一样冲击着脑海。原来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都是谎言!   明月光看到白玉沉,没说什么,绕过他便要走,被白玉沉一把揪住了衣袖。   “这些是你的计划是不是?”白玉沉惊怒交加,巨大的悲恸之下,他转念,纯洁的小刀不可能做这些事,一定都是明月光的阴谋安排!   明月光焦躁地向后看去,天空阴云密布,雨水渐渐地小了,再不尽快赶往城南,中午城门会紧闭一个时辰,要到下午才能够出城,那样就迟到了。   白玉沉挥拳要打:“明月光,你说话!你这个卑鄙小人!”明月光单手接住他的拳头,往旁边稍稍一扭,白玉沉便疼得扭曲起脸来,身子斜侧了过去。   明月光来不及跟他解释了:“抱歉,白侍郎。”他转身欲走,忽然听得院中轰然一响。   他和白玉沉一起回头,只见明小刀倒在花盆架边,扑在地上,满头的鲜血。   她刚刚以额触柱,竟是要寻短见。   “小刀!”白玉沉惊慌失措地飞奔入内。明月光稍作迟疑,此刻父亲明景漱有事外出,家里只有小刀,别无办法,他只得快步跟了进去,对白玉沉道:“把她包进去,我给他先包扎一下。”   ……   阮鲤和明小刀在驿馆里点了三个菜一道汤,阮鲤叫小二烫了一壶热酒。   她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驿道上一片白霜,雨倒是渐渐止息了。   石凌烟惴惴看一眼阮鲤,给她夹菜:“现在快晌午了。”   阮鲤没回答,给她倒了一杯酒。石凌烟摇头:“我不喝。”说罢低头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皮:“我有身孕了。”露出了一丝笑容。   阮鲤微微一怔,有些意外,没说什么。   这一等又是一个下午,仍然没见明月光的影子。   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驿道上,天空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风更寒冷刺骨了,石凌烟从马车里探出头,问阮鲤:“咱们还等吗?”一股寒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   阮鲤站在道路旁,把皮裘脱下来,给石凌烟披上,替她拉上车帘子:“太阳落山我们就走。”   “嗯,你也别急,兴许他遇着什么事耽搁了。”   阮鲤没说话,望向天边远处,只见雪花如白絮在风中飞舞着,天和地联结在了一起,混沌昏暗,离太阳落山不到一个时辰的距离。   景仁堂内,明小刀头缠纱布靠在床头,泪水滚滚而下。白玉沉在旁拿了一碗粥喂给她吃,她偏过头去不肯吃,眼睛直直瞪着前方的明月光:   “你就这么走了,良心能得安宁吗?我爹抚养你长这么大,你竟然在这个时候抛弃他。”   明月光心急如焚,回头看着外面的天色,他已经迟到太久太久了,要不是明小刀一直没有苏醒,他早就飞奔而出了。   现在明小刀已经醒来,伤势也没有大碍,他得马上走了。   他一迈开脚步,明小刀就掀开被子,从床上滚落下来,风度全无地嘶声大哭:“明月光,你要是敢踏出这个房门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明月光一惊,蓦然回过头来,见小刀冲向墙角,竟然是去取她的一对弯刀武器,急忙拦在前面,阻止她伤害自己:“姐,你不要再做傻事了。”   听到这个“姐”字,明小刀就晓得,她和明月光是彻底彻底不可能了。她伤心,憎恨,悲痛欲绝,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舍得放手,更不能忍受自己所爱之人投向阮鲤的怀抱。   “你不想我死,你就留下来,否则我死了,就是你害死的!我死也不会放过你跟那个贱人!”   她斩钉截铁,甚至有些恶毒的话语,彻底震惊了明月光,乃至他身边的白玉沉也呆住了。   白玉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刀怎么会是如此蛮横无礼的一个人?她一直纯洁、善良,被其他人所伤害着,忍受着巨大的委屈,她怎么会是欺负阿鲤的那个人?一时间他的世界观都要被颠覆了,半响不能发出声音。   明月光清冷的眼中露出一丝悲哀和绝望,他的嘴唇变得很白很白,捏紧了拳头,小刀对他说的话太重了,深深刺伤了他的心——   他朝小刀的方向屈膝,跪了下来!   “姐,我求你,求你……”   在很久以前,他什么都可以听她的,什么都能为她做,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可是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热血懵懂的少年,所有的热情都会归于冷静。   他朝明小刀这样一跪,然后迅速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家门。   ……   风呼呼地吹着,驿道两旁的田野银装素裹,雪花横着飘向远方去,阮鲤站在雪中,全身浓白,像一个雪人。   她忽然转过身,吩咐车夫:“走吧,不必等了。”   骏马一声长嘶,车夫正要甩下鞭子,突然,远处白雪滚滚,一队精装盔甲的骑兵朝这边追赶而来。   阮鲤探出头去,不由得脸色剧变。   那为首的官员,竟然是寿春侯薛康。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和楼上持续战斗中 等会会再更一章《国师,你丫闭嘴》 ☆、相救   056   薛康接到廷尉大夫师玉阙的线报,说发现中尉阮山虎暗中遣送家眷出城,其中定有阴谋,于是即刻率兵前来抓捕。   他一看见阮鲤,先是一愣,后是大喜,涎皮的脸露出恶心的笑容:“阮家阿鲤,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孤身在此,这里很不安全,还是先跟本侯回府烤个火,暖和暖和身子吧。”   阮鲤自知逃不过了,早已将生死抛开,冷静答道:“回侯爷的话,我母亲有孕身体不适,遍访名医无效,我正要送她出城看大夫。”   “哎,你走的方向荒凉的很,哪有什么好大夫。最好的大夫都在洛阳城了,在宫里,你跟我回去,我帮你叫。”   “好,那就有劳侯爷了。”阮鲤答应得这样爽快,薛康看着她莹白红润胜雪的小脸,欢喜得口水直流——看来这小娘子识趣得很,省得他动武起来不好看了!   “不过阿鲤还有一个请求。”“你讲。”“我母亲怀着身子,行动不便,能否让她先回府,由我随大人前去找大夫。”   薛康眼珠一转,心想:想派人回去通风报信?也不怕,阮山虎再厉害,也动不得老子一根寒毛;再说了,他的女儿跟本侯结亲,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洪福,他偷着乐还来不及。   就算这妇人能够回去报信,他现在就带这个阮鲤回府把她办了,生米煮成熟饭,阮山虎能不应么?   如此一想,薛康拿定主意,嘿嘿笑道:“小娘子好考虑,就按你说得办。”   阮鲤从怀中取出一把防身的匕首,踮起脚,从车窗外将此物塞了进去,嘱咐石凌烟:“拿好,回去向我爹告知此事,但叫他将你藏起来,却千万不要来侯府闹事。否则一家人全遭殃了。”“阿鲤,你怎么办,你要跟他去吗?”“我没事,你别怕。”   阮鲤让车夫送走了石凌烟,走到薛康的马前:“请大人带路吧。”薛康乌贼眼提溜一转:“阿鲤过来,和本侯同乘一马。”阮鲤上了他的马,薛康心痒难耐,搂住身前的美人,差点没从马上栽倒下去——“快快快,回府!”   ……   明月光赶到驿道上时,阮鲤已经不在了,只剩夜雪苍茫,风声呼啸。   明小刀负伤追在他身后,冷嘲热讽道:“你看,她如果真的信任你,喜欢你,怎么会就此抛下了你?”   他蓦然回头盯着明小刀,眼神十分的陌生,使得明小刀一凛,妒意燎原地道:“你怨我有什么用,她已经走了!”   正说着这话时,黑暗里包围来一群黑衣人,如一张收拢的网将姐弟团团围住。   明小刀和明月光背靠背,合力抵在一起,预备应付外敌,然而那些人有备而来,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两人网住。那些黑衣人个个均是武功高手,以多敌少将二人制住,为首的头领低声道:“明大人,得罪了,我家主人有请。”   他们被蒙上眼睛,塞进马车,一路颠簸许久,被人拖将下车,睁眼一看,竟然是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   殿上燃着灯火,定睛望去,之间高台上一座金光闪烁的龙椅,皇帝威严端坐。   明月光和明小刀都看得呆住了。   皇帝身边的宦官王贵咳嗽一声:“天子在上,你等还不下拜!”   二人急忙叩拜。   皇帝面含笑意:“平身。”他早知道明景漱是一名民间的义士,也从宁绝传递来的情报当中晓得明月光乃是杨清宁的后代。   “明景漱校场之事朕已经知晓。”皇帝这话一出,明月光姐弟二人脸色剧变。   “秋猎那日,薛绾同钱焕不离朕的身侧,倘若当日被明先生得手,那朕的性命也不保了。朕知道消息,薛绾已经查到你们的身份,正预备派人前往捉拿你们。”   原来,皇帝早就有收回权利的意识了,只是一直隐忍等待时机。   王贵道:“陛下皇恩浩荡,特地命人派遣大内高手,将你们一家接入宫内,是想保护你们的安全。你二人还不谢恩?”   “谢主隆恩。”   皇帝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满意之情。他现在需要更多的力量,来充实自己的羽翼:“你二人是否愿意为朕效力,铲除奸佞,重整我大魏江山?”   “草民等万死莫辞。”   明氏姐弟,深深地叩拜下去。   侯府。   阮鲤被带入了内宅,她心下死意已定,如果反抗杀了薛康,定会给父亲招来灾祸,所以,她此刻心中已经充满了绝望,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   薛康将房门一关,就想抱住阮鲤行乐,阮鲤想推托,却又顾忌家人,拉拉扯扯之际,忽然有人敲门,薛康大怒,回头正欲破口大骂,外面的声音道:   “大人,查到那日邙山上刺客的线索,太后娘娘下了懿旨,着您立刻去捉拿钦犯。”   太后的懿旨,薛康不敢不去,只道扫兴,骂骂咧咧地穿好外衣出去,临走前吩咐那人道:“把这个小娘看管起来,没有老子的允许,谁都不准放进来!”   阮鲤跌坐在地上,听见薛康粗横无礼地脚步声远去,眼泪一下子落下来。   同薛康说话那人推门进来,麟袍法冠,肤白眼细,竟是一名样貌阴柔绝美的男子。正是御史大夫师玉阙,他在薛康手下曾就职多年,听从薛康的指挥。   师玉阙此人心细如针,观察力敏锐,他对宁绝一直抱有疑嫉之心,见和宁绝一起坠崖的阮鲤也平安归来,认为阮鲤和宁绝之间必有不可告人的勾结。因为薛康一时的离开,正好教他抓住了一个机会。   他命人将阮鲤绑了起来,审问她:“你是如何从邙山回来的?”   阮鲤不认识他,便不回答他的问题,师玉阙又问:“宁绝同你什么关系?你们在邙山见过,他交代了你什么?”   阮鲤看他替薛康办事,知晓绝非善类:“他挟持我,将我拖下山崖,我便没有见过他了。”   师玉阙阴冷一笑,突然出手揪住了阮鲤的长发,将她的脸压在桌板上,厉声质问:“不说?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说罢拖住阮鲤的头发拉起来,迎面两个耳光,打得她嘴唇流血。   阮鲤疼得眼泪直流,转念一想,如果就此被他杀了也好,胜于受那薛康小人的污辱,便着力地激怒师玉阙,但求一死:“你出身世家,祖上都是忠臣名贤,却受那薛康狗贼摆布,,还做了他的娈童,真是可耻可笑!”   阮鲤前世晓得师玉阙这番经历,那时候她只晓得师玉阙,不晓得宁绝这个人,师玉阙后来投靠皇帝,成为反对太后的一股倒戈势力,在皇帝亲政以后还坐了薛康的位置,成了下一任的御史大夫。   师玉阙一听脸色□□,他十八岁那年家道中落,为了保住家族地位,他甘受耻辱投靠了薛康,再投靠了太后,担任廷尉之职。只是因为廷尉不掌管兵权,只管理刑狱,他的立场并非那么明显,他的这些私事也少有人晓得,她怎么会知晓?   阮鲤戳中了他一声最恨的痛脚,师玉阙的俊脸不禁变得扭曲,他涨红着脸,眼神凶恶地盯着阮鲤,霍地抽出一把腰刀,一刀刺在阮鲤的大腿上!   师玉阙故意把刀慢慢地抽出来,看着血流如注、痛得呼吸颤抖的阮鲤:   “阮小姐,我有一千种方法可以让你说实话。”师玉阙本来就是出了名的酷吏,想要折磨一个人,那真是太简单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阮鲤咬紧了牙关。   师玉阙冷漠地转向,朝身后人吩咐:“拿东西来。”   搬上来的各种刑具里头,他拿了一件木夹出来。   阮鲤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告诉自己忍下去,只消忍下去,死了之后,就可以免受薛康的折辱了。   师玉阙一看阮鲤的眼神,就晓得她在心里畏惧了,露出得意的冷笑,他走过去,一把扯开了阮鲤的衣裳,露出她雪白的肩膀,再一次威胁道:“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阮鲤嘴唇紧闭。   师玉阙不再有耐心:“把她扒光!”   他的手下们正要一拥而上,只听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卫兵大喝:“大胆,什么人擅闯侯府?”“滚。”那卫兵见到来人,声音顿时一虚:“左署郎大人。”   雪鹰站在宁绝身侧,一脚踢开卫兵,宁绝迈进了门槛,白袍素冠,神情阴沉。   师玉阙回头看见他,先是一愕,松开了抓着阮鲤的手。   师玉阙挑衅地看向宁绝:“左署郎深夜来此,不知何事啊?”   “这个犯人我要亲自审问。”   宁绝冷冷说罢,正要向前,师玉阙挺身拦住。宁绝看他一眼,举重若轻地道:“这件事,太后已交由本官处理。你可以退下了。”   宁绝虽然官职不及师玉阙,但论及手中兵权和在太后跟前的实力,远胜于师玉阙,这也是师玉阙没办法阻拦他的原因。他不甘心地看了地上的阮鲤一眼,带人退出去,关上门。   门关上的瞬间,宁绝几乎是一个冲撞追到了阮鲤面前。   她抬起头,看见宁绝以凶狠凌厉的眼神盯视着她,他突然抬起手,阮鲤畏惧地向后缩了缩身子,却只见他用力向前,狠狠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拥抱很紧很紧,她听见他沉郁沙哑的声音:   “不是说了让你离开洛阳,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回来悄悄地也便罢了,为何还要出现在我眼前?”   她有一瞬的愕然,随即,眼泪夺眶而出!   他将臂弯收紧,把她往怀中按了按,温软了语气:“别怕,交给我处理。”   宁绝站起来,打开门,恢复冰冷无情的脸色,朝师玉阙以命令的口吻:   “这个犯人我要拿回去仔细审问,你不用管了。”   师玉阙恼怒地看着他,这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竟然拿宁绝毫无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被楼上玩滑板车烦死,存稿已经开始裸奔了~ 不过今天发现一个致胜法宝,就是讯飞语音 ☆、倾心   057   宁绝让雪鹰抱着阮鲤离开侯府,他在前面领路,一路上无人敢阻。   宁绝问她:“还能忍住么?”   阮鲤不明白他突然出现,带走自己想要做什么,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那你先回去,回头我来见你。”宁绝说罢,让雪鹰将阮鲤送上马车,自己换乘了快马,绝尘而去。   阮鲤被送到了春申集的宅子里,这回雪鹰带她直接进入了第三进院落,阮鲤认得那是宁绝的书房,雪鹰扭开一个书柜上的花瓶,书柜缓缓平移,露出了密室的入口。   雪鹰把阮鲤进屋,书柜的门又缓缓合拢。   暗室里面点着灯,摆着一面紫檀木案和一张床,顾柔靠床坐下。   “让我看看你的伤。”   雪鹰半跪在床前,撕开了阮鲤裤腿,被匕首刺过的地方已经被阮鲤用衣物扎进,防止血涌。雪鹰拿了药箱和清水,替她细细清理伤口。   “你就在这里,饮食用水我会替你取送。”   阮鲤听他这么说,便晓得这件事宁绝安排得十分秘密,连府中的丫鬟仆役都不得插手,只有雪鹰知道这个书房后的所在。   上过药,雪鹰便离开了。阮鲤独自留在房中一瘸一拐拖着腿走到桌前座下,只见上面摆了两卷书,其中一卷乃是《管子》,她伸手去取,却不慎碰得竹简掉落,骨碌碌在地面滚了一转,平铺了开去。   她艰难地弯曲一条腿,把地上的竹简沿途重新卷起来,一点点在地面上移动。   当她移动到墙角时,竹简卷好了,墙根,一片明亮光芒射入室内。   阮鲤扶墙起身,惊讶地发现眼前这面墙,竟然是用整面的琉璃石打造的,清澄透明,如同一面巨大的冰幕。   从这面琉璃墙内望出去,刚好可以看见书房的情形。红木桌椅,紫檀书架,上面摆的种种藏书器件,一览无余。   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凤仙进来了,阮鲤隔着墙和她打了个照面,阮鲤冲她点头示意,可是凤仙面无表情,一转身到那书桌前,左右环顾,四下搜索,好像在翻什么东西。   阮鲤才发现,这面琉璃幕墙做了一定的特殊处理,从外面看不见内部,但是从内部却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情形。   凤仙翻箱倒柜找了很久,她的手法看得出非常谨慎,被她翻动过的东西都会分毫不差归回原位,想来是受过什么训练。   阮鲤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念头:难道,她是潜伏在府中的细作?   凤仙突然抬起头,阮鲤一惊,心想她是否看到了自己。凤仙的耳朵一侧,原来是听到有人朝这边来,她匆匆合拢抽屉,整理衣冠,走到门前昂起首,深深吐了口气,推门退了出去。这一切都发生得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阮鲤吁了口气,一阵倦意随之袭来。   她靠着琉璃幕墙缓缓坐下,慢慢地调整思绪,给自己作打算——不晓得石凌烟回去是如何给父亲报信的,她最担心的便是父亲为自己冲撞侯府,得罪薛康。还有宁绝……他把自己从薛康手里夺过来,又有什么打算。还有明月光。   他为什么没有来。   她选择相信了他最后一次,可是……他究竟为什么没有来?   她的心中对于往事,没有眷恋,只有心冷。   透过琉璃幕墙可以看到,此刻书房的窗外已是夜深,黑漆漆的一片,忽然一点灯光摇晃,书房外面似乎有人经过。   阮鲤扶着墙立起,看见书房的门被推开,是宁绝回来了。   他的一片衣角上染着血迹,看形状,应该是血溅在斗篷上,又沁透衣料,沾到了衣衫上。   宁绝走到书桌前,目光淡淡地环视一遍抽屉、桌面、书架……均是凤仙动过的痕迹。   孝太后在他身边布藏了不少耳目,这种时候,有任何妄动都会十分危险。   但是,有的险,必须去冒;有的事情,总要去做。   他抬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回过头,看向那面琉璃幕墙。   阮鲤双手扒在墙上,带着迷惑的眼神,怔怔然看着宁绝,对上他那双漆黑孤冷的眼睛。   她看着他朝墙根走来。   虽然明知他看不见自己,但阮鲤还是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从书房看向这面墙,着便是一面很普通的白墙,宁绝在墙根前停步。   阮鲤面对着他,看他稍仰头,注视着墙上挂着的那副画。   看他阴郁冰冷的面庞上,缓缓露出一丝接近笑容的柔和。   阮鲤看不到书房墙上挂着的那副画是什么,觉得很疑惑。   他看了一会儿,低下头,负手沉思,朝书架走去。阮鲤听到另一面墙嗡嗡作响,知道他拧开了机关,心里一慌,也顾不得疼,拖着伤腿回到床上,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宁绝进入密室,阮鲤还在沉睡,被子拉得很高,遮住了她整张脸。   他挨着床沿坐下,侧身俯视她:“伤口好些了吗。”   被子一动不动。阮鲤不想让他知道自己醒着,屏住气息装昏睡。   听见他又道:“你父亲的事不用担心,我已差人告知他,薛康死了。”   阮鲤一下子翻身起来,拉动伤口,疼得“哎唷”一声,又急忙地追问他:“薛康死了?”   宁绝冲她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   阮鲤忍不住地要追问:“怎么死的?”忽然又紧张起来,抓住了他一截衣袖:“你杀的?”   宁绝低头轻轻笑了一声,换了个角度,侧着头看她:“你担心我啊。”   “不是,”她立刻松开他,“你这件事办得太冲动了,如果被太后知晓,你该怎么办,你还要不要完成你的计划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切忌这般……啊。”   他突然压低身子,把脸贴下来,握住了她的下巴。   靠得这样近,他的呼吸喷在她面上,带着男人强烈的气息。她心里陡然一慌,从被窝里伸出双手抵住了他的肩膀:   “宁大人,请……请你自重。”   他微笑地、深深地看着她,眼底有微妙的情绪。   “小阮,你不老实。”莹缜的指腹划过她的脸。他一进来,就知道她在装睡。   不知为何,这一次即使他靠得很近,阮鲤的心里却没有了原先的畏惧。他的眼睛里闪着宁静神秘的光,向她幽幽靠近。   当近无可近之时,他停了下来,气息温热地扫过她的笔尖。他给她掖了掖被子:“你就安心住在此处,剩下的交给我处理。”   然后拉开了距离。   阮鲤想起师玉阙提到宁绝时候那个又忌恨又惧怕的眼神,前一世,即使孝太后倒台了,师玉阙活得也好好的,所以这个人,不能轻忽。她忍不住对他道:“师玉阙他对你有所怀疑,薛康一死,他怕是不能放过你,你要谨慎应对……啊!”   她一张口说话,就被他拉到身边,靠着他坚实的胸膛,只听见一阵稳定的心跳。这一回,宁绝抓住了她的双手,他用一只手握着她,使得她再也不能动弹。   他低头咬住了她的唇,她向后闪了一下,却被他的右手托着后脑,撬开了口腔,他大力地吮吸着,没给她一点放空和挣扎的余地,阮鲤慌乱中轻轻咬了他一口,他顿了一下,血腥味直灌入她的心底深处。   他放缓了节奏,继续深吻她,辗转、吮吸、纠缠……   为什么每次她想要跟他说一些重要的事情,都会被这样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断……   她彻底懵掉了,想要反抗却没有反抗,耳边隐隐有风声传来,是邙山上的野草迎风拜倒,心像荒原一样漫无边际地生长。   不一会,她便脸泛潮红,鬓发间微渗汗水,胸口起伏不定。   他突然停下来,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大口换气,目光紧紧锁住她。   “你总归是这样,每回我决定要放你走了,你又自己回来。”   他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情绪,深深凝望着她:“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走,留在我身边。”   她惊讶地看着他,想从他漆黑的眸子里读出一些他真正的用意,可是那里面除了沉静的柔情,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口腔里,还残余他的血腥气。   “休息罢,”他手隔着被子,轻轻地按了按,彻底压下心中的躁动,“等你养好伤,我们还有时间。”   什么……意思?她望着他起身离去,走到暗门跟前,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   “宁绝,我担心我爹。”   他口气笃定:“此事决计不会牵扯到阮中尉。”   “那你……”   他停步,转身:“我没事。”说罢停顿,冲她微微一笑,补充道:“薛康为明景漱所杀,与我没什么干系。”   阮鲤惊讶。   石门缓缓打开,宁绝的身影消失在那之后。   他早就计划好了,向太后建议让薛康追缉明景漱,然后借此机会在城外设下埋伏,杀死薛康,再将一切罪名推到明景漱头上。反正明景漱已成钦犯,再多背一项黑锅,并没什么分别。   更重要的是,在外戚一党内作为骨干的薛康死后,他手里留下的一大片权力空白亟待接管。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楼上出门去了,终于得一丝安静码字了。 ☆、关切   058   寿春侯薛康死了。   孝太后薛绾得知消息,当场震怒晕倒在太辰宫,内侍钱焕急诏太医院御医入宫诊治。   宁绝奉懿旨负责查办此案,而阮山虎在此时机提出请辞。   事实上,经过近半个月的收编整顿,宁绝的一杀一留之策已取得效用,加上他暗中向阮山虎通气,告知他阮鲤解救在自己手里阮山虎更不得不协助他。于是他对于北军势力已有了一定程度的掌控,要卸下阮山虎的职位另取他人顶替也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他不欲将自己摆上风口浪尖,于是便私下收受了顾群的贿赂,向顾群允诺会在太后面前保举他为中尉。   果然,孝太后在病榻上询问宁绝对于此事的看法。   宁绝微微一笑,进言道:“臣以为钱侍中合适。”   钱焕没料宁绝竟然会在太后面前推选他,不由得惊喜交加,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又听宁绝道:“钱侍中处事周正严谨,又有带过卫尉禁军经验,由他接任中尉,太后娘娘大可放心。”   太后前不久因为胞弟薛康之死受到严重打击,此刻卧床不起,宁绝和钱焕是她的亲信中最为信任的两人,她见宁绝保举钱焕,心中也放心几分,虚弱地点点头:“那这件事便交给你去办了。”   钱焕大喜:“多谢娘娘,下官定不负所望。”   两人从宫中回来,钱焕头一回主动跟宁绝搭讪,笑容满面:“多谢左署郎在娘娘面前替我美言啦。”   宁绝微笑:“无后与钱大人同为娘娘效忠,本应同声同气携手扶持才是。何况大人得职是大人的才干出众,无后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钱焕心里头想,这样也很好,薛康刚死,太后看中的就只有他和自己,两个人分享一份全力总比三个人分享更好,既然是个双赢的局面,宁绝刚刚保他做了中尉,他也应该向对方释放一些好处表现出态度才是。   于是笑道:“哪里过奖。左署郎有这般才能,你也早就该升官啦。”眼珠子一转道:“你们五官中郎将成日喝酒酬唱,也不理政事替娘娘分忧,纯属尸位素餐,我看他这个位置实在不合适。”   宁绝连忙朝北一拜,面露急色:“皇上之臣,你我不可妄议。”   装什么劲?钱焕环顾左右,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难道,左署郎就不想再更进一步?”   宁绝装作听不懂:“如何的更进一步。”   “你帮我坐稳中尉之职,等北军入了我手,我帮你弄掉史逸,”钱焕贪婪的脸上露出一个凶狠的神色,“你放心,史逸这种三不沾,既不向着皇上也不向着太后的人,就是丢了官,也没人会怜惜。”   宁绝作出豁然开朗之情,感激点点头:“啊,那就有劳钱兄了。”   钱焕嘿笑朝他拱了拱手:“无后老弟,客气客气。以后朝中的大小事情还要靠咱两通力合作了。”   宁绝颔首,漆黑的眸子闪动着冰冷的笑意。   ——钱焕不晓得,今夜过后宁绝会如是回复顾群:我在太后面前力保你,然而钱焕忽然反口,毛遂自荐成为北军中尉。   如此一来,顾群暗暗地也恨上了钱焕,钱焕正处于沾沾自喜中,并不晓得自己已经跟顾群结上了仇。   十二月,大雪封城,洛阳街道上行人稀少。   阮鲤住在春申集内院的书房暗室内,成日不见天日,屋子里冷得很;但是房间密闭无窗,生炭火又容易中炭毒,把她冻得全身发僵。   白天还稍稍好一些,夜里,整个暗室细黑一片,像冰窖一样。她唯有裹紧棉被缩在床头。   忽然,琉璃幕墙外面亮起了一束灯光,书房有人进来。   竟然是宁绝和凤仙。   阮鲤奇怪地裹着被子下了床来,站在琉璃幕墙前面看二人的举动。   宁绝微笑在同凤仙说着什么,凤仙却显得满面惊慌,抱住双臂连连后退,拼命地摇头。   当她退无可退之际,已经背靠着一面书柜,宁绝俯下身来,把她按在书柜上。   阮鲤微微地吃惊——难道,他对凤仙有点别的什么?   此时,书房里凤仙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宁绝叫她到这里,不仅出言挑逗撩拨她,还有动手动脚的趋势,可是她身为太后派来的细作,深知太后那强烈的妒忌心和独占欲,倘若自己跟宁绝沾上一点什么关系,岂能有活路可言?她怕得全身发抖,只能哀声乞求:   “主人,求求你放了奴婢……”   宁绝笑容勾魂摄魄,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低沉的哑嗓道:“既然我是你的主人,你给了我,又有什么关系。”   “不,不可以!求主人放奴婢一条生路。”凤仙脸色惨白,瑟瑟发抖。   宁绝微笑着挑起她的下巴:“跟我在一起有那么可怕么,谁会要你的命呢?”   凤仙面如死灰,她绝不敢说出自己是太后派来的人。   阮鲤在琉璃幕墙之后听不见两人的声音,只见得宁绝捏着凤仙的下巴,面含冷笑,褪去她一半衣衫,不由得惊讶失色——他,真是放荡至极!   她转过身,心中有种反感和微微的恼怒,却又忍不住回头再看,继续扒在玻璃幕墙上。   这时候,宁绝刚好回头,眼睛同阮鲤一撞。   阮鲤心头一突,连忙背过身去,又想到他是看不见自己的,才缓缓转过身来。   宁绝冲那琉璃幕墙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阮鲤愣住了。   他是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看吗?   宁绝突然放开凤仙,袖子一扫,打翻砚台笔洗,高喝一声:“来人。”   雪鹰、文竹各率领府兵和家奴进入书房,见状不由得吃惊。   宁绝的声音冰冷无情:“此女夜入书房,意图勾引本官,将她拿下。”   雪鹰早有准备,几个家丁将面色惨败的凤仙架了出去,文竹看在眼里,心中惊慌骇然——这要怎么向太后汇报才好,她们都是太后安插在宁绝身旁的眼线,负责盯梢宁绝,如果被太后知晓凤仙姐姐意图勾引宁绝,太后不撕烂她的皮才怪。   她这样想,看宁绝的眼神了充斥了畏惧之意。   宁绝目光环扫众人,似有若无地掠过文竹,将她吓得噤若寒蝉。   他不紧不慢道:“从即日起,女子一改不得进入内院。”   他这么做,刚好通过太后的眼线向太后表忠,也杜绝了文竹被怀疑的担心,文竹稍稍松一口气。   至于凤仙,她必死无疑了。即便太后知道了追究起来,晓得凤仙对宁绝抱有那样的妄想,也会杀之而后快的。   阮鲤隔着琉璃幕墙,好似看懂了一点什么——如此看来,宁绝一定早就知道凤仙的底细了吧。   他之所以在这里打造一间暗室,从里面可以看见外面,而外面却不能看见里面,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身边所有人对于他的用心。   这是一个很安全的位置。   可是,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见这一切呢。   阮鲤轻轻舒了口气,对于她来说,凤仙被除掉也是一桩好事,至少可以避免自己不慎暴露,被太后知晓。   宁绝处理完凤仙之事,已是后半夜,窗外雪停了一会儿,又开始簌簌下落。   阮鲤看他站在窗前观雪,过了一阵,他走向书柜,打开了机关,石墙缓缓打开,一股暖意从书房涌入暗室。   阮鲤已经躲回床上假寐,看见他进来,收紧胸口,装作均匀的呼吸。   宁绝挨着床坐下,低头,说话间气息扑面而来:“又不老实了?”   他身上有种特殊的香味,男人的气息幽幽传来,阮鲤睫毛颤了颤,没有睁眼。   宁绝凑近了观察她:“吃醋了?”   阮鲤睁开眼,有点受惊地看着他:“吃什么醋。”   “这个。”他捏住了她的下巴,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一种热麻的感觉刮过皮肤,弄得她又痒又酥。   她缩了缩脖子,慌忙和他错开了眼神:“大人,我不晓得您说什么。我方才刚被您吵醒了。”   她躺在被子里,身上还穿着外衣。   宁绝眼眸深深地看着他,带着微妙的笑意,他也不点破,点了点头,将一物塞到她被窝里:“那起来,出去走走。”   阮鲤低头一看,手心里暖暖地捧着一个铜手炉,热烘烘地像个小太阳。   她连忙下床穿了履。   宁绝走在前面,阮鲤跟着他,从暗室跨入书房时还有一丝犹豫:“不会被人发现吧?”   “没人进得来,”他笑吟吟负手走在前,“进来的发现一个杀一个。”   她心里一怵。忽然想起凤仙,难道,他设计弄死凤仙,正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发现?   宁绝走到窗根,看了一眼火盆里的炭,仍然充足:   “此处未经我准许无人进入,你以后可以出来透透气——记得拉上帘子。”   “会不会太冒险了。”   “担心我啊,”宁绝背靠书案,双手撑着边沿,侧头看她,“放心,你还给我惹不出什么大乱子。”说着低头想了一会儿,微笑:“小麻烦倒一堆。”   “什么麻烦?”阮鲤忐忑相问,“我能做什么。”   宁绝回望了一眼墙上的挂画,挂画后面是那幅从外面望进去看似灰白的幕墙。   “你现在住的那个房间,是我戒药的房间,所以不用炭。”   五石散药瘾发作全身发热,煎熬难忍,需要冰凉的环境降温。   他算了算时间,对她道:“我已经一个半月没有用过药了,都是在其中度过。”   她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意志:“那……你现在戒掉了么?”   “说不好,偶尔发作,”他蹙起了眉,问她,商量的口气,“你介意我晚上用那个房间么?”   “……”阮鲤点了点头。她还是真心希望他能够摆脱药物的控制。   那好,宁绝放下了窗帘,修长白皙的大手在阮鲤头上轻轻一按:“你在这里呆着,我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评论晚点来回复,鞠躬~ ☆、违心之爱   059   二更。   阮鲤在案头随手翻阅书简,炭盆放在一边,将她的脸色烘得红润了起来,她打了个哈欠,拨开窗帘,外面夜深人静,积雪的庭院一地冷清。   她百无聊赖地起身,在书房了转了转,宁绝的东西她不敢随便乱碰,只在几个书柜前来回走着观看,忽然,她在一面墙跟前停下脚步   正是能够从内部看到外面的琉璃幕墙。   墙上挂着一幅精工细笔的仕女图,确切地来说,应该是一幅美人图。这是一幅少女沉在水底潜泳的画面。画中的少女罗衫轻解,香肩微露,没有正脸,只看见她洁白的后颈和漆黑秀发向四周漂浮蔓延。她手臂舒展,长腿微屈,姿态优美放松,一串细碎的水泡从她面前上升。   阮鲤愣了愣,只觉这场景蓦地熟悉。   这是她和宁绝在邙山下的深潭中潜渡时,他在背后看见的情景。   原来那个时候他的眼睛就好了。他完全有余力独自潜渡完后面的行程,但是他仍然选择托着她一起浮出水面。   画中的少女肌肤白皙,脖颈左侧靠后背的位置,有一颗细微的黑色小痣——原来她这里长着一颗痣,她自己一直都不晓得。   阮鲤不禁把手反过去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颗痣的位置,耳根微微发红。   她终于晓得他为什么总是站在书房的这面墙跟前,盯着这幅画出神了,以前她只能看见这幅画的背面,一片空白;如今终于知晓了它的内容。这是宁绝回来以后,亲手画下的她的小像。   阮鲤怔怔地看着那副画,画中的她在水中浮沉,裙衫也如水草一般离开身体在水中舒展,变得几近透明,显出窈窕曼妙的身体线条。   那天我穿得有这么少吗?她咬了咬唇,再朝那副画看去,有点恨不得把它摘下来藏起的感觉。幸好他没有画出她的正脸,也没有题字落款,才令她不至于那么羞愧。至少,除了他们彼此之外,谁都不会晓得这画中的少女是何人。   她心中有丝微微的烦乱,离开那面墙回到书案边继续阅读,却怎么也读不进去了,那副画像是一面发射光芒的镜子照着她,让她不安羞愧,忍不住去看,又不敢把它拿下来。   就好像自己的隐私被冠冕堂皇地公示于众,不穿衣服地被暴露在他视线跟前……   想到他几乎日日都会在这里面对这幅画的情形……   她几度冲着那副画站起来,又坐回原位,双颊通红,把书简往案上轻轻一拍:真是太荒唐了!   这轻轻地一砸,把桌上的紫檀木雕笔筒给震倒了,几支狼毫小楷窸窸窣窣掉下桌案,她正要弯腰去捡,却发现笔筒里倒豆子一般滚出许多物事,荧荧生光,屋子顿时亮了一些。   竟是数十枚珍珠,颜色有银白、淡黄、透紫、玫瑰、亮黑……颜色各异,可是大小几乎均等,光泽品相均是上上之物。   这些大小,都跟那天在邙山山洞中他拿到她的耳环的珍珠大小相似。   他说过:改日再赔你一个。她没放在心上,以为他也忘了。   阮鲤并不知道,自邙山一别,他回到洛阳,便养成了收藏珍珠的习惯,他本权势在握,属官们以为他有此嗜好,纷纷投其所好进贡各式各样的珍珠,东海南海的珍珠,河海珍珠……但是他只要一种大小,其他不收。能够刚好穿入她的耳坠耳托的大小。   他把这些东西随手扔在这里,大概也没想过会再和她重逢。如同隐秘地保存着他心底某种特殊的情感,却又谨慎而小心地将之埋藏。   阮鲤心念一动,再次抬起头,看看墙上的画像,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仰着头想了一会儿,把案上的物件照原来的位置收拾摆好,端起烛台走到书柜前面,打开了机关。   石门一声隐隐震响,暗室被阮鲤的灯照亮了,露出冰冷青色的地面。   床上没有人,桌跟前也没有,她转过身,烛火在手中轻轻晃动。   他靠坐在墙角,一条腿向前伸着,闭目休息。   室内寒气侵体,他却毫无声息。   她把烛台轻轻放在地面,靠近他,探了探鼻息,均匀平缓。又捏了捏他的手腕,发现他四肢冰冷,但是心呼出来的气滚烫,想来是受着不少的煎熬。   他忽然睁开眼睛,漆黑沉静的眸子邃如古井,看着她。   她有一丝慌:“宁大人。”   “天亮了吗。”   “还没有。二更刚过。”   “那你进来作甚么。”   “我……你见过我爹了吗,他还好吗?”   每天她都要问一遍,今天的她其实已经问过了,阮山虎虽然被批准卸任中尉,可是仍然行使司隶兵权,被太后的眼线盯守,不得离京。   宁绝神情不为所动:“倒底什么事。”   “你能帮我把爹爹送出京城吗?”   他很轻地啧了一声,目光收回来,反手弹了一下食指和中指的关节:“跟我提条件?给我个帮你的理由。”   “只要你帮我做这件事,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什么都……给你。”   她轻轻咬住唇——她从他留下的蛛丝马迹里,多多少少看出了一丝他对自己的企图心。   如果可以利用这一点自保的话……   他忽地一声轻笑,斜睨她:“看来阮小姐也挺会待价而沽的啊。你跟薛康也这样交易么?”   “你!”   他的右手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丝,在手把玩着,口中淡淡:“既然是交易,就得有个交易的样子,你明白么?”说罢抬起眼盯着她看,眸光渐冷。   突然,他猛地将她拽入怀里,钳着她的腰在地上翻了个身,压住她。   “你能给我什么呢?这副美丽的身体吗。”他说着,面含嘲讽似地微笑,好似一边说,一边趋于思考,缓缓叠上她的嘴唇。   他的唇滚烫,眼神却冰冷。   他的吻一向贪婪凶狠,似是掠夺着她所有的空气,目光却在以审视的态度观察她的反应,手慢慢松开她的腰带。   她胸口起伏,缺乏经验的她只能不停地从他的掠夺中寻找喘气的空隙,呼吸的幅度也渐渐粗重,冰冷的暗室内,身体却热了起来。他的手突然伸进单衣,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向上游移,像一尾鱼在水中扫过她的身体。   她触电般绷紧身体:“唔……”他不给她机会叫出声,用舌头堵住了她。   随着亲密渐深,她的呼吸声音越发煎熬忍耐,衣衫褪到了肩头,黑发散乱地遮在胸口。   这时候,胸口一凉,他撑着地面离开她,俯视她的身体。   阮鲤头脑昏沉,又陷入复杂的情绪之中,惶惑地护住胸口看向他。   他唇含冷笑,双目深邃:   “看见了么,如果我要你的身体,早就可以得手了。”   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样地看着,听他说这样的话,竟然比落入薛康手里当时的恐慌和痛苦更甚百倍!   她屏住了呼吸,也屏住了眼泪。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是豁不出去的,她几次经过鬼门关,几乎失去了一切,现在,为了生存,只要能够利用的东西,她一定都要利用!   她调整了呼吸,朝他露出一个妩媚、诱惑的笑容:   “只要你肯帮我,我就是你的……”   她酥胸微露,长发凌乱,雪白的身体仰卧在青灰色的地面上,有着极为撩火的吸引力。   此情此景,却使得他冰冷的眼眸却闪出震怒:“阮鲤,你还不住口?”   “……”   他的情绪爆发似的炸了:“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交易?阮鲤,我让你离开,你偏偏不走;你为何不找一个地方静悄悄死了呢?省得我为了你心神无宁,省得我为你牵肠挂肚!”   他把她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近乎咆哮地在她耳边低嘶。   她呆住了,他冰冷的手按在她滚烫的胸口,像一块冰塞进心里,冰冷拥堵,令人不知所措。   “你还跟我来谈交易……呵呵。冷笑,我要的你给得了吗?你给得起吗?”他冰冷的语气里,竟有一丝自嘲,一丝哀戚。   “宁绝,我愿意效忠你。”   他抬起左手,撩了一把自己的鬓发,缓缓吐出一口气,情绪恢复到冰冷平静:“我不需要你的效忠。”   无力的口气中,竟能听出一丝自嘲和无奈。   他要的是这里,他的手紧紧按住的地方,她的心。   他从自己身上爬起来,她跟着坐起,把衣裳重新整理好,只是被他抚摸过的心口,残留指尖微凉的触感,久久不能褪去。   他扶着额头,坐在一旁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日心里头念着的是谁,你是不是一直在煎熬,在思考,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这里,我想得到什么,想利用什么?你永远也思考不出来。”   因为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   哪知道,下一刻,阮鲤哭出了声音:“宁绝,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是不是?”   他微怔,回头来看她,见她把脸埋进膝盖里,长发随着摇头而微微晃动,长发散乱在身后抽泣:“你不该这样,我不信,我不信。”   “……”   她抽泣:“我不信。你喜欢我?你不可能喜欢我,我也不可能喜欢你。”   她情愿被单纯地利用,也不愿意付出感情再一次被背叛。前一世他杀了她,已经被命运写好的结局,她怎么可能再一次去自投罗网。   “……”   “你不明白,我们是不可能的……”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无比清醒,却抑制不住眼泪滚落。她是渴望有一个人爱护自己,信任自己,可是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他,“你不能喜欢我,我也不能喜欢你。”   她的双手被他掰开了,雪白的小脸哭得通红微肿,眼泪婆娑,她还使劲地摇头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声音轻软而聒噪,听得他心烦,于是他倾身过去,用舌头把她的嘴堵上了。   这一回,她没有违心而生涩地回应他,也没有紧张害怕地去抗拒,她闭着眼睛,感觉到了那个分外缠绵的吻,他像在对待一件至臻至美的精细食物,一寸寸地品尝着她的味道。这个吻力度温柔得恰到好处,极大地抚慰了她不安的心。他一边吻她,一边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像是耐心地在哄一个襁褓中的婴孩。   她止住了哭泣,感觉呼吸柔和,身体化作一滩水在他怀里软了下去。忽然,嘴唇一痛,竟然被他狠狠咬了一口。   她一个激灵,哆嗦着推开他,摸了摸唇瓣上的鲜血。   他看着她笑,朝出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是不可能,我都已经开始有点恨你了。出去吧。”   她怔忡地看着他,犹豫不解。   他皱了皱眉:“还不走,还真想留下来陪我做下去?”   她抹了抹嘴唇上的血,有一丝丝疼。忽然想到什么:“你是不是药瘾犯了。”   他点点头:“你出去吧,天亮了再叫我。别再说什么交易,我不会和你做交易。”   她听见最后那句,从门口回转身来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月应该可以完结了,然后全力更《国师,你丫闭嘴》,简单粗暴爽甜文~ 新文求收藏~ ☆、我们的以后   060   他却已垂下眼帘,淡淡神情中没有悲喜。   她茫然地退出来,坐在书房里,再一次看着那副沉水少女的挂画,忽然心情复杂。   ……   冬至,红梅开放的时节。   孝太后薛绾病了,傍晚的西宫点着灯,灯火幽幽沉沉,像无数的眼睛闪烁。   她刚刚做了一场梦,梦见弟弟薛康惨死在血泊中,浑身是汗地醒来,呼唤内侍官:“钱焕,钱焕……”   宫女答道:“娘娘,钱中尉陪皇上祭祀去了,今天冬至。”   冬至的那一天,按照习俗,群臣要陪同皇帝去郊外祭天,然后放一天的休沐假,钱焕新任北军中尉,自然也在其列。   孝太后哦了一声,又合拢双眼,小寐一阵,忽然又见两道白影从窗外飘进来,她陡然坐起,却见是杨宁清和越慧夫妻,两人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眼露幽光地瞪着她——   “薛绾,你杀我孩儿,我也要剖开你的腹,挖出你的肚肠。”   “表妹,你不得好死了,无常差我二人来拿你下去。”   孝太后尖叫一声,脸色发白:“表哥表嫂,不!”   “娘娘,您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孝太后冷汗涔涔,直喘粗气,眼睛朝幽深空旷的宫殿望去,满室飘荡的黄垂幔,凄清哀凉,透骨的冷。   她抓住宫女的手:“宁绝呢,传他进宫来见哀家,哀家想见他!”   “五官中郎将也随驾祭天去了,晚上还要拜冬。”   祭天结束后,官员贵族们互相会送上贺礼登门拜访,俗称“拜冬”,宁绝最近刚刚升任五官中郎将,取代被弹劾的史逸,府上更是热闹匆忙。   “娘娘,夜迟了,明日一早再传这二人进宫吧。太医开了惊风的药,娘娘趁热喝下,好安睡一夜。”   太后心颤颤地点头,也好,她现在很疲惫了,只希望能够安然地睡一觉。   宫女冷眼看着她喝下搀毒的汤药,如今,宫中皇帝的势力羽翼渐丰,太后身边的人慢慢起了变化。这里头的药力道不强,银针试不出毒,也不能致死,只是会让人精神不稳,产生一些幻觉罢了。   但是,足以折磨薛氏那脆弱的神经,就像钝刀磨绳,一寸一寸消耗殆尽。   ……   春申集前院,张灯结彩,前来拜冬的官员络绎不绝。   回到司隶位置的阮山虎也位列其中,雪鹰把他引入后院,在书房同阮鲤相见。   父女重逢,热泪盈眶。   阮山虎其时已知晓宁绝的计划,当宁绝单独找到他密谈,向他展示皇帝清君侧的手谕时,他的立场已经非常坚定了。他决心为皇上为国家抛洒热血,身后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阮鲤和石凌烟腹中的孩子,他把石凌烟托人送去京郊一处隐秘的庄子,然后来看阮鲤。   “鲤儿,中郎将已做好安排,三日后放你出城,届时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来,等风波定下来,爹会来接你。”   阮鲤一听,便知道他们近日要举事了,心头一跳,七上八下:“爹,有把握吗?”   “你不用管,只管保护好自己。”   “爹你放心,这里的人把我照顾得很好。”   阮山虎神情一窒,稍稍踌躇,道:“鲤儿,过去是爹误解了中郎将,他的确是一位忠义双全的智谋之士,皇上选中他,确实圣明。”   阮鲤不懂父亲为何突然提到宁绝。   “可是,他背负的东西太重,心思深不可测,绝非你能够揣摩,你千万不要深陷其中。”   其实,宁绝冒险救阮鲤,无论是从他的处事方式来看,还是从利益角度来看,都解释不通他能够获得什么太大的收益。   所以,连向来心思迟钝的阮山虎,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一丝不寻常。   “爹已经跟他说明白,三天后你就走,别再同他扯上什么干系,听爹的话。”   阮鲤紧紧抿唇,沉默了一小会儿:“爹,你放心,我心里没他。”   阮山虎松了一口气。   “可是爹,我们得帮他,只有他活着太后才能死,太后死了,咱们阮家才能保存。”   “爹知道,所以爹才把你留在这里。不过鲤儿,你要记住,他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她心里清楚得很。她和他永远不可能。   “女儿记住了。”   ……   阮山虎走后,阮鲤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吃了些雪鹰送来的饺子,坐在窗前看院子的梅花。   红梅傲立风中,透着一点孤冷,高洁凌冽。   前院的喧闹声渐渐止息,宾客们陆续散去。   从中庭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书房的门被一下子撞开,雪鹰挤了进来:“快关门!”   阮鲤立刻站起来,雪鹰的肩膀上搀着宁绝,垂着头,眼睛微闭,脑门上全是冷汗。   阮鲤关上门:“他怎么了,喝多了?”   “发病了。把机关打开。”   她急忙旋开书柜的机关,雪鹰搀着宁绝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   阮鲤跟上去问:“不是好多天都没发作了么?”   雪鹰双眉紧皱:“刚刚钱焕他们来贺冬,一行人在府上服用五石散,主上没用,不过闻了气味。”   所以,勾起了药瘾。   五石散的药性像在他心里扎了根,时不时地就会爆炸。   阮鲤安慰雪鹰:“你别着急,让他冷静一个晚上。”   雪鹰焦灼不语,这个时间他等不起,三天,还有三天的时间,决定生死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时间煎熬地过去,阮鲤靠在书桌上睡了一觉又一觉。   她看着雪鹰从暗室内进进出出,也随他紧张起来:“他还没有好吗?”   雪鹰脸色苍白,用力地摇了一下头。   阮鲤想起父亲说的三天以后,如今还只剩下两多的时间了,登时心头一紧。“他现在怎么样?”   雪鹰没说话。   阮鲤起身要去开机关:“我去看看。”被雪鹰拦住:“主上特地嘱咐,不让你进。”   阮鲤愕然:“为什么。”   雪鹰咬了一下嘴唇,走开了。   第二天。   宁绝已经在暗室中关了两日,雪鹰的形容愈发憔悴,阮鲤几次想要冲开他的阻拦进入暗室,都被他阻挡了下来。   阮鲤也跟雪鹰一样,熬得双眼通红:“你告诉我,如果他不能恢复,是不是会影响到明日的部署?”   雪鹰沉闷咬牙。   他比阮鲤更清楚,明天即将发动的政变,将会让宫城迎来最血腥动荡的一日,失去了宁绝的坐镇指挥,那就等于未战先败!   无数条人命,无数的心血,多年以来的忍耐蛰伏将会因此功亏一篑。   阮鲤急:“那你为什么还不想法子,你让我见他,我跟他说一会话,也许他就好了!你让我见他!”   阮鲤再也不顾他的阻拦,冲到暗室门口。   雪鹰抢了两步,双膝一屈,“通”地跪在她面前。   “阮小姐,雪鹰有一事,求你……”   ……   暗室的门缓缓打开。   宁绝靠坐在墙根,身上的汗渍已经反复干透,身体仍然滚烫,身体长久的高温几乎夺走他的神志,侵蚀着他的精神。   他听到声音,意识模糊地问了一句:“雪鹰,外面什么时辰了。”   没有立刻听到回答,他抬头望去,却是阮鲤。   她把一碗冰放在他面前。   阮鲤用刀划开一小片冰,放进自己口中,在嘴里含化了锋利的棱角,回到手心捧给他。   “含在嘴里,稍微凉一些。”   宁绝看她一眼,她的嘴唇被冻得鲜艳通红,脸色白皙如雪,致命的妩媚。   他一瞬间感觉痛苦。   “没用的,你出去,把雪鹰叫过来,让他准备药。”   “你想复用五石散?”   他重复:“你叫雪鹰过来。”   宁绝掐着时间,原本想要做最后的挣扎,可是他还是没能克服药瘾,在这个关节上,他不能乱了心神,他宁可重蹈覆辙用五石散将自己的神志稳定下来,也不想明日的行动有丝毫的差池。   阮鲤道:“可是你戒了那么久,不能这样走回头路。”   宁绝脸扭曲,冲她吼:“我叫的是雪鹰,你滚出去!”   阮鲤咬了一下唇:“不。”   宁绝一怔,看见她低下头,一颗一颗解开布扣,漆黑的长发缓缓散落肩头。   他的眼睛一瞬间变得猩红。   方才,雪鹰在阮鲤面前重重地一跪:   ——阮小姐,如果是你,你能办到,替他纾~解……   阮鲤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双手,宁绝浑然一颤。   她的手竟然冷得像冰块一样,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钻进他的身体。   ——她让自己在庭院的雪地里立半个时辰,让身体彻底变冷。   宁绝甩开她的手:“滚!”竭力遏制住视线,不去看她的身体。   阮鲤紧紧地抓着他,深深呼吸:“你冷静点。”   他咬牙切齿:“你不就想用身体跟我交换利益吗,把药拿来,要什么好处我给你,出去。”   她挑衅地看着他:“宁绝,你就这点能耐吗,你忘了你父亲的嘱咐了?还是你已经被薛绾养成了宠物,没了棱角,没了脾气,你认输了?还是你喜欢跪在她的脚下做一条狗?”   他死死盯住她:“你说谁是狗?”   她甩了甩下巴:“你压根就不配做个男人。”   “你再说一遍。”   她凑过去,炸雷似的在他耳边:“我说你不是个男人,你比钱焕还不如!”   砰!   她被他一把推到墙根,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面,痛得身子一蜷。   药瘾的作用下,他的意志格外脆弱,也格外容易受刺激:   “我是不是个男人,你很快就知道了。”   衣服被撕烂的声音,阮鲤闭着眼睛,咬牙地听。他扯掉自己腰带的瞬间,她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牙齿打颤,憋着一股劲刺激他:“废物,软蛋!”   他冷漠地“哦”了一声,捏住她浑圆紧致的臀,嗓音沙哑阴暗:“够硬吗?”   把她向上一托,毫无缓冲,一沉倒底。   她没想到是这样,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高高仰头,撕心裂肺地叫出声。   “满足了吗?”她越是挣扎,他就发泄得越是痛快,大开大合,一下下捅进她心窝子里去。   她仰着头,张开口,呜咽,抖战,抽搐,眼泪狂流。   脑海中,有一条血色的小溪缓缓流淌。   雪鹰说过,女人的身体,也是分散他注意力纾解药瘾的法子,只是他一直不找女人。她故意刺激他,却没想到来临的时候这么痛。他一点前~戏都不做。   一通发泄,他放慢速度,声音冷静了点:“傻瓜,知道疼了?”   她恨恨地瞪着他,倔强得要死。   他的理智回来了一些,当他明白她的用心的时候,对待她的态度就正常了。   他原本宁肯摧毁自己,重新服用五石散,也要拒绝雪鹰的提议;可他没想到雪鹰还是这么做了,他更没想到,她也接受了。   他抗拒了半天还是没能抗拒她,有点想要向她投降的意思。他的心里,炽热的火逐渐化作潮湿的水,温柔地包裹着他。他对待她越来越轻柔了。   阮鲤这边,微妙的感觉在身体里慢慢浮起,痛似浮云般被另一种感觉取代,她的哀鸣渐渐婉转。   他咬住她的耳朵,轻轻嘲笑:“骂我是不是很痛快?哪来那么多心机。”   她恨都恨死了,她已经牺牲那么多,他还这么粗暴,她只能依靠自己努力调试自己去适应那种频率。幸好他此刻动作轻柔,渐渐地不能容也变得能容了,她得了一丝喘息,像回到水里的鱼,大口呼气。   “放松点,跟着我,”他开始引导她,漆黑凛冽的眸子变得清澈幽静,像是驱散了迷雾,他的眼底有一片潮湿的感情,“对了,就这样。”   看见她对路了,他加了点力道和速度。   这要了她的命了,她眼前发黑,头向后仰去,一片急抖,骤然紧缩。   有点厉害,他跟着一颤,调整了呼吸:“抓稳。”把她的手臂扶上自己脖颈,开始大力冲击。   她陷入了海啸。   脑子里轰隆巨响,瞬间泪崩。   每一次的挤压,都会让她流出一部分泪水,水分像是从身体深处被挤压了出来。   她闭上眼睛,呼吸沉重,忘记了自我。   耳边响着他粗重的呼吸:“傻瓜……”   ……   宁绝看着怀里颤抖的人儿。   他平静好一会了,她还是身体轻颤,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全身浮着绵密的粉红。   他低下头吻她的唇。是个很温柔的吻,细细缓缓地滋润她干燥的嘴唇。   她慢慢被抚平了情绪,停止细颤,睁开眼睛。   对上他漆黑的眼睛,她马上侧向一旁,躲开了视线。   他完全明白她今夜的用心。他搂紧了她,往身体里按了按,没有一点缝隙,贴着她温软的身体,能够听见仓促紊乱的心跳。   身体尚余痛与快的余韵。她听见他低沉地道:“我好了。”   她抬眼看他。“药瘾过了?”   “嗯。”他低头,也看她,笑笑,“可是,上另一种瘾了。”   她感觉腰肢和臀被揉捏着,身体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他俯身贴住她:“以后,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帮我了?”   他大手一滑,分开腿缝。   她倏然打抖,口气软了:“宁绝,我还很痛……”   “嗯,”他把手抽出来,眯着眼看那上面沾着的血丝,声音无限温柔,笼着她,“以后就不痛了。”   她意识迷离,喃喃地道:“如果你还想要有以后的话,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他原本在亲舔她的耳垂,听见这话,也停了。   他也没有意识到,刚刚自己用了“以后”这个词。   “宁绝,你明天一定要赢。我们才会有以后。”   他在她大腿上用力捏了一把,沉沉地道:“会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累死我了,我尽力了= =。 写到三点半,我补眠去了,评论明天回吧 ☆、夺宫   061   十六的夜晚,天阴沉沉的,酝酿着一场大雪。   春申集的客堂内,五官中郎将宁绝召集各部心腹官员见礼。   众官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司隶阮山虎、五官中郎将陈超、羽林中郎将霍明冲亦列其中。   宁绝身穿将军铠甲,按剑而立,满目肃杀之气:   “今夜请诸位前来,乃是奉圣旨清君侧,也是会商一件报国除恶的义举。明日皇上要出宫前往相国寺祈福,此乃剪除外戚祸乱之源薛氏的良机。绝请来各位大人,正是希望一同为皇上分忧解难。现在,我请阮司隶明日负责诛杀钱焕,接管北军军印;林大人负责接管宫城禁军,派吴刚领三千勇士看守阊阖门,绝和陈超将军及霍明冲将军去接应圣驾,冲解除薛氏一党的兵力。其余各部官员,各领亲兵在府中候命,见叛乱者杀。今夜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府,违者立斩。”   他一席话,使得在场诸官心潮起伏,热血沸腾。这里的人都是拥护皇帝,对薛氏专权早有不满的人,听到如此周密安排的一场行动,人人精神亢奋,摩拳擦掌。   暗夜里,每个人的眼睛都闪烁着荧荧的光亮。每个人的心中,都企盼着一个清平时代的到来。   众官员各自领命回去。   此刻,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但宁绝毫无倦意,他仰望东方的天空,在那里现在还是阴霾一片,但很快,太阳将会从那里升起。   该安排的他都已经安排好了,剩下的,一切都要看天意了。   他来到后院,睡眼惺忪的鹦鹉看见主人,兴奋地叫起来:“心尖子!绾绾的心尖子!”   他出手如电,一道掌风挥出宛如一环刀光,鹦鹉惨叫一声跌将下来,只余两片斑斓的羽毛从空中飘落。   这是他隐忍蛰伏了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父母的亡魂,兄弟族人的音容,一张张远去的面孔在天空中隐现,是他一生为之流干的血和泪,虽九死而不悔。   下雪了。   他仰起头,鹅毛大雪从天空中飘落。   他转过身,白绸斗篷从他肩上坠下,高大颀长的背影在皑皑风雪中远去。   虽千万人,而吾往矣。   ……   旭日初升,孝太后薛氏仍在沉梦之中。   那是她的少女时代最美好的一个梦,那时候她还不曾入宫,寄居在表哥杨清宁家中,她听他弹琴、吟诗,读他写的文章,充满了少女的遐想。   他的琴声如流水,缓缓动人……   她沉醉在杨清宁的琴声之中,忽然被低沉的声响惊醒,她睁开眼睛,周身仍是冰冷的鸾床,她起身听了一会儿,只觉得那种沉闷的,轰鸣的声音,仿佛号角吹出来的声响。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她叫了几声,宫女们全然不见了,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匆匆赶来,满头是血:“娘娘,不好了,外面都是人……”   孝太后意识到事情不对:“你快说来!”   “奴婢也不知,外面好多兵……”   孝太后大吃一惊,顾不得穿袜屡,光脚来到太辰殿的台阶上来看,只见殿外一片黑压压的士兵,禁军和屯兵交战在一起,相互见人就杀,一时间皇宫已成炼狱。   此刻,皇宫的宫苑中,杀伐声震天动地,响彻洛阳上空。   各个宫殿中,卫兵刀出鞘,弓上弦,□□闪光,坚守城防;而冲击宫城的屯兵队伍,则开出虎战车,移动箭弩台,投石器,殊死搏斗。   阮山虎在指挥攻城的北军队伍中。他已经奉旨拿下了钱焕,而校尉顾群因为和钱焕有嫌隙,很快也倒向他,他掌握了北军兵力,立刻进军攻城。   卫尉范友通在城头严阵以待,他不停阮山虎的喊话,也不信阮山虎清君侧,只当他欲造反逼宫——   阮山虎不得不让北军加入血战,加速冲击城防。“给我撞开!”   北军将士用攻城器械强行撞门,范友通在城头下令:“放箭!”   万矢齐发,箭如雨下。   阮山虎仍然大呼:“进攻,进攻,不准后退!”一批批将士冲击上去,一批批倒下。   他必须争抢时间,防止薛氏一党得到喘息的机会,集结更多兵力反扑。   攻城的士兵们用战车装上巨木,五十人一车推动巨木,撞击在钢铁浇筑的城门上,发出巨大的轰响——   “一、二、三!”   城门嗡嗡作响。   阮山虎高举霸王枪,疾声大吼:“再用力!”   “一、二、三!”   城门出现了摇晃。   “一、二、三!”   偌大的城门开始摇摇欲坠,城墙上砖粉簌簌落下,出现裂痕。   “这帮乱逆!”卫尉范友通心急如焚,命令部下:“投石!放火弩!”   铺天盖地的火矢和巨石如同下雨,伴着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北军伤亡惨重。   阮山虎身中数箭,他的裨将惊呼:“将军!”   阮山虎一抹唇角的血,呲牙露出一个豪情的笑容,战斗点燃了他的血液,对,这让他想起了当年在东莱的水寨里,他站在船头,头扎布巾扯起忠义大旗的那时候。也是这样,地动山摇,山呼海啸。   吾为忠义生,虽九死而不悔!   轰然一声巨响,城门破裂,士兵们踏着前一阵士兵们的尸体,潮水一般涌入宫城,杀声大作。   阮山虎用尽毕生气力,举起了霸王枪:“冲啊!”   风雪怒号,刀一般割过每个人的脸。   天地一片混沌。   孝太后薛绾仓皇跑出侧门,却见后面的台阶上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一个长弓银铠,秀美出尘,正是羽林中郎将霍明冲;一个浓眉大眼,魁梧勇猛,正是虎贲中郎将陈超。   陈超大喝:“妖后,我等奉旨捉拿你,还不速速就擒?”   孝太后玉容一寒,厉声喝道:“乱臣贼子,竟敢假传圣旨,行逼宫谋反之实!你二人若敢动本宫一根寒毛,哀家亲族府兵数万,必将你二族尽诛!”   她说得不错,即使她死了,薛氏的党羽中手握数万精兵,必定会在洛阳城中殊死反抗,做最后的一搏。   孝太后趁着机会想要逃跑,陈超挥臂厉声喝道:“与我拿下。”   宁绝率领郎中署的骑兵队伍护驾归来,积雪深厚,马蹄打滑,一行人下马进入宫城。   辉煌的宫城一片死寂,满地都是尸体,堆积成山,活着的士兵们有的人成了功臣,在道路两旁巍然侍立,有的人成了俘虏,跪在远处的刀剑之下。   宁绝一步步在雪里行走,他在寻找着什么。   “中郎将,在那边!”尉官跑来,急切地替他指路。宁绝跟了几步,只见成堆的尸体里,阮山虎坐在一颗树下,垂着头,腿下满是血迹,染红了白雪。   宁绝快步走去,在他身边蹲下。   他托起阮山虎的头:“阮啸天。”   阮山虎的胸口铠甲被数十支箭射穿,打得如同一个刺猬,血流干被寒风凝结,呈现暗红的颜色,他的头盖骨被砸凹陷了一半,洞里汩汩还流着血,样子可怖。   阮山虎撑着最后一口气,抓住了宁绝的手,他的手心还有一丝余温:   “去东莱……”   他手慢慢滑了下去,宁绝一颤,去抓他粗粝的手,抓到的却是冰冷。   他掌心的余温消失了。   ……   当皇帝走过章华门,走过金水桥,走上丹犀,他的鞋底已经沾满了鲜血。   年轻的武帝站在殿前回头,他眼前一片金碧辉煌的广场,如今已成雪白和血红。在大雪的清晨,他最忠心的臣子,多年以来患难与共隐忍蛰伏的朋友,宁绝,独自一人披着染满鲜血的斗篷,跪在尸海中迎接了他。   皇帝闭上眼睛,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郁结多年,终得扬眉。   宁绝叩首:“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他身后的远处,黑压压的,成千上万的北军士兵、郎中骑兵、禁军卫兵齐齐跪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风把声音吹遍,回响在宫城的每一个角落。   一片雪花擦着屋檐落下,打旋儿飞了开去。   ……   阮鲤急急奔向宫门,清扫战场的士兵将她拦在门外:“不得进入!”   洛阳戒严了,她这样走出来,已经违反禁令,有士兵过来要拿下她,却也有人认出,小声道:“是阮司隶的女儿。”   这样一说,没人动了,只是不让阮鲤进去。   她孤零零地站在风雪里,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出宫门,每一具都去看一眼,都不是父亲。   尸体太多了,有的她追不上,双脚发软,打滑,跪倒在雪地里。   她绝望极了,哀声恸哭:“爹……”   有父亲的旧部经过,劝慰她:“阮姑娘,别担心,司隶英勇善战,见过多少阵仗,他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她倒在雪地里,脸贴在地上,抓到的是冰冷的雪,她害怕极了。。   直到有人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她垂着头,被扳住脸,拖到他跟前。   雪幕之中她看清了他的脸,是宁绝。   “你还有我。”他说。   她眼神死寂地看看他。   他咬了咬唇,漆黑的眸子一瞬间苍白无力:“你爹没死。”   她的眼泪迅速涌出,在脸庞上凝成了冰渣,她用力地扑到他怀里,紧紧拥抱。   他按着她贴近自己的身体,那里有两颗仍然在跳动的心脏,让它们紧紧相依。   对不起,小鲤。他的心在说。   天和地一片昏暗,让所有的秘密被风雪掩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还有62章,明天停一天有事,就提前把明天的份儿写完了。 晚安大家。 ☆、为你而活   062   武帝亲政,清算薛氏余党,大封功臣。   廷尉师玉阙暗中援助有功,被封为御史大夫;少府范友达官升太尉;明月光姐弟在相国寺始终陪驾有功,明月光被提拔为司隶校尉,其父明景漱曾在薛氏一党的追捕中被害丧生,追封为意林侯;陈超、霍明冲各被提拔为左右署郎。   其中,最让皇帝为难的是五官中郎将宁绝的官职定夺。他本有意拔擢宁绝为左相,但遭到太傅白廷渊等人的激烈反对,宁绝的历史背景不佳,朝中风评不佳,人缘不佳,所以要让他当丞相,阻力很大。   皇帝很苦恼,此事便耽搁了下来。他私底下询问过宁绝的意见,宁绝倒显得对这份官职并不是很伤心,他只跟皇帝提了两个要求:   第一,不要对外发放司隶阮山虎的死讯,就说他受伤送往云南诊治。第二,把薛氏的死刑交给他亲手执行。   皇帝对第一项很难理解:“阮啸天乃是为了朕牺牲的忠臣,如此一来他不能被追封,朕于心何忍。”   “臣有不得已的苦衷,恳请陛下再将此事隐瞒两年。”   皇帝知道宁绝做事深思熟虑,他这样请求,必定有他的道理。其实对皇帝来说,他可以给宁绝更多的东西,甚至丞相之位,这样一件小事,又有甚么不能答应他的呢。他看出宁绝对官场的疏懒之意,正需要一些机会笼络他,稳住他在身边为自己效忠。   皇帝点点头:“朕答应你。”   潮湿的地牢里,火折被擦亮了。   阮鲤被宁绝牵着手,有些惶惑不安地跟在他身后走着,老鼠在积水的地面窜来窜去,一股腐蚀的恶臭阵阵传来。   她的手忍不住缩了缩:“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见一个人。”   地牢的最深处的一间牢房,地上屎尿横流,积水流淌,角落蜷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听见声响,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阮鲤大吃一惊——   竟然是孝太后薛绾。   薛绾才不过二十□□的年纪,那副精美的容颜却已经摧残得黯然失色,没了妆容,她灰败得像一具僵尸。   她空洞的眼睛转动了一下,认出了宁绝,流露出一股恨意,然后从宁绝身上移到阮鲤身上。   被她那种眼神盯着,阮鲤也不由自主感觉到阵阵颤栗。   薛绾嘶哑地朝阮鲤开口:“他根本不会真心喜欢你,他不过是利用你,就像利用我一样。”   不得不说,薛绾极其敏锐,她看到宁绝牵住阮鲤的手,就明白了他来这里的用意。   宁绝依然紧紧地牵着阮鲤:“不错,我不是喜欢她。”   薛绾脸上先是一讶,随机露出狂喜而恶毒的神色,挑衅地看着阮鲤。   然后听见宁绝咬字清晰的补充:“我是刻骨铭心地爱着她。”   阮鲤被震撼了,怔怔地回头看向他。   他在盯着薛绾,目光淡淡。   是厌恶,是唾弃,也是彻底释放了的仇恨。   他已经找到了生命中的挚爱,而薛绾将会继续在孤冷的地狱中沉沦。   薛绾大叫:“不,不!你是爱哀家的,无后,无后,你说过你爱我,至死不渝。”   他冷冷微笑:“看看您这副臭皮囊,我想纵然杨清宁死而复生,也不可能爱上你。”   薛绾生平最骄傲自己的容貌,她从积水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凄厉恐怖地叫起来:“不,不!你说过你爱我!”   他发出一阵哈哈的笑声,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嘲弄和冷酷。   “可以啊,倘若这样想能令你死到临头好过一些,那么我爱你。”   薛绾怔怔地望着她年轻俊美的情郎。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郎了,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枭雄。她在这间地牢已经经受了一个月的折磨,狱卒虐待她尤甚,却不让她自杀,皆是出于宁绝的授意。   “我爱……”宁绝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声音忽然从温柔变得酷厉,“你的愚蠢。”   薛绾眼睛陡然一瞪,血丝在瞳仁中迸裂。   一柄匕首利落地□□了她的胸膛。   从阴暗的地牢里出来,外面的世界陡然明亮,他眯起眼睛看着头顶刺眼的太阳,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颤声:“小鲤。”   “嗯?”   “我解脱了。”   “嗯。”   他在这一瞬间变得迷茫至极,冬日的阳光炫目,他用青春的纯净纵身投入阴暗和卑微,燃尽了全部的鲜血和泪水,达成了毕生的目标,在此之后他没有遗憾了,也不必再与阴谋为伍,彻底的解脱,彻底的失重,生命一片茫然,没有了方向。   阮鲤被他捏得手心微微出汗,忍不住嘀咕了句:“我们回家吧。”   他微微的一怔,低下头来看她,她的脸被晒得发红,正深呼吸缓缓吐着一口气。   早晨来的时候他怕她着凉,逼着她多穿了一件狐皮大氅,现在果然热得透不过气。   她鬓发上沾着湿漉漉的汗珠,脸蛋红润妩媚,让他想起昨夜她在自己身下边哭边喘的娇憨之态。   她和他做的时候总是喜欢哭,舒服也哭,难受也哭,像是身体里有挤不完的水分。   他的联想越来越发散开去,忍不住冲她笑了一下,声音温柔:“热了?”   阮鲤用手背擦汗:“热死了。我想回家换衣裳。”   “好,我们回家,”他捧着抹了一下她汗津津的小脸,冰冷的心一瞬间燥热起来,“回家脱了。”   她身上有股热腾腾的烟火气,当他失去生存意志的时候,她总有办法把他拉回人间。   ……   夜沉沉的。   窗外结着冰花,屋子里热气腾腾的,炭盆摆在屋子正中央,黄花梨木大床上的人热汗淋漓。   今晚他的心中没了执念,动作特别温柔,做什么都特别仔细,稍稍有不尽兴,就要一遍遍重来。   这就苦了她,折腾的时间比往日久了许多,她头发湿透了,歪在绣花枕头上呼呼地喘气,一动不动。   他搂着她笑:“你嫩死了。”   她昏昏欲睡之际,还顺带想了一下这个嫩字的涵义,可能是说她动作生涩?“我下次会再努力点儿的,今天太累了。”   他用指尖刮了一下她的脸蛋:“不用,你配合我就好。”   “我今天已经很配合了,你不记得了?刚刚你那样我都忍了。”   “哪样,忘了。”   “……”   “真忘了,要不再试一次?”   她被她翻身压住:“啊!”   后半夜。   阮鲤精疲力竭,被他一下下攻击着敏感处,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随他怎么弄去。   他还在乱来:“这里太嫩了。”   她气得咬牙,可是咬牙的力气都没了。   “小鲤,我的心事都了了,那时候甚至想到了死。”   她被他弄着,全身紧紧一缩,颤声问他:“为什么?”   她这一夹把他痛得轻轻吸了口气,在她额头弹了一下:“轻点小妖精,还想不想舒服了。”   她瞪着眼睛:“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想死。”   “活着没意思了呗,这么多年,真累。突然解脱了,一下子松了。”   她死死瞪着他,莫名地眼泪流出来。   他心一颤:“哭什么。”   “我和你一样什么亲人都没了,只剩下我爹,我也没想过死,你别死。”   一个月前,石凌烟早产,没熬过关,死了,孩子也没保住,阮鲤握着她的手送了一程。宁绝又告诉阮鲤,阮山虎伤重,必须送到云南的药王谷医治,不能受到外界打扰。于是阮家现在已经空空荡荡,彻底没人了。   他心颤悠悠的,抹去她的眼泪,想说什么,没开出口,就下面用力顶了她一下。   痛得她哭哼哼。   “哭什么,小魔怪。你夹死我了,放轻点儿。”   她揪住这个话题不依不饶:“你别死。”   “不死不死,你再不放松点,我被你夹死了。”他忍不住苦笑,捏捏她的脸:“你这天赋异禀啊,哪个女人跟你这样,下面会咬人。”   她羞愤,生气。每次都是这样,她在说正经事,他在下面乱来,气得她还以颜色,又狠狠收了一下力道,自我控制,骤然收缩。   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娘的,厉害!邪门儿!   他男人的征服欲上来了,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还挑衅,活腻了是不是。”一把将她按在床板上,翻身跨骑,握住两条大白腿向前推,真的跟骑马似的,一鞭到底,狂野驰骋起来。   她又痛又麻,如受电掣:“啊啊啊啊啊!”   他逗她玩儿:“大点儿声,不够哼哼的。”   她发狠地瞪他一眼:“那你用点力,不够挠痒痒的……啊!”   “煞痒了吧。”又狠狠一戳,扎得她过电似的哆嗦,邪笑:“这是还给你刚刚咬我的。小浪货。”   阮鲤甩着头,眼泪狂飙,别再给她起绰号了,在外面真看不出他在床上是这样一个人,有说有笑,没个正形,可是这样的他,似乎多了几分人味儿……   她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渐入佳境,两个人话都不多了,呼吸粗重,用心用力地交换着彼此体温。   他在她里头憋着不散功,还想作弄作弄她,报复前面的挑衅:“你刚哭什么。”   “没哭。”   “嘴硬。”他手指轻柔快速摘动她的胸尖,她刺激得一下子又飙出许多眼泪。她就受不了这个,这点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他笑:“满身的弱点,还敢来咬我。”   “真没咬,”她委屈极了,“那又没有牙齿……”   “你那比牙齿还狠,绞肉架呢。”   “……宁绝!你个混蛋。”   完了,这下她叫了他大名,哭得伤心欲绝。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看见她全身浮泛着明缎般的粉色光泽,觉得自己真浑了点,只顾自己痛快,也没留心她受不受得住。连忙搂搂她,亲亲脸蛋:“别哭,好了不欺负你了。”   她泪花闪闪:“你别死,别轻生。”   他一窒,看向她,慢慢绽放出一个清俊的笑容,声音有股浓的化不开的温柔:“早就不了。”   他的大手缓缓抚过她的湿头发,修长莹缜的手指在发间穿梭:   “在我觉得最没意思的时候,那时候我想到了你,我想,我还有你。我得活着。”   她怔怔地凝望他。   “从今天起,我人就是你的了,阮鲤。我为你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接61章的。 故事已经走向尾声了,12月份内可以完结。如不嫌弃的话,麻烦点一下收藏作者收藏我一下啦(虽然我也不晓得那个有什么用,我用手机版的时候都没觉得能通过收藏作者找到他的文,懵逼……但是大家都求作收那我也求一下啦,手动厚脸皮,你打我呀) 后面的写文计划就是更新国师那篇文了,再次感谢大家对我的鞭策和鼓励。晚安。 哦对了,广州的东西真好吃呀~叉烧□□棒哒,所以说韩丰他老娘说“生块叉烧也好过生你”实在是很有道理呀 ☆、青芙   063   临近正月。   太后被处死,年轻的皇帝一改往日沉醉后宫不问朝政的态度,以迅雷之势接管了政权,开启了他的励精图治。   清算太后余党和安置嫡系,该杀的杀,该封的封。   圣旨颁布:敕封五官中郎将宁绝为酉阳亭侯,拜侍中,守尚书令。   相位依然空缺,相权被分散成多部分,由侍中宁绝、太尉范友达、御史大夫师玉阙共掌。   明月光升了北军中尉,在皇帝的授意下,重新整顿北军,校尉顾群等旧派系势力被彻底清除,京师兵军中风气焕然一新。   朝野内外,再看不清形势的人们,也在这雷霆闪电般的政权更迭中,多少了解了他们的新皇帝蛰伏已久的韬晦,在他戕鳞潜翼的过去,拥有的不止是夜夜笙歌而已,更有一批能精善谋之士的隐忍和智慧,这些人构筑了他一鸣惊人的基石。   在这过程中,出现任何的死伤荣辱都变得丝毫也不奇怪,京城原本便是这样一个风云更迭的地方,今日的乌衣豪门或许转瞬便沦为明日黄花,封疆大吏也可一夕之间被发配,沦为自己属地上的阶下囚。   皇帝整个人的精气神与以往大不相同了,龙袍在身,不再显得稚嫩,他意气风发,他扶着阑干,望着城墙下面白雪皑皑的洛阳城,迎风张开了五指——   飞降的雪花纷纷扬扬洒向大地,雪白的尘埃落定,他手心里好像托着一颗洁白的明珠。   万里河山,璀璨洛阳。   心有万千感慨,他不知从何言说,身后,温婉贤淑的陈皇后挽住了他的手臂。皇帝转过身来,柔情缱倦地看着妻子。   “陛下。”皇后轻轻唤了一声。   这是陪他同甘共苦过的皇后,少年夫妻,数年深宫惊心蛰伏,她都不离不弃,充满隐忍的智慧陪同在他身边,从未动摇。   现在,她的鬓间也添了风霜。   皇帝替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青丝。陈皇后扶过去,按住皇帝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陛下,臣妾斗胆有一事相求。”   这些年,他的皇后从未跟他提过什么要求,任劳任怨。现在她开口,他当然欣然应允,甚至感到高兴,能有机会替她做些什么:“你说。”   皇后低下头,柔柔地握着他的手,拿到眼前,安抚地摸着他的手背:“皇上励精图治,如今四海升平,臣妾深感欣慰,只是进宫数年,未能替皇上诞育子嗣,心感愧疚惶恐,夜不能寐。臣妾的五妹妹,仁爱孝顺,秀外慧中,您是知晓的。”   皇帝的手一顿。   皇后的脸被风吹得淡淡,声音透着温顺柔情:“臣妾恳请皇上,纳下五妹妹,替您绵延子嗣。”   无论是出于为陈家巩固势力的考虑,还是出于为皇帝感情需要的考虑,她都想到了。   皇帝心生惊讶,同时有些惭愧。   陈家早年功勋卓著,这些年确实没有得到什么重用,并且,他对于陈青芙怀着的那份隐秘心思,也竟然早就被洞察入微的妻子发现。   这实在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还有她的哥哥陈超,确是忠心耿耿的一位猛将,也该从左署郎的位置上抬起来动一动了。   皇帝想了想,道:“青芙还小,性子又拗,朕不欲勉强她。”   皇后笑颜一展,只当他答应了,双手握住他:“臣妾去说,她一定愿意。”   风雪声更大了,皇后把头靠在皇帝肩膀上,看着狂风卷着雪花从城头飞过,就像真感情裹挟了利益,说不清爱更重还是利更重,总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退让,什么时候应该妥协,作为他的女人,他的爱情,她永远不敢独享,只求能在其中留一份位置。   ……   快过年了,因为宁家没什么亲戚,以往在春申集这个时候并没有太多前来拜访的客人;但如今人事变迁,澎化巷已经经过整修,侍中宁绝在此开府建衙,这里已经成了宾客络绎的一条繁华巷。   他位高权重,待人以礼,每一个人前来拜访的官员都同他相谈甚欢,尽兴而去。有人问他:“大人如今家门沉冤得雪,皇上也给令尊平反,是时候该成家了,把香火延续下去。”   他雍容的面孔上挂着平和的微笑,点头,致谢:“是这个理。”   来人看见有戏,高兴:“大人如不嫌弃,小人的外甥女年方二八,貌美娴淑,在青盔巷一带颇有贤名。”   “多谢美意,”宁绝笑,“喝酒,喝酒。”   客人把后面的话咽下肚子里,心里头纳闷:怎么就不提了呢?他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儿,京城的女子他想要哪个都不难,就这么不肯婚娶?   筵席散去,宁绝回到中庭,站在廊下看院子里一片嬉闹声。   阮鲤和文竹在院子里堆雪人。   文竹这些天表现尚可,她交待了太后细作的身份,宁绝原本想杀,是阮鲤求情,把她保了下来。   他知道,她的心太孤独了,不想再看见身边人流血,她需要一个陪伴。   文竹铲雪,阮鲤堆填,很快地院子里堆砌出一个胖滚滚的雪人,大耳朵,圆眼睛,鼻子上插着一根青瓜,丑得滑稽。阮鲤和文竹在院子里笑,把雪人推倒重来,她耳朵上的一对珍珠耳环摇摇晃晃,熠熠闪光。   他看了一会儿,有客人又到。   是陈超的妹妹陈青芙。   陈超最近同他有些疏远了,自从他表现出辞官归隐的去意之后。陈超不同意那种急流勇退的做法,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乱世方定,亟待重整乱局,他是皇朝肱骨,就这样走,陈超觉得他这样太对不起皇上和社稷。   宁绝以为陈青芙是替他哥哥来做说客,请她进书房,命人起了一杯好茶。   陈青芙看他一眼,只见他俊容依旧,丰神玉立,不禁指尖微颤:“我以为你不认得我了。”   他微笑:“不会。”长期以来,他博闻强记,人际交往方面几乎过目不忘。   “我,我……不想进宫。你能帮我劝劝阿兄吗?求你了。”   这个请求,突兀地连宁绝也拧起了眉:“为何。”   他的眼睛深邃雍容,黑得发沉,使人悠悠心颤。   陈青芙心念一动,忍不住冲口而出:“我不喜欢皇上。”   宁绝看着她的脸,一时沉默。   她急急地追问:“如果你是我,你会嫁给皇上吗。”   说完以后,心如擂鼓,气喘吁吁地望着他。   长久以来的单恋,需要一个答案。   “当然。”   陈青芙一僵。   “你入宫不仅为你自己,更是为你陈氏一族,”他的声音淡淡的,柔和的,带着舒缓的笑意,“人活着,可以为人,可以为己,追求不同。”   她咬牙,伤心,不甘,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充满渴求:“那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   他微笑:“因为你刚刚问的是我啊。我就这么回答你。”   “你骗人,你不会!如果你是一个这么无私的人,那你为什么拒绝皇上的赐婚,连郡驸马都不做,非要她?你也不过是顺心活着的罢了!”   透过书房的窗子,陈青芙流了泪,看向庭园中的阮鲤,她和文竹站一块儿,正和雪鹰说这话,雪鹰怕两个人呆太久着凉,皱着眉头劝说,还责备文竹。阮鲤护着她跟雪鹰辩解,脸上的神情清艳妩媚,像一个备受荣宠的主妇。   ——没有不透风的墙,洛阳官场上打过混的人,多多少少都晓得宁侍中不作婚娶,家里却养了个女人,乃是前任司隶家的女儿。   宁绝遥望阮鲤的眼神让陈青芙眼睛发酸,她咬住嘴唇:“宁大哥,我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罢了。为什么偏偏选中我。我好不甘心……我只想要一个我中意的人,一眼相中,至死不渝。”   那个人,就是他。   宁绝回过头,平和微笑:   “我和她并非一见钟情。”   正是因为经历过种种利益的考量,一次次情和利、生和死的衡量抉择,她反复衡量选择了他;他几度冒险选择了她。互相知道除了彼此,再也不可能选择其他了。   他在浮华世界里见过的太多,有过太多选择,权势、金钱、自由、名望……那都是很好的。   可是,和她相比,却没有更好的了。   所以,从不爱,到深爱。   从萍水相逢,到命中注定。   感情在历险和考验中一点点累积,直到确信非她不可。   他甚至有时候想,如果这辈子没有遇见她,没有和她一起坠落山崖,或是在那之前某个失手将她错杀了,那或许到现在,他还在阴暗的泥淖里痛苦挣扎。   这些话,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他的人生不喜欢太多解释:   “总之,人一生会有很多的际遇。因缘际会这四个字,并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皇上是个值得你去了解的人。陈姑娘,时间不早了。”   陈青芙愣愣地,一颗少女懵懂的心摔碎在这里。她踉踉跄跄地离开他的书房,脑海里还反复回响着这句话。   随波逐流还是因缘际会,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用线牵,命运淡似无痕,冥冥之中却有它自然的轨迹。   ……   陈青芙离开后,她的茶原封未动地冷在书案上。宁绝送客回到书房,顺手拿起来倒掉,经过书柜时,看了一眼墙上的沉水少女挂画。   这一眼就让他停在那里。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她潜在深潭里,腿受着伤奋力地划水,一边用手指尖戳戳他的腰腹,用约定的手势跟他打信号。   潭水冰冷,底部黑暗深邃,像是命运的重压包围着他。   直到她打出一个没有约定过的手势——   她在说,找到出口了。   那一瞬间他不需要解释地读懂了,黑暗的前方,忽然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罅隙,那是他漆黑冰冷的生命里出现的一道光,把他从深渊里拯救出来。   他看见了她在水中漂浮舒展的秀发,柔条般健康丰润的肢体,美得如梦似幻。   他是追着她浮出水面的。可是这个场景,他一生都没能忘记。   宁绝放下茶杯,从屋里走出去。   院子里阮鲤的声音渐渐清晰:“……只是玩一小会,怎么就不行了?”   文竹急得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姑娘莫生气,雪护卫也是好意。”   雪鹰特别倔强,虽然阮鲤算是半个主母了,但是他尽忠职守,还是要坚决劝两人回去,不能着凉。他为难的样子特别窘迫,也就按剑站在那里,雪花擦着他的鼻尖飘落,想一尊冷厉的雕像。   阮鲤没辙:“罢了罢了!”有些扫兴地从他身边走过,步子太大打了个滑,雪鹰急忙来搀扶她,被她甩开。“不劳你相帮。”   她看起来冷艳妩媚极了,对待雪鹰的态度高冷雍容,可是想到她在床上活泼娇浪的反差,宁绝有点想笑。   阮鲤走到他面前,问:“晚上想吃什么?”   他随口一想:“汤。”然后补充:“鱼汤,鳜鱼汤,配吴和记的豆腐下菜,少盐多葱,把汤熬白。”   要求还真多。阮鲤轻轻瞪他,明知道她还只是个厨艺初学者,她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快过年了,河水封冻,这鱼还真不好弄,又后悔起来:干嘛那么在意他吃什么?随便弄一点不就好了。   “那你去忙会儿,我好了叫你。”她把他推回书房。   他自从开府建衙以来,府上的人丁不多,她又喜欢亲力亲为,很多家务都是她亲手完成,所以更加不怎么起用下人。   傍晚,两人吃过晚饭,她把桌子收拾了,从后厨回来,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交给她:“打开看看。”   她猜都不用猜,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摘下耳环,打开盒子。   果然又是一对新的珍珠耳环。   她轻轻咬唇,不一会儿脸红了,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他微笑着给她戴上,他喜欢看她戴珍珠耳环——只戴着珍珠耳环。   夜里,在他玄青色的大床上,她如他所愿,什么都不穿,只戴着那对对圆润的珍珠耳环,美丽的身体陷在床被的皱褶里。   她全身的皮肤泛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   她看起来像是上天赐予的最甜美的礼物。   他跪在她脚边,挺起健胸,脱掉衣物甩在一边,一寸寸贴上她的肌肤。   她抱住他,摸到了他紧硕弹性的腰腹肌肉,他也摸到了那颗光洁的珍珠耳环,彼此心口好一阵紧缩。   他开始动作,从温柔到狂野;随着她剧烈摇颤,那对珍珠耳环勾着她的耳垂肉,水珠一样上下跳动,虚化出一片白花花的幻影。   ……   他在她体内释放的瞬间,她脑海中烟花乱炸,软烂成泥。   她嘤嘤地哭,那对耳环就跟着嗡嗡地颤,他温柔亲了亲她红润的小耳朵,哄孩子的口吻:“小鲤,我想……”   她急得又要哭:“你别想了,我真的受不住了。”   “我想娶你。”   她忽然一动不动。   他搂着她,捏捏她的耳垂肉,手指慢慢滑过她的锁骨:“你我如此,总非长久之计,对你名声不好。”   她还是一动不动,空空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等着她回答。   她缄默了一会儿,还是抛出那个老答案:“等我爹从云南回来再说吧。”   他的手停在她胸上,身体有点僵。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轻轻地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没有高堂,成什么样子。”   他伸手从后面紧紧搂住了她。已经贴得很紧了,可是心里依然一阵阵的不安静。 作者有话要说:  陈青芙不是什么坏人,所以给了她这么个结局,后面还有一点她的后续。 倒是陈超这个人很微妙的。 明天去收明月光的线。 今天礼拜三是吧,那明天礼拜四估计一整天不在,要开会。 ☆、大结局(上)   064   正月初一,洛阳城里人山人海的热闹。   阮鲤跟文竹去拜佛烧香,在纸马铺子里买了些元宝纸钱。   她折成几份分好,有给她过世的母亲的,有给仲月言的,也有给宁绝过世的父母兄弟的。   她们一路去了相国寺,雪鹰带着剑,怕冲突了佛祖,阮鲤就让他在寺庙门口等着。   她进了大殿,诚心许愿,三炷香,三叩头。   待她缓缓起身时,却看见一把剑抵在文竹的脖子上,文竹哆嗦着唇,大气也不敢出:“姑娘小心。”   那带剑的裨将穿着北军的军服,口气尊重地道:“阮姑娘,劳烦跟我走一趟,我保证绝不伤害你们主仆。”   阮鲤跟着裨将来到寺庙后院的一间厢房,裨将把文竹拦在了外面。   明月光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阿鲤。”   清冽的眼,峻峭的眉,清冷儒雅,正是穿着中尉军服的明月光。在她模糊的记忆里头,他这身打扮,同前世的再会一模一样。   前一世,他为了实现为杨家平反的夙愿,几次远离是非保存实力,对于她和阮家的求救视而不见。   阮鲤想,今生也一模一样。他达成了夙愿,还是坐上了中尉的位置。   他看起来成熟了很多,眉目都有了棱角,英姿勃发。看人的眼神也沉稳了。   她提着篮子侧向一边,朝他见礼:“明大人。”   他的心中原本急切、激动,可是一见到她,听见她冷媚的声音,心又一瞬间镇定下来了。他清了清嗓子:“我听说你在宁府,找人投过几次拜帖,你没回我。所以今日唐突地把你请来。”   她不晓得有这回事。那些拜帖还没有经过她的手,就被宁绝让人销毁掉了。   她点点头:“我这段时日抽不开身,是不大方便。失礼之处,跟大人陪个不是。”   她躬身道歉时,他看着她挽发上摇晃的玉簪,一时发怔。   一段时间不见,她的身段更窈窕丰润了,皮肤散发着成熟美丽的光泽,眼神里也多了一份从前未有的柔顺慈慧,她看起来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和纯真,浑身充满作为一个女人的妩媚风韵。   她看他没话,又躬了躬身:“看大人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如此,告辞了。”   他醒过神来,追出一步:“阿鲤,那天我来了!”   阮鲤站在门槛前面,转过身来。   他俊容苍白地俯身凝望她:“我来见你了,可是你不在,那天天下着大雪,我一直等你……那天我来了。”   “……”   遇上他的目光,她低下头去。   他微微屈膝俯身,握着她的肩膀,寻找她的眼睛,解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骗你,我没有失约。”   他说,他没有失约。   原来,这和前一世不一样。他来了,也愿意带她走了。只是命运交错,天意弄人,他们还是错过了。   其实这样就够了。她的心变得很释然。   她很平静地答:“可是你迟到了。”   他一阵语塞。长久的沉默。   “他待你好么。”他指的是宁绝。   “这不关你的事。”她试图拨开他的手。   “可是我关心!”冷不丁,他抓得更紧,深深掐进她的胳膊里,眼里有无限的渴求和哀伤,“阿鲤,我关心你,我没有一刻放得下你,我一直打探你的消息。”   这是真话。他被皇帝收编之后,皇帝为了保护他,一直留在身边让他作为贴身侍卫护驾,他没有任何机会离开。   “谢谢你。”   她淡淡的,客气得近乎疏远的态度使得他明白了一点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难以置信。   他松开手,喃喃:“为什么。”   他望着的是庭院中一尊八层高的黄铜宝塔香炉,里面插满线香,香火不断,承载着无数的祈愿化作尘烟徐徐上升。   曾经他离她是那么的接近,在阮家起火的庭院里,她抱住了他;在景仁堂的小屋里,她的唇距离他只差一根丝线的距离;在她答应和他私奔的那一天,他紧紧拥住了她,吻到了她的唇。   然而这一切,也已成为梦幻泡影,如眼前这一缕缕升空的尘烟,被时光冲得风轻云淡。   阮鲤站在一边,陪他看着庭院里的香火游人,善男信女们虔诚叩拜,清圣平和的诵经声从经堂徐徐传来,忽远忽近。   她忽然开口:“子寒,你知道吗,今天早晨我四更起的身。”   他看向她。   她侧着头,一边回想,一边平淡地叙述琐事:“我起的时候他已经起了。他要去早朝,然后替皇上批阅奏疏;因为我出来拜佛,所以他得闲不必赶回来用陪我午膳,能够在尚书台睡一炷香的时辰;下午去点将台阅兵之后,他会回到尚书台处理公文到太阳落山,骑快马回来,等我一起用晚膳。”   她清媚的面庞上,始终是柔和宁静的神情,没有大喜大悲,没有欢喜或是失落,她抿了抿唇:“如果我回去晚了,便赶不上替他准备晚膳,他便会一直在门口等,哪怕等到天下大雪,等到月上东山,等到第二天晨曦升起,你相信吗?”   从宁绝答应为她而活的那一刻起,他在她的生命里,从不迟到早退,有求必应,风雨无阻。   明月光眼神颤了颤,悲伤在眼眶里打转:“可你爱的人是我。我也可以为你等,等你一辈子。”   “谢谢你,可我已经不需要了。”   她把篮子往上提了提:“烧完香我该回去了。”   明月光咬紧牙关。   “那么,告辞了。”阮鲤转过身。   她抬脚的一瞬间,明月光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痛苦,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正在被连根拔起,连皮带筋地从他身体里抽去,撕得他的心鲜血淋漓。   他痛得遭受不住,咬牙颤抖,目光一厉,冲口而出:   “如果你是因为你爹,大可不必受制于他!我派人调查过,你爹在宫变那一日就死了,他说送你爹去药王谷医治,全都是诓骗你!”   咚。   一声闷响,竹篮落地,纸钱撒得纷纷扬扬。   阮鲤的背影默然一瞬,猛地回过头来。   她眼里全是抖动的泪。   “你刚刚说什么?”   明明知晓这句话说出来,会伤得她有多深,明月光也无法控制自己揭开残酷的真相:“如果他真心待你好,怎么会编出这样的谎言欺瞒你,他不过是想借此要挟霸占你!阿鲤,你吃过太多苦了,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他一丁点儿伤害!”   泪水疾速滚落,她妩媚的眼睛一瞬间又变得空洞,失神,喃喃自语:“你刚刚说什么。”   “你爹死了,他在骗你!”明月光冲他吼,自己却也湿了眼眶,他上前去,把她僵硬的身体揽在怀里,紧紧地箍着,不断低诉,“阿鲤,回到我身边来,我会保护你,哪怕要我的命,我也会保护你。”   ……   天阴了下来,乌云在头顶上聚集。   沿街的住户都忙着关门关窗收拾院中晾晒,路上行人看见天色,加快脚步,来往匆匆。   雨水很快降落。   文竹跪在院子里哭:“主上,奴婢该死,奴婢不知怎么地丢了阮姑娘,明中尉领了兵,把她带走了!”   雪鹰跪在她前面一些:“是属下失职,请主上责罚!”   宁绝血红着眼,杀气淋漓地盯了他半响,转过身,缓缓吸了一口气。   跟阮鲤在一起这段时日,他已经不再用残酷的手段惩罚部下了,他的心被她一点点软化,处事的方式也在改变。   可是今天,他止不住地想杀人。   天色昏暗,细雨蒙蒙,转眼变为茫茫大雨。   他冷冷:“传令下去,虎贲营和白鸟营,一炷香之内,城东集结。”   雪鹰心中一慌,私调屯兵已是重罪,如果是为了冲击中尉府,那更是罪加一等,皇帝也不会允许自己的两名重臣用他的兵来解决私怨。   “主上,不可啊!”   宁绝一把揪住雪鹰的衣领,顺势抽出了他腰间佩剑,雪亮的光芒一闪——   映着他显得有些扭曲狰狞的俊容,宁绝声嘶力竭:“不去我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搓手 ☆、大结局(下)   065   天空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而至,沸沸汤汤地砸落下来。文竹的哭声更大了:“主上,都是奴婢的错,要杀就杀奴婢吧,求您别责罚雪护卫……”   “我回来了。”   一道霹雳闪过,遮盖住她轻软的声音。宁绝还是听见了,震惊地回过头去。   阮鲤拿着一把黑伞,鞋子湿透地站在庭院门口。   宁绝冲了过去,一个打滑站到她跟前。   她看了一眼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轻轻移开目光:“饿了吗,我还没煮饭。”   她绕过他,朝后厨走去:“我弄吃的给你。”   他死死地跟着她,像是怕她随时飞走。   她平缓缓地进入后厨,拿东西,取食材,擦灶台,他就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像一个小气的农人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   下人们看见这阵仗,都不敢过来帮手,雪鹰来把他们撵了出去。   她在小炉上熬一罐干贝粥,下了点海参和香菇在里头,撒上姜丝,坐在一旁用蒲扇扇火,一下一下,幽幽地摇晃着。   他就蹲在一边看,越看眼睛越红,死死地凝望着她,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处于无穷的恐惧之中。   “宁绝。”   “嗯。”他抖着喉咙应她。   阮鲤的执拗他知道,他这个谎扯得太大了,大到他不晓得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宫变那一天,他从她眼睛里看出了求死之心,为了让她活下去,他给了她一个虚无的希望,骗她父亲还活着。他一直在找机会,找时间,希望能够抚平她内心的伤痛。   现在,他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支撑得下去。   他只知道,如果她倒下了,他也活不成了。   阮鲤缓缓转向他,她的眼里有一丝宁静的哀伤。   他的心被千刀万剐,吊在悬崖上。   “我想嫁你了,你娶我吧。”   粥开了,噗噗地冒着热泡。   他瞬间一窒,冲击心脏的震撼。   她重复:“你娶我吧。”   他扑了上去,紧紧抱住她。   她的身体又软又轻柔。   他喃喃,热泪滚了出来:“我欠你的。”   她颤颤地答:“是,你欠我的。”   瓦罐的盖子在噗噗地跳,粥从缝隙里淌出来,流了一地。   她把着他衣领口,拉到眼前,对着他黑沉沉的眼睛:“你欠我的,这辈子你都还不清。”   “是。”   “你说过,你是我的。”   “是,我是你的。”他喃喃而道,如受蛊惑。   她捧起他的脸,凑近,深深一吻:“那就娶我啊。”   他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好。”   “你把我爹葬哪里了,明天带我去祭拜他。”   “好。”   她拿起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脖子上。   在他为她冒险从师玉阙手中夺下她的时候,在她看到他为她画的小像的时候,在他宁可服用五石散也不肯伤害她的时候,她就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他对她怀着的感情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   他对薛绾说,我是刻骨铭心地爱着她。   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于这份感情的回应。   上辈子,她就这样死在他手上;这辈子,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出来。   他的心激烈地颤抖着,是后悔,是情意,是痛苦,是欣喜;捧住她的脖颈,轻柔地摩挲,轻柔地吻。   脖颈,是她最脆弱的地方。她仰起头了,微微闭上眼,听见瓦盖在沸腾的粥上磕碰的响声。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小鲤。”   “嗯。”   “我的药瘾,好像戒掉了。”这些天五石散再没发作。   “嗯。”   “我是你的。”   “嗯。”   “我爱你。”   “嗯。”   瓦罐里的粥烧干了,咕吱咕吱冒热气。   ……   二月,宁府的婚宴办得既隆重又简单,简单是因为宁侯爷和他的夫人都不喜欢热闹,只请了十六桌;热闹是因为前来道贺的宾客踏破了门槛——皇帝主婚,朝中的官员没有不想来凑热闹的。所以当日,不请自来的人特别多。   譬如白玉沉和他的新婚妻子明小刀,譬如御史大夫师玉阙,譬如北军中尉明月光。   白侍郎携妻子新婚燕尔,照理说应当正热络,不晓得为何却在婚宴上醉了酒,儒雅的白侍郎当朝发酒疯,非要来敬新娘子一杯酒,皇帝就在那看着他发疯,脸都冷了。倒是新郎官宁侯爷大度,替新娘子跟白侍郎喝了一杯,两个人都一口闷。   宁侯爷含笑款款,雍容高贵,说这杯酒有特别的含义。白玉沉醉醺醺地问他什么含义。   “感谢白侍郎的不娶之恩。”   众人哗笑,均晓得那白侍郎曾经悔婚阮家的事情,如今看来,这阮家的小姐已经嫁给了侯爷,皇上亲政以来,宁侯爷乃是头号功臣,皇帝晓得他大婚,特地封他的夫人为一品诰命,追封他的岳父阮山虎为忠肃侯,又在东莱老家给他们夫妇划了一块封地,着实给足了里子和面子。   而白家形势却今非昔比,自从皇上亲政以来,记恨白家曾经在太后和自己之间三不沾的明哲保身态度,三天两头找白太傅的岔,看来太傅这个位置也坐不久了。   朝中人氏何其敏锐,趋炎附势之辈比比皆是,自然捧着宁侯爷,踩着白侍郎,话里话外都是对白玉沉的奚落调侃。   明小刀无心关注自己的丈夫出丑,她在酒席上看的是明月光。   明月光做了中尉以后,为了感激养父明景漱的栽培和养育之恩,没有再改回原来的姓氏,对于明小刀的称呼,也永远是那恭恭敬敬的一句“阿姐”。   这一句阿姐,像一把斩断前尘的铡刀,在她心上划出了鸿沟。明小刀伤心不已,最终选择嫁给了白玉沉。可是时光磨人,当初的深情和热爱经不起折腾,她嫁入白家之后,才发现丈夫看自己的眼神已经变了。   白玉沉染上酒瘾,常常一人独酌,醉了以后,念念叨叨的却是他曾经弃如敝屣的青梅竹马:“是我对不起她……” 妻子明小刀在一边冷眼相看。   今夜明月光滴酒未沾,看着新娘子的红盖头,眼神却似已经醉了。   前尘往事,哀莫大于心死。   这场婚礼因为有皇帝坐镇,所以格外热闹。二拜高堂的时候,宁侯夫妇牵着手,拜的就是皇帝。   皇帝新纳的陈美人给两人送了一对如意喜佩,真心诚意地祝福:“早生贵子啊。”陈美人的姐姐是皇后,最近姐妹两双双有喜,都怀上了龙种。   宴席的尾声,明中尉终于站起来,主动敬了宁侯一杯,他端着酒盅:“宁侯,祝你夫妇二人白首齐眉,永俦偕老。”   后来据文竹的口述,当时的情形,她很害怕自家主子跟客人打起来。   不过还好,侯爷颀长锋利的眉毛皱了半天,冲中尉大人挑了挑眉,心高气傲地回敬:“一定。”   婚宴欢闹直至深夜,宾客陆续散去。   ……   洞房里,红鸾帐内,她和他温存到后半夜。宁绝陪客人喝了太多酒,又被她压榨体力,事后沉沉睡去。她却思绪万千,一时没有睡着。   她看着他的侧脸,线条锋利,轮廓清朗,没有前一世的阴霾和孤冷。他在熟睡之中,露出他生平最安宁不设防的姿态,双手无意识地搂着她。   她才意识到,他已经是她的丈夫了。   她挨着他紧实健壮的胸膛,吻了吻他的鼻尖,也慢慢睡去。   这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宁绝和父亲兄弟们站在一起,容光清澈:“阮鲤,我们去东莱。”   这个梦很宁静,她醒来以后只字未提。   ……   四月份,宁绝正式跟皇帝辞官归乡。   皇帝很不舍得,还有点纳闷:宁爱卿老家不是在颍川吗?怎么非要往东莱去,即使东莱是他妻子的故乡,也不至于他如此眷恋吧。   宁绝笑,私底下没人的时候,他敢揽着皇帝的肩膀,悄声地说:“陛下,东海有珍珠,润肤明目,待臣去了给您和皇后娘娘弄些回来。”   皇帝想起最近皇后老为脸上的起斑发愁,连声道:“好啊好啊。爱卿有心了。”   五月,酉阳亭侯宁绝的车队就满载辎重,浩浩荡荡开出了府邸。   那一天桃花开得正绚烂,阮鲤起了个大早指挥仆婢们装填东西,训诫家将们一路上不要惊扰百姓,说得口干舌燥,一回头,看见丈夫来寻她。   宁绝来了,铅华洗尽,他换回了少年时的一身白衣,微微笑着,站在风里:“阮鲤,我们去东莱。”   一束阳光照在他身上,梦想变成了现实。   她泫然,紧紧抿唇——她的丈夫,永远知道她需要什么。   ……   晨风清冽,马车在路上颠簸,她趴在车窗口看沿途风景,正值春光绮丽的时候,一路上的景色如同画卷,怎么也看不厌。   “当心着凉。”宁绝瞧她看得出神,伸出手探了探车窗口的风。现在是五月,风也是暖的,他稍稍放了心。   见她仍然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外,他也不禁凑过来,从背后抱住她,把下巴枕在她的左肩膀上朝外看,只见绿水青山,没甚新意,便凑在她耳边轻轻问道:   “卿卿,那天你在相国寺同明子寒谈了些什么?”   阮鲤被他吹气吹得痒痒的,有些心浮气躁,扭了扭肩膀:“怎么,好奇啊。”   “就问问。”   “不告诉你。”她托腮,换了个姿势看风景。   他拧眉瞅她,小狐狸……算了,反正,她人都已经是他的了,现在他正挟持着她往天涯海角的方向去,谁都追不上来。   马车车队经过碧绿的长河,沿岸绿草青青,宛若一条蜿蜒的青丝绦。烟锁重楼,春华秋池,沿岸的柳树随风摇摆,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春光了。   阮鲤眼里看的是风景,心里想的是心事:   那天,在相国寺——   她甩了明月光一个耳光:“明大人,我是宁绝的女人,请你自重!”   明月光受到巨大冲击:“阿鲤,你这是怎么了?你倒底有什么苦衷,你告诉我,我会保护你,你不必再害怕他了,没有他,你一样可以很安全地活着。”   他来拉扯她,她力气不如,拗不过,急得冲他虎吼起来:“放开我!没有他,我会死的。”   明月光怔然望着她,目光好似陌生。   她气喘吁吁:“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离不开他,我没法不回到他身边去。”   “那你的心呢?”明月光痛苦地看着她,流露出最后一丝希冀。   “没有你了。”她指着胸口,慢慢地揪住衣服,紧紧地揪着,再一次确认心跳,闭眼,落泪:“这里面,全是他。”   就算他有黑暗的过去,就算他没有光明的未来,就算他宁负天下人,只要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   阮鲤收了思绪,回头去瞧宁绝在干什么,他低着头正翻看一封洛阳传来的信笺——霍明冲写给他的,陈超升了五官中郎将,和中尉明月光结成一党,同太尉范友达、御史大夫师玉阙的阵营均势抗衡,皇上平衡其中,维持皇朝的均势。白太傅贪污,白家已经被抄家了,白玉沉随妻子明小刀投靠中尉明月光,得他求情,方才保住侍郎职位。   洛阳还是跟从前一样乱,政治从来就复杂不简单,浑浊不清澈,再清白无暇混迹其中,也会落得满身锈蚀。他在其中浸淫太久,虽然游刃有余,但心早就倦了。   “雪护卫,咱们侯爷带的银子够了,去那边做什么营生呀。”马车前头,是文竹甜甜的嗓音。   雪鹰驾着马车,难得脸上挂着微笑:“东莱不是临海么,海里不是有珍珠么,咱们做海珠生意去。”   文竹惊讶:“啊?真的呀。”做生意这回事,哪有说的那么容易。   “不信你问侯爷。”   宁绝在皇帝给他的封地里,他要了东莱的几块盐场,一大片港口码头,拿来晒盐出产海货,饲养珍珠正合适。   阮鲤在车里听到,心里软得跟桂花糕一样,又甜又酥,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把头靠在他手臂上,他顺势环绕过来,将她搂在怀里。   他贴着她的额头,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伸出车窗,将那封信一揉一展,无数的碎末吹散在风里。   让那些波诡云谲勾心斗角随风远去。   忽然,她抬起头,轻轻地道:   “东莱有山,山下有水,水边有寨,爹年轻的时候,是山寨里的大王。他常说那里风景美,特别是紫霞山的第一道晨光,像血一样红。”   他答:“那就去东莱,去水寨,去紫霞山。”   马车在路边停下,车上的人下来小憩。   迎着风,阮鲤仰起头,一抹胭脂霞光,红得像火,浓得似血,艳艳地照着她年轻的容颜。   晨曦的倒影里,男人俯下身,吻了吻他心爱的姑娘。   沧海晨曦,我陪你看。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这文因为我前期很多情节没处理好的原因,一直挺冷的,即使这样还有小伙伴愿意一直追文,那种感动就像是踽踽独行的流浪汉路上被好心人喂了几个热馒头一样,雪中送炭。 很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建议,成长的道路上遇到你们很幸运。 给了男女主一个“阅尽千帆,归属此岸”的结局,自己觉得对他们两个而言,见过的人情冷暖和世事变幻太多了,到最后对于感情的追求反而是返璞归真的,名和利都不重要了。可能不能让每个人都满意,不过尽力了。 关于番外,我应该会在过年的时候抽空写,最近还是忙于另一篇古言。 12月的新文《国师,你丫闭嘴》更新中,是一篇非常欢脱的宠文,男主国师是一个十项全能、外表高冷、看似完美无缺,但其实内心住着一个吐槽怪的毒舌青年。如果对胃口的话可以收藏一下,不胜感激。 月底应该会同时开一个现言,管家题材,暂时想写女主人扑倒忠犬禁~欲系男管家的故事(不确定,题材考虑中),所以想问问大家意见,关于双洁人设的看法,是不是非得双洁才可以接受。(对手指,因为我总是不喜欢写处~男,捂脸) 这篇文就到这里完结了,跟大家相逢很有缘,希望能在写出下一篇令你们喜欢的文时再相见,挥手~ ——2016.12.08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